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有一天會逾越那條上帝劃好的界限,而最終我們將無法面對真實和虛假,正義與罪惡。」
「不幸的是,從伊甸園那一次,我們就已經越界了?!?/i>
第十天
我忽然意識到,這樣下去水電都要停掉了。
我跑進超市,在一樓的電子產品柜臺翻出二十多個充電寶,打開包裝,四處尋找插線板充上電,然后依舊在庫房翻出一些食物和水,塞進大大的背包里。
在呆坐著等待充電寶充電的時候,我想到,還有必要把這些東西費力的搬回家嗎?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區別呢?
反正據我目前所知,除我之外,世界上一個人都沒有了。
然而,住在這超市里又有什么意義呢?吃喝不缺,每天吃飽發呆,等到該變質的食物都變質了,再繼續吃罐頭?然后就這么渾渾噩噩的活下去?
不行,不行。我需要弄一輛車,走出去。
我還需要開始寫日記——不能記錄在手機或電腦上——等真的停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在工作人員的辦公室里,很容易的找到了幾把車鑰匙,又在文具區拿到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和幾支筆。
在離開超市之前,我盯著那二十多個已經充滿電的充電寶,思索著保持手機一直有電還是否有意義,畢竟手機里所有的聯系人都沒有任何音訊了。
思考了一分鐘,我還是把它們一股腦地塞進了背包里,萬一用得上呢。
我在地下車庫同時按著幾把鑰匙的按鈕,很快找到了一輛日系小轎車,嗯,就這個吧,省油。
坐進車里,我將筆記本的塑料包裝撕開,攤開在方向盤上,拿出筆寫下了這幾句話:
今天是第十天,我不記得是何年何月。我聯系不到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電視臺沒有任何的影像,我在所有的網站和論壇也找不到這十天更新的任何內容。我不懂得使用無線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任何其他聯系他人的方法。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至少從十天前開始,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簡直像是一場夢,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我身上。我能在超市找到充足的食物和水源,但今天我意識到,如果沒有人,那么很快電力和網絡將停止運轉,我也將徹底喪失與他人建立聯系的機會。
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的記憶只有這十天。
合上本子,我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踩下油門,踏上了尋找同類和記憶的路。
2027年6月5日 劫后歷600日 上午9:30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劫后余生,整整600天。大部分幸存者都跑到了中心廣場參加狂歡慶典。
0298號卻沒心思去參加。滿一年的時候慶祝過,400天的時候也慶祝過,500天的時候又慶祝過。若真要狂歡,劫后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慶祝的日子,第600天和第599天對于滅世病毒來說,有什么區別嗎?
沒有區別,如果它想要卷土重來,隨時都可以,不必挑什么特殊的日子,就像它在600天之前神秘的消失一樣。
秩序,而不是狂歡,才是這個時代需要的東西。
她清楚的記得,劫后一年狂歡慶典的時候,由于秩序的喪失,世界上僅存的不到1萬人中,又死亡了4個人。2名死于過度飲酒,1名死于斗毆,另外一名則因為斗毆致他人死亡而被判死刑。
秩序,絕不是在民眾間自發形成的,必須有一小群精英站出來維持。作為這1萬人之中為數不多的、在劫后歷之前從事法律工作的她,理所應當的扛起守護人類最后秩序的責任。
0298號不去參加狂歡慶典,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今天她要參加一項劫后歷重要法案的立案聽證會,并進行很重要的發言。
對病毒的恐懼、劫后各國剩余人口的大合并、國家概念的廢除,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不到2年的時間里,如此劇烈的社會變化,導致了人類法律體系的大崩塌。極少的人口和豐饒的物資,加上劫后余生的人們彼此的親密和放縱,讓盜竊、強奸等罪名都從人們的道德認知中暫