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中國作家網,ID:付鵬程,文責自負。
一
距離八月十五日還剩下一天,可是根據最近天氣預報的信息,近一段時期可能會連續下雨。想來,那輪圓月也會被厚厚的烏云遮住,月光收縮在云里。也不知道,從天落下的雨珠能不能穿過云層,讓月光借機傾瀉下來。娟子有些疲倦。她強撐著下巴,目光從眼前電腦屏幕向上移動,看向外面灰蒙的天色。
——要下雨嗎?她懶懶地思索。要下雨吧!
娟子將目光收回。整個辦公室里亮著燈,營造出一副大好晴天的樣子。她瞟了眼周圍同事,她們或盯著電腦,或打著語音電話跟客戶溝通。她們沒有一個人會關心窗外天色如何。娟子也許是辦公室里唯一注意到窗外的人。
上月前,娟子還是決定轉崗了。銷售組的業績壓力太大,而且她的性格……轉運營崗后,她輕松許多,但也無聊許多。有時,她難免會登錄自己的社交媒體,看看關注的動態或是熱點。今天也是如此。
登錄到自己的微博帳號后,娟子看到一條排名居高的熱點。熱點多數都是標題式的,想要知道詳情的話,得點擊。娟子握住鼠標的食指,好似被電流竄過,不自覺地點了下,熱點的詳細內容便呈現了出來。
她看了詳細內容后,抬起頭,然后又看了看凝神屏息的同事們。窗外,烏云更厚了。
先去吃飯吧,還是。
吃飯的時候,邊吃邊說。
到了中午飯點,同事們的注意力才從工作中解放出來,嘰嘰喳喳地吆喝吃飯吃飯。娟子關了電腦,然后等同事們收拾差不多,就一塊去吃飯。娟子走在前,如領頭羊一般到電梯門口,摁亮下行的電梯。當電梯開門后,里面人滿為患。男男女女,像極了超級市場售賣的一種包裝好的肉片,一片貼一片的。好在,相熟的人圍在一起,形成一道小群體的圍墻。只是不知道出于邊緣,跟其他不相識接壤的那些人是作何感想。她會感受到對方的輕微顫動以及打在脖后弄得有些癢癢的鼻息嗎?也許。也許這種微乎其微早已被電梯里的交談聲、電梯上下樓索發出的嘎吱聲、電梯里液晶屏顯示的廣告聲淹沒。
從十八樓到八樓,電梯會在每個樓層停上段時間。時間讓人感到焦灼,好似肉片整齊放在平底鍋上被文火煎烤。電梯緊密的空間,漸漸悶得像蒸籠。然而更吊詭的,電梯中的人絲毫不覺得空氣變得遲滯。他們有的忘我聊天,有的沉默不語,有的自顧自盯著巴掌大小的手機屏,用一只拇指艱強地滑動屏幕。直到叮的一聲。像微波爐提示熱好烤熟一樣,電梯門開了,里面的人才茫然抬頭看一眼樓層顯示的數字。或艱難擠出,或又低頭恢復之前的狀態。
終于,八樓到了。從電梯掙扎出來。娟子到大碗飯的地方,點了一碟肉末茄子、一碗辣子雞,然后拿了店家贈的紫菜蛋花湯,找好一個靠里的寬敞位占好座。待人齊后,她邊吃邊開始說起自己之前想說的事來。
兩小時前,娟子照例將今天要上傳的新款假發產品上傳到公司獨立站上。傳輸過程中,她不自覺地挪著鼠標在瀏覽器上又開了個新的頁面,登陸進自己的微博。她看到熱點列表里顯示的一則微博,然后像觸發了生理反應一樣,點擊進去。只是這一看不打緊,那條微博像子彈,像炸彈,將她的三觀打成了篩子。狂轟濫炸,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就在不久之前,娟子的閨蜜還微信她說,要給她介紹對象呢。
當時,娟子笑著說,好呀好呀。但現在,她已經不想了。干嘔、反胃、小腹忍不住的輕微痙攣感讓她渾身都不舒服。她只知道自己看完后,心情好像急欲待發的火山,忍不住要爆發一場。她很想在上面回復,加入口誅筆伐的大軍——但她想了想——又摁住了自己的沖動。不能沖動,不能沖動,娟子在心里不斷默念,像寺廟僧侶做早課誦經一般。
你臉色好難看啊。
要不要請天假呢?
