羅曼羅蘭說,看清這個世界,然后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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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說小時候家里的條件如何,但印象令我深刻是年底過節的時候,爸爸媽媽總拿出一個賬本,上面清楚的記錄了每一筆家庭收入與支出。

大年三十的夜晚,一家人沉浸在辭舊迎新的鞭炮聲里,回味著一年來的辛酸苦辣,又憧憬著來年的日子過得平順??傊菚r在一個四口之家里,我覺得那時候我算是比較快樂的。

我的父親沒有什么遠大的志向,大半輩子替人干活做事,靠的是手藝。村里有人家討媳婦的時候就會找他做家什,又或者是裝潢新房。

父親很努力干活,膝下兩個兒子已經足夠讓他疲倦一生了,所以他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每次收工回家,他總會帶上主雇家打發的零食給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在坪里打鬧的時候黃昏向晚,父親披著霞光以一身勞碌的姿態回來,有時候身上也會有一些酒氣,多半會微醺著臉,用胡子輕輕摩挲著我和弟弟稚嫩的臉龐。

我經常憋得小臉通紅,就連呼吸也是他的味道。他的胸膛很厚實,我聽見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幾乎要融為一體了,然后他又把我放開,攤開我手心放上吃的。他走進房門,躺在床上閉著眼休息。我們的歡笑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晚上的夜色深沉,一家人擠在一間臥房內。

那是一個朝西的房間,因為終年不見陽光,墻壁上有著厚厚的苔痕。江南的雨季潮濕,房間就像被浸泡在雨里一樣,一股霉味就充斥了整個季節。我和弟弟都還小,并不是知道大人的人情世故,總覺得電視里的勾心斗角只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玩的尋常游戲。隨著年歲的增長,上學讀書走在路上,總能聽到有人在背后說,“看,就是那一對雙胞胎。拉扯長大可,真不容易。”

當時我已經十歲了,有著超于同齡孩子的陰戾性格。這些話對我就像是耳根刺一般,又像是催促我早熟的菌酸。我常常問母親,要是我是一個女孩兒該多好,這樣你們就不要這樣累了。而母親表現得異常平靜,她也只是笑著說,我倒希望你是個女孩。彼時母親的額角俊俏清冽,如墨的發絲柔軟得像月光。

我輕輕把玩著母親的頭發,心想父親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

我想,我也應該是幸福的,因為我有父親和母親。

但我的童年卻是那么的不堪,好像我生來命格就比較硬,而弟弟生來羸弱,總有許多無妄之災。

三歲那年的夏天,兄弟兩個一起洗澡,我失手將他推入剛倒好的熱水之中,下半身大面積燙傷。我大概已經記不清當時混亂的場景了,它就像將我湮沒的洪水猛獸,傾覆了我所有的知覺和疼痛。

我只能看到弟弟涂滿醬油,包裹著一條毯子黏得皮膚掉落的樣子。然后父親和母親帶著他趕去醫院,只留下站在河堤上獨自哭泣的我。我大概就是那時候被父母所拋離的,所以很多年以后我的離開,也并不會對我和他們造成多大的傷害。

就弟弟燙傷的那一次,花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我被送到外婆家帶養一陣子,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洗完澡就穿著舅舅的大衣,遮住了整個身子,跟著小姨到處走走。那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什么是羞恥了,我對我的樣子很為難。

小姨總是騎著單著載著我出去,我極力保持著一個乖小孩的樣子,不哭不鬧。所以小姨在看到長大后的我,不免對我曾經失望透頂。小姨為我買的煙花,在大年三十那天剛好放不響,我難過了一晚上。

大抵是這樣,我內心中的陰郁又加厚了一層底蘊。

小時候極度順承的小孩長大后不一定會很乖巧。

我在十五歲以前一直都是父母心中優秀的孩子,初中畢業卻也宣告我的少年時期結束。在那一段時期里沒有發生什么變故,一家人的生活平穩向前。父親隨著年齡增長,膽子大了些開始了自己的創業。母親悉心料理家庭瑣碎,相夫教子。我們搬出了那個朝西的房間,住進另一間溫瀾潮生的房子。