沒事。娟子露出淺淺的微笑。
這事蠻叫人覺得惡心,跟吃了蒼蠅一樣。
一個人咬著一塊排骨,嘴里咕噥道。
我剛搜了搜。真的是許多人都在熱議呢。而且當事人還在玩弄文字技巧,想借此脫身。真惡心。總之,現在已經是沸反盈天了吧。
這南瓜的味好像不太對。
是嗎?我嘗嘗。
還真是。別吃了,等會兒倒掉。
幾人低頭沉默地扒著飯菜。只是,白粒粒的飯未見消食。等到娟子幾人吃完后,起身離開。桌子上留下剩著白粒粒的沾了些菜油、辣椒油、湯汁的米飯的飯盒。
午休時,娟子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只是蜷縮著,兩手環抱著腿看著微博后續消息以及消息欄底下的新評論。辦公室此刻陰暗暗的,好像是已經被外面的烏云侵蝕了一樣。陳列室里放置的假發像極了纏人手腳的水草。娟子可以想象得出,熱點里的她們經歷了什么。她們肯定也有一段時期是陷入幽閉的陰巢中,被一雙無名的手摁住頭,浸在水里。漆黑的水草像蛇一樣攀爬到她們的身軀,捆住她們雙手手腳。水從鼻子灌入口腔,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她們想大聲呼叫,但那幽森的水將她們的呼喊消音——那該是多么無助啊。有的人可能就一輩子就沉在底下了。也有的人……但少數吧。
一個姐妹昨天微博私信我,然后又刪了說沒做好準備,道歉說自己的“軟弱”。想了一宿后,早上跟我說——還是決定站出來。
多年前,曾采訪某文學獎頒獎儀式。開會時眾人皆嚴肅鄭重地討論靈魂、文學、詩性等高尚話題。晚宴結束后,主辦方送各位與會者回酒店,有人笑瞇瞇提議,晚上我們要不要去搞搞身體寫作。眾人也只是哄然而笑而已。
你們這樣,我們都不敢和女人開玩笑了。
娟子看著相關的留言,心里說不出的滋味。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還有五分鐘可以打個盹,但她不打算睡了,怕發夢。她也不打算看了。關了燈的辦公室竟然讓人背后發冷。也許是烏云已經在漸漸侵蝕她的身子了。她瑟瑟地縮了縮身子。
二
一縷細細的蒲公英,不知從哪里飄來,又這般飄去。它是在陰暗下唯一的一抹陽光顏色。燈亮了,智能機器人唱響了羅大佑的一首歌——就這么飄來飄去,飄來飄去——像是在為這縷突然而至的蒲公英歡送。
娟子無精打采,百無聊賴。下午的例會過后,她繼續對著電腦忙碌。她打開一個圖庫網站,逐一瀏覽。運營需要時常準備一些圖片材料的。突然,她在圖庫網站上,看到一些油畫。
有的,她不認識。有的,她還是知道的。比如,此刻她點開大圖查看的油畫畫的是圣母瑪利亞。這幅畫神圣、慈愛,但是她覺得這幅畫太過于突出瑪利亞的神性了,失了一種叫做真的東西。在這幅畫的底下推薦一些相關的油畫,其中有一幅,娟子被它吸引了。她知道這幅畫。
1893年,一個眉頭緊鎖的男人對著畫布遲遲沒有開始動筆。奧斯陸下著細細的雨,云黑壓壓的,跟今天是一個模子。男人剛死了姐姐。他討厭這樣的天氣。他想起姐姐死的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是肺癆奪走了姐姐的生命,讓她變得慘白、靜止。
他知道自己該在畫布上畫上什么了。他顫抖地抓著畫筆,在調色盤上沾上顏色,像刷油漆似的,在畫布上涂抹。紅的、黑的、褐的,陰冷、恨怒、猶豫、悲哀的顏色一股腦地涂在畫布上。漸漸,柔柔的黑發被勾勒出來,披散在赤裸的肩膀上。漸漸,一個姿態頹靡的女人浮現出來。她精神困頓,雙手好似被捆綁住了一樣。她備受折磨的神態像極了受難中的瑪利亞。埃德蒙——蒙克——畫出來了,是否可以放下了。不,我還要畫。還要將痛苦的靈魂畫在油畫布上,讓這些苦難的靈魂吶喊出來。
這不是瑪利亞,但娟子知道,這就是瑪利亞。真的瑪利亞。
不想了。不要再想了。
工作一直持續到下午茶時間,同事們才打破沉默。她們開始討論吃哪家的奶茶,哪家的披薩或是哪家的炸雞。娟子心不在焉。可能事情一旦跟自己毫不相干,那么吃才是頭等事吧。娟子不想借此機會將話題引入到中午吃飯時說的那個事。她不想引來不必要的猜測,也只能裝作高興的樣子參加進點餐的討論中。
哪家?
哦,那家呀。
要不還是茶百道吧。
也可以啊。它家的新品桃子烏龍茶還不錯,我上次試過。
那我也想試試。
我就要桂花酒釀奶綠啦。
娟子,你呢?
她啊了聲。然后,她要過來點單的手機,看了看后說,就楊枝甘露吧。
又喝楊枝甘露呀!
其實,也蠻好喝的。
那我也這個。
她們終于確定好自己想喝的后,下了單。等候外賣送來的時間,有個同事突然說:娟子,你中午說的那事我又看了看。娟子有些心喜。她看向說話的那個女同事。原來是她呀。這是同事之中少有喜歡閱讀的人。她就是雪莉。她給娟子的感覺就挺知性的,而且她還留著跟陳法蓉一樣的短發。
她說:對我來說,這個事會讓我覺得,文字比語言更虛偽。語言至少還有表情可以讀,可以判斷真誠與否;隔著屏幕和書本,文字卻可以說得無比堂皇。我現在對文學、對學術已經不信任了。
為什么。娟子疑惑。
可能……也許是過去我曾那樣地信任吧。雪莉輕笑了聲。眼睛看向別處。
雪莉的話讓娟子張嘴想說些話,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她很想問,為什么雪莉會有這樣的感觸。可她沒有追問下去。最后,也只是說了句,嗯,你說得很對。
說出后,娟子便后悔了。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張草紙般淺白。就在她內心像打了結扣時,公司的門鈴聲響起。一個穿著黃色工作服的美團騎手提溜著大袋子裝好的奶茶進來,隨后他笑著說,祝大家用餐愉快。緊跟著,他又跟一陣風似得轉身小跑離去。
雖然來去如風,但她們還是瞥見美團騎手的相貌。
有點普通啊。一個同事說。
不能這么看啦,要知道有些人,不可貌相哦。
對對對。我記得某期詩詞大會上有個就是干外賣騎手的背詩就厲害得很。
那個說普通的同事略顯尷尬。但她還是想解釋下,之前碰到一個小哥就長得不賴。一下子,辦公室里,又嘻嘻哈哈成一片。
娟子默默地找到自己點的那杯楊枝甘露,然后撕開紙包裝的吸管,吸著甘露。娟子不由地瞇起眼,下意識地咬了咬吸管。松開口,吸管上咬出了淺淺的牙印。這時候,她再看向窗戶外面,烏云揉成團。一副山雨欲來樣子。恍惚間,娟子想起了閨蜜分手那天。
熱戀時,感情好似奶茶一樣甜甜蜜蜜,然而分手后,心就像被掰成碎屑的泡的發了脹的泡饃。但是娟子閨蜜卻是另一種情況。剛接到閨蜜電話時,只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好像啜泣的聲音,然后就是一連串的——分手啦,我分手啦的聲音。如果不清楚狀況,還以為對方是在嘉年華中狂歡慶祝呢。等娟子接到了閨蜜后,她的情況跟在嘉年華中開心喝醉差不多。打車回到娟子租的地方,她連上了娟子家的藍牙音箱。音響響起《分手快樂》這首歌。我要循環播放——循環播放。閨蜜嘟囔著。娟子當時還以為她這次被傷得不淺。
在美團上點了些藍瓶的1946后,沒多久美團騎手就送到了公寓樓下。娟子下樓去取。她不怎么喝酒,但是今天看著閨蜜那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你知道嗎?娟。我就覺得自己分對了。
啊?
啊什么呀。你該祝賀我噢。我跟你說呀,他那個人,就是老忙他自個兒的。我找他,他不在。他找我,如果我不在,他就會說這說那,絮絮叨叨。特煩。搞得好像是我不在乎他一樣。
奈何,娟子的情感信息欄純屬空白,她只能安靜地聽,時不時再碰個杯。
聽明白沒?閨蜜突然直勾勾地看著娟子,盯得她有些發毛。
她自是知道娟子情感情況的。
算了,我這么說吧。我倆,都是干新媒體的。有時候他寫的會叫我看,挑挑錯提提建議。可我寫的讓他瞧瞧,他就敷衍起來了。總之,我就是知道他沒看過我寫的。你說,憑什么呀。憑什么呀。
閨蜜的怨氣似乎打開了閘口,都如泉涌地噴發而出。
是。是。是。娟子一邊輕拍閨蜜的肩膀,一邊肯定閨蜜說的。
分手那天,我特地跟他說了這事。我說,你就是想從我這、從讀者那里獲得崇拜的閃著星光的眼神。這樣你獲得一種滿足了。其實,你沒有看我寫的,我現在覺得挺好。因為我倆不是同一路的。
娟子盯著她。她認真在分辨自己閨蜜說的是清醒話還是胡話。
多么痛的領悟啊!哈哈哈。閨蜜突然就莫名地笑了起來。嚇了娟子一跳。
就特好笑。他還愣了會兒。但他也沒說什么。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依靠文字獲得讀者的擁蠆,與他們而言就像是政治家們擁有了大堆的支持者一樣。于是我就說,你們就是有毛病。寫點東西,寫得好了,就開始自戀自大起來。特別是吸引到許多女粉絲后,就更自戀自大了。
娟子看著閨蜜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覺得她肯定是難受的。畢竟這段感情,她付出了兩年多。雖然她現在哈哈地笑個不停,眼淚水都笑出來了。但娟子知道,這就是傷心。
娟子什么都沒問。那夜她只是一個提供溫暖懷抱的傾聽者。
辦公室發出吱吱的聲音,將娟子拉回現實。大家在用力吸著瓶底剩下的奶茶。看著自己剩在瓶底下的奶茶,她突然感到些許內疚,因為她有個秘密就像瓶底剩下的奶茶一樣,沒有告訴閨蜜。
三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遺忘,哪怕努力了使勁了,也還是忘不掉的,好像綠疤疤的銹跡一樣,堅固地黏著。
晚上下了班,娟子給閨蜜打了通電話。
今晚就不視頻了,公司組織團建。
什么活動呀?