父親的生意做得紅火了幾年,趕上小鎮那幾年經濟飛速發展的列班車,家庭卻還是沒有脫貧致富。兩個孩子的緣故使得父母在子女投入方面,比平常家庭多出了一倍。所以我總羨慕那些獨身子女,他們可以享受集于一身的照顧,而不用擔心這些照顧會不會公平或者不公平的分攤。

小時候沒有零花錢,我和弟弟沒有吃過什么零食。就連想吃一個饅頭,都要被罰跪搓衣板,用荊棘條打到身上傷痕累累。母親很不容易,紅著眼睛還是要打下來,一次比一次狠。

母親生我們的時候奶水不足,我們就是喂米湯、米粥長大的,所以我們的嘴巴沒有那么賤,又豈敢對別人家孩子有能力吃的東西有非分之想呢。我骨子硬沒有病痛,弟弟卻總隔三差五的感冒發燒,有一次幾乎就要沒了。所以弟弟享受的照顧,我做哥哥的理應就分擔出多一點給他??墒俏也辉福瑑蓚€人可以為了搶游戲機為了吃一塊餅干打架,為了下贏一盤棋氣急攻心流鼻血,為了得到一張獎狀而相互嫉妒。

一直到了初中,我的成績永遠都是班上的前一二三,弟弟卻連年級前五十名都進不了,甚至初中畢業會考都有危險。那時的我是何等的驕傲,學校的補助總是有我的份,我也感激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我自然永遠都是父母口中的好,老師手中的寶。

但弟弟不一樣。他曾經跟我說過,初中那幾年,我是他不可逾越的鴻溝。他一直以我為榜樣……聽到這里,我不禁失聲一笑,我只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才能表達若無其事其實是我所能給他最好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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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我就直接去了省城讀師范,免學費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條件。加之弟弟上高中,家里難免入不敷出。父親還是在三十六歲那年遭受了一劫,因為和母親賭氣。

當我急忙從學校趕回家的時候,他就已經纏好繃帶,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的望著我。他出車禍,還撞了人。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雙方的醫療費都由我一家承擔。我坐在醫院里的時候,弟弟也在,他哭了,我沒有哭。我只覺得身邊的人都滿懷敵意,要拆散一個幸福的家庭。母親又一次花光了家里為我們累積的讀書錢,為父親消去了這一劫難。從那之后,家底不再一如從前,生意也一敗涂地。

我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有沒有錢,我那時一個月生活費才四百,過得已經算拮據小氣。常人可以隨手買的東西,我不敢買,我買不起。我因為穿不起好看的衣服自卑,我因為沒有手機而自卑。我也對那些穿著名牌衣服,用著高檔手機的人另眼相看。這里只是指我的同學,并不是其他。

人一旦開始想要長大的時候,就是想主宰自己的命運,好似乎之前的七灣八繞都可以在手中扭轉乾坤,讓生命變成坦途,不再坎坷。萬萬沒有想到思想成熟了,能力卻跟不上,這是多么大的嘲諷。而人一旦發現這一點,就會開始找尋可以依靠的東西,例如網絡游戲。然后落得放肆,把青春時光揮霍無度。

我過了那個中學生比成績優秀的年紀,過了那些蓬頭稚子搶零食游戲機的時候,卻又開始另一種比較。玩游戲拼裝備。沒有比這種虛擬的追求更為蠱惑人心的了,但我們卻不會迷途知返。結果可想而知,功課亮紅燈,班主任找家長。遠方的父母還以為我是一個乖孩子,不免有點備受打擊。

那一段闃靜如死的時間里,我猶如茍延殘喘的活著,頭發留得很長,不怎么說話。我擁有的本來也就不多,所以失去的時候反倒幸災樂禍。親人對我的失望,無疑讓我十幾年的生命重新起底。人因為從未曾得到過的東西變得自卑起來,在面對很多人擁有大多數的所有權的時候,不免懷恨在心。之后很久我才明白,那一種自卑其實是低人一等的自尊。

十八歲,家里要起新房子,父親要圓他多年的住房夢。他不再想蝸居在陰暗的房子里。所以他和伯父兩家人重新分配地基打樁起樓。無奈伯父欺人太甚,父親又一味忍讓,差點釀出大的事故。