就轟趴,反正第二天是周六。
那好好玩噢。
掛斷視頻通話后,娟子先打車回到自己租的公寓里,洗個澡,換掉了有些汗漬的衣服。然后,出門打車朝預定的地點過去。
想起,閨蜜電話里說的,多認識些不錯的男孩子。她的臉頰便燥熱得緊,好似夕陽的余光反射在她白皙的膚色上。
閨蜜總是喜歡操心自己的這點事兒。但是,娟子畢竟不像閨蜜,可以愛得轟轟烈烈,分開也能做到干干脆脆。娟子做不到。毋寧說做不到,其實她并不知道確立親密關系后,應該怎么相處。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況算不算母胎SOLO,畢竟她在大學還是答應了一個同學交往的請求,只是相處三周后,對方想讓她在外面過夜。之后,她就斷絕了跟那個同學的往來。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這事兒,她跟閨蜜說過,閨蜜說她是死腦筋,喜歡時喜歡,不喜歡就分開,這樣就好了嘛。可是,她不敢。她怕家里人發現。村里人說閑話。她本就是家里的頭女,從小就不太受待見,特別是在她有了個弟弟時。她只能做到父母說的,這樣她才能保存住本就不多的家人的注意。
到了轟趴處,她給閨蜜發了到了的消息。然后就走了進去。轟趴館選在荔灣區芳村大道東創意園36棟一樓。娟子進去后,發現其他同事都已經到得差不多了。娟子看了看時間,剛好是晚上六點多一點。雖然室內開著空調,但娟子還是想吹吹自然的風。畢竟,她今日春風得意。舉辦轟趴的契機也有著她一部分的功勞。
實習了三個月后,娟子被安排了業績目標。這個月要完成十五萬美金的業績額度。但由于她相對而言還是新手,所以公司也沒有給她推送資源,而是讓她自己在Instagram上搜索潛在客戶,做主動開發。公司其他人每天都會開發最少十五個潛在客戶,娟子就開發二十個乃至三十個。而且還要規避Instagram封號的機制。雖然潛在客戶記錄在Excel表中的條列不斷增強,可實際轉換交流溝通的客戶卻寥寥無幾。有的只是詢問產品價格表后,便了無音訊了。
下了班后,娟子打電話給閨蜜說自己好累。
我看到又有同事開單了。好羨慕呀。
你也可以的。要相信自己。咱娟兒是最棒的。
可是——我真的害怕業績不達標墊底。
墊底呀。你們——那是淘汰機制?
是啊。連續三個月業績不達標,末位淘汰。
太沒人性了。不過,別想那么多。你肯定可以開單的。
月末了,娟子沒有開單。原本有一個客戶談得還不錯,但對方說自己得下個月發了工資才能付款。只能寄希望于對方下個月付款了。外國人應該挺講信用的,娟子心里這么想著。她大學那專業又一門叫做《西方社會文化概括》的課程。娟子還記得里面所西方講究信用的。
可是下個月過了一周了,對方連一點音兒都沒有。娟子發消息,對方也沒回。打了電話過去,也沒人接。她后面從同事那里才知道,這種情況多半是自己頻繁發消息打擾對方,被拉黑了。
這就拉黑我了?
當時,娟子知道這個情況后,一臉吃驚,更多是憤懣。
這些人怎么都這樣呀!
然而,同事們都習以為常了。
娟子也只好接受。
但她越想越生氣。她向閨蜜抱怨,怎么會有那種人啊。而且,前輩們還說,哪怕這人都這樣,你也得留著,時不時還是要發些產品活動信息給對方。畢竟還有再打交道的可能。用他們的話說,這次沒下單,不代表下次不下單。知道嘛,就感覺顧客真的是上帝,你得找個壇供著,每天都上柱香。可我就真的好氣嘛。
讓她更難過的是,她被老板叫去辦公室了。當時被叫去的時候,前輩們都投來同情的眼神。那個她經常請教的前輩特定叮囑,只是請你“喝茶”而已。
娟子也知道什么是“喝茶”。談目標、談理性是一定會談的。談困境、談辦法卻不一定談到,談到了也不一定有效果。或許是公司表現出關心員工而走的過場。總之,娟子只覺得壓力的溫度表下有一串火焰在底下燒著,指針指的數值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就快要爆炸了。
到了第三個月,老板又一次將娟子叫到了辦公室“喝茶”。那天廣州下著暴雨,去往公司要過的天橋下那段路積水了。如果不能泄掉,會導致行人通行也擁堵起來。娟子只能走遠路,才能避免濕鞋。走進辦公室,娟子好像淌著那段積水的路段,整個人都被暴雨淋著。
來公司多久了?
這個月滿,半年了。
哦,都要半年了。感覺怎么樣?
這種聊天方式,娟子感覺難受,像是有根繩子套著脖子,然后一點一點地使勁拉扯。起初,沒什么感覺,漸漸,呼吸有些不暢,再后來,得大口喘著,空氣卻還是進不到嘴巴、氣管。談話仍是要繼續的。
業務有困難嗎?
娟子想了想。
直接說,我又不會說你什么。
有。我知道公司有專門在Instagram上打廣告推廣的,這樣引流來的客戶轉化成交都不錯。我希望公司也能給我相對應的資源。畢竟自己開發客戶,但客戶轉化就難說了。
嗯。老板點頭表示。
如果給了資源后,你覺得這個月你目標能完成多少?
如果不拿資源,目標能相對應降嗎?
教你一個事。那就是干銷售的,業績從來沒有降低這個說法。下個月的目標肯定是高于上個月的,以此類推。
娟子真想說,那不脫離現實了。但是她不能。早在以前開會上,她就知道了其他前輩同事們是怎么說話的。基本上都是保證完成任務、堅決擁護決策等等。看來,她只有選擇資源這一條路去拼一下了。
還是您定吧。娟子說。
那就二十五萬美金。
沒問題。娟子果斷地說。
在接到資源后,娟子覺得果然不一樣了。她也像其他同事那樣忙起來了。打電話用英語問對方 "Is it okay?"(這樣行嗎?)再確認對方付款,緊接著做表、練習倉庫、安排發貨,跟蹤貨物進度,確認對方收獲,收取反饋,有時還有處理紛爭退款。
娟子已經恨不得自己除開睡覺的時間外都用來回復信息。在她的忙碌下,她的業績進度也悄然向那個一開始感覺有些遙不可及的目標靠近。
她很興奮,因為她察覺到自己肩上的壓力好像變輕了。業績數字的靠近讓她有一種沖動購物的錯覺。就好像購物雖然大把大把的花錢,但整個人卻是快樂的一樣。沒想到,閨蜜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她只好將自己的喜訊押后。
距離月底還有九天,娟子正在談一個大客戶,只要這單成了,她不僅達成目標而且超額。她全神貫注,擯棄一切干擾。當然,她遇到問題會找前輩尋找方法。總之,她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拿下這個客戶。為了拿下它,娟子特地設定了鬧鐘,將鬧鐘設置到對方所在時區的早晨九點,哪怕她只睡到凌晨兩三點也不打緊。因為要處理客戶,她只好跟閨蜜暫時地停止每日交流。閨蜜能理解,也表示自己要跟男朋友好好談談。
連續三天,娟子都在凌晨兩三點鬧鈴響的時候起來。由于她跟客戶時間對上了,客戶終于答應于翌日下單。娟子緊張萬分。登錄上PayPal看到對方已經付款后,娟子那顆懸著心才終于穩穩落下。老板知道了,便提議團建一次。
見人都來齊了后,大家就已經各自找自己感興趣的項目玩起來了。有的人坐到了兩臺游戲機前,然后很激動地打起《拳皇》這款游戲。有的則玩起桌球,不過技術都好像一般般,滑桿的次數比進庫的次數要多。女生多半都去了可以KTV的小房間里,一展歌喉。同事都是廣東的,歌也都是粵語歌。娟子只能認真地看著屏幕顯示的歌詞。
玩得差不多后,大家叫了吃的,也點了許多酒,白酒有江小白,啤酒有1948跟罐裝百威好幾箱。娟子看著架勢就知道大家肯定要玩瘋。
不過,她今天高興,開心。她不用再忍受業績不達標的壓力,以及自卑。她可以挺胸抬頭跟其他同事一樣自信地笑著。哪怕是下一個月重新分配業績目標,她也有信心可以完成。