我從小耳濡目染伯父種種欺凌,抄起鋤頭就要往伯母身上砸。他們一家人已經將我家逼在一個角落了,父母親一輩子都縮在那里,從沒有伸過頭。

我不服,很多大人攔著我。我就扔掉鋤頭,用手掐著伯母的脖子。仇恨就像一條鐵鏈,鎖住我的整個人生。我順手就是一耳巴子打過去,她的臉漲的通紅。伯父在旁邊僵持著要來打我,我不怕。那天是下著雨的,酸雨順著我的臉龐爬進我的眼睛,刺激得我眼淚一直流。

人一殺紅眼,就顯得戾氣逼人。

我陰戾的性格在那一刻塵封多年才終于被解開。

父親依舊要起他的新房,我很支持。他的四十歲,才有了自己真正的房子。家里的門房,家具全都是他一手打造。做搬家酒的那天,我回家陪親朋好友喝了幾杯。因為和鄰里鬧僵的緣故來得人也不多,這一點倒是意料之中的。

也并沒有許多惋惜的,親兄弟明算帳,那么我和我的弟弟呢?

我并沒有虧欠他,從我選擇讀師范的這條路,我們就已經背道而馳太遠。他也沒有虧欠我,我只不過把他生來遭受的苦難,一點一點償還。

母親總覺得我有太多不滿,認為我總把弟弟得到的關愛看得多一些。那時我一言不發,我幾乎沒有反駁的余地,就被逼得退無可退。他讀三年高中,一年復讀,四年大學,這些帳母親都記得很清楚。那么我的又何嘗不是,我五年師范,兩年工作的時間,算起來簡直是一筆糊涂賬。我咎由自取,誤以為一個人可以承受住的傷害,卻還是需要父母的分擔。

我并沒有埋怨,我是一個性情最為敏感脆弱的人,大概這源于我的寫作天分。事情放到我心里總是變得復雜不堪,人總是有太多的極端,如果我沒心沒肺的活著,也比太過細膩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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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懂得,那些溫馨的素常橋段,只不過是我恍若隔世的過去了。

在盧塞納,我開始懂得什么才叫寂寞。

周末一來學校就沒有學生,夜里街道上安靜得可以聽到很遠外的海里傳來貨輪的呼嘯。我不得不買很多大米囤積過日,六點半天就黑了。當他們的家里正在歡喜團聚吃著晚餐的時候,我寄人籬下舉目無親自己做飯。心下忽然真的明白,對于出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是根本無法依靠。

我總是做一些母親喜歡吃的菜,但每次做完后,我又失去了胃口。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吃過肉的我,欲望消退的像是吃齋的和尚。

我買不起肉,去菜市場的時候一個人走在路上,防備著周圍的一切。買的那些菜都是放了很久的,因此很便宜。放進冰箱以后,也要放很長時間才吃得完。我的安全感只剩下那些白色的大米,或者農村的孩子特別能體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把。

我的小姨告訴我,她在創業的時候,曾經在大冬天住過漏風的房子,沒有墊被,只蓋一層薄薄的棉被。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那個冬天的,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鎮上的一個刨冰廠,見到老板的時候,她被叫去抹桌子。

小姨說那一刻她的眼淚,終于藏不住了。然后她只做了一個下午,就再也沒有然后了?,F在她是私營業主,和小姨夫打拼多年做麻將機生意(雖然覺得麻將機不好),在城市里買了房,生了二胎。她說,人人都要柴米油鹽醬醋茶,你要想活得好,除了自己足夠努力,其他人都不能代替。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還是如此的貧瘠。如果說我是物質的貧困也不算,現在我月薪一萬,寫點東西還能有稿費消遣。在精神層面我也自己喜愛的事業讀書寫字,倒也很安逸。只是覺得內心仍舊不斷在缺失,曾經的人事,曾經的物念。

生命從一開始就已經流逝,余下的一分一秒才顯得彌足珍貴。很多東西都是手中握不住的執著,因而我們在面對很多悲喜無常的時候,才會如此倔強。也不得不承認是人的全部欲望承載了整個人間,愛,憎,恨,貪,嗔,癡,哪一個不把人弄得死去活來。

羅曼羅蘭說:

看清這個世界,然后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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