用餐期間,娟子也喝了幾杯啤酒。老板講述自己曾多次應其他做生意的朋友的局,喝了多少多少,喝到多晚多晚,但第二天還是可以正常到公司。他還說,出來耍就要像瘋子一樣耍,工作的時候就得跟狼一樣狠。娟子恍惚間覺得老板其實也挺酷的。這一瞬的錯覺,就好像以前在校園時,目光總愛集中到那些籃球打得很厲害的男生身上一樣。到了晚上九點多,大多數人都不打算玩通宵,畢竟天熱了,如果沒洗澡的話,渾身挺不舒服。總之,大家最終決定散場各回各家。大家住的地方都不順路,老板送著其他人打上車后,就只剩下娟子還沒上車。
出了轟趴館,涼風習習。月光在云層背后躲躲藏藏。
住哪呢?
獵德附近。
那還真是有點遠。
夜晚,有些涼。風徐徐吹著。
哦,你哪人呢?
湖南。
娟子不知道,老板會問這個問題。她記得自己簡歷都寫的,而且當初面試進了第二輪,也是老板來面的。這時,她看到一輛顯示空車的出租遠遠駛來。她趕緊招手。只是突然,她立馬把手放了下,她拉住裙擺。是故意的?是無意的?她大腦好像短路一般。她想偷偷觀察對方的神色,但是她此刻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冒犯了一樣,好在那輛出租還是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連招呼也不說,就先上了車,然后讓司機開往獵德方向。
在車里,她透過車子的后視鏡想看個明白,但是夜色漆黑,只能看到一團人似的黑影。或許,這團黑影就是人皮下的實體吧。只是這個實體究竟是什么顏色,她不知道。如果今晚的月色明亮的話,或許可以像照妖鏡一樣給照出來。可那是如果。她不想想了,她有些累,腦子也有些亂,像是酒精在腦子跑馬似的亂竄。
四
該不該跟閨蜜說呢?如果說了,閨蜜又會怎么做呢?如果是在村里的媽媽跟奶奶,她們肯定會說當初不讓你去大城市,你就是不聽。你看看你穿的,那不就是讓蒼蠅來叮嗎?閨蜜也會說一樣的話嗎?也會說差不多的話吧。
娟子翻來覆去。她猶豫了許久,最后還是打了通電話給閨蜜。
這么晚了,你還不睡嗎?
我回家了。
哦,不在外面過呀。
她怎么能說得這么自然呀。娟子心想著,還不忘嗯聲應道。
閨蜜慵懶的聲音,才漸漸精神起來,她似乎察覺到娟子的異常。
出什么事了?
沒——娟子內心糾結著。說嗎,還不是不說。
察覺到娟子的聊天不像以前那樣陽光,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閨蜜已經可以肯定娟子是遇到事了。
她變得有些強硬,你當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你當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啦。娟子說。
那就告訴我,出什么事了。
遠處傳來列車軋過軌道的隆隆聲。
我想——換個環境。娟子咕噥道。
什么意思?
就是換個公司。不做銷售了。
閨蜜那頭沉默了一陣,她不知道娟子為什么突然想換公司了,換職業了。閨蜜只是說,要換的話,那就趁早吧。但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以后,肯定不會的。娟子心情似乎好了些。
想到這件事,娟子有些過意不去。她痛恨自己的這種性格,為什么連閨蜜都不能完全相托。也是從那日起,她跟閨蜜的視頻聊天的頻次就突然變少了起來。娟子如今也記不清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的。
窗外開始打落起雨來。像是沙礫撞擊玻璃的聲音一點一點從窗戶外傳了進來。
同事們終于注意到了,她們有點慌了。
帶傘了嗎?
沒有。
帶傘了嗎?
我倒是帶了,不過不順路,不然可以載你一程。
也不知道得下多久呢?如果就下一陣子,那倒還行。
是呀,是呀。
從她們的對話中,娟子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利己主義的存在。她們討論的底子都是怕自己淋雨,而不是別人是否會淋雨。哪怕是那個說載一程的同事,只是說套話來突顯她早已準備雨傘的先見之明。
好在雨只下了一陣。雨勢漸小后,下班時間早過了。黑壓壓的天色,似乎在醞釀著下一場暴雨。雷蛇間或穿梭在云層中,忽而露出銀亮的鱗甲,伴隨嘶嘶的低吼聲傳出。
辦公室里的人基本上趁著雨勢小了都急忙向著地鐵站趕去。娟子也起身收拾,挎上帆布包準備離去。這時候,雪莉也碎步跟上她。
沒想到你才是最后一個呀。
你怎么走?
我五號線。
我也是。你哪個方向?
獵德。
我中山八。
那就不同方向了。
也沒事,起碼從公司去地鐵的這段是順路的。
兩人邊走邊聊,已經可以不用撐開雨傘了。
哦,我突然想到,你或許可以看看那本書。雪莉突然說道。娟子有些好奇。只是她所好奇的并不是那本書是關乎什么內容的,她所好奇的是雪莉這樣的女生會讀什么類型的書。她也想變得跟雪莉一樣。走到地鐵站用了不到十分鐘,娟子覺得這段路太短了,短到她還來不及多了解雪莉。不過,她從雪莉的身上感受到閨蜜身上那種勇氣。兩人的身影似乎有些重疊。
看著雪莉先上了開往中山八方向的地鐵后,娟子腦海中還縈繞著她剛剛路上說的話——雖然20世紀90年代,我們學的是女性也要努力學習,努力工作,但就整個風氣而言,我們還學了作為女人應要保守的思想。
是了。娟子覺得自己這該死的性格就是源自于此。可是自己又能怎么辦呢?去往獵德方向的地鐵到站了,娟子上了車。她找到一個空位坐下,然后又打開微博看著上午看到那條熱點的最新動態。越來越多的受害者站出來了,像雨后的竹筍似的冒尖。
娟子覺得這些站出來的人都是那么的英勇。可是自己真的能像她們一樣英勇么?娟子又開始懷疑自己。她繼續瀏覽,直到看到這樣一條評論——你只管大聲說出來,證明的事交給專業的人。這個社會還是存在公序良俗的。
娟子決定了,她也要說出來。娟子從鐵皮箱子似的地鐵中走了出來,她走進了一束亮堂的光線里。她拿出手機給閨蜜打了個電話。
原本以為要等上一會才會接通,誰知閨蜜立馬接了電話,語氣疑惑地說,娟。
娟子聽到后,仿佛洋蔥辛辣氣味撞到眼里,淚水忍不住地往外冒。但她強忍著有點兒發顫的聲音,嗯了聲。
對不起——對不起——上次我沒說實話——
娟子宛如一盤老式磁帶反復說著這句話。她本以為閨蜜會沖她生氣,會掛掉電話。但是,電話那頭沉默之后,卻傳來溫柔的聲音,我知道的。沒關系——我知道的。這話像極了蘆薈流出的透明汁水,在心中殘留著疤痕的地方涂抹。
結束了電話后,娟子心里的頹靡、沮喪、沉默等情緒都好像丟在了地鐵那個冰冷的鐵皮箱子里。她拾級而上,隨著扶梯一直出了站口,抬眼便看到了破云而出的月光,將月影傾瀉在路段低洼滯水的一處,好似磨好的玉一樣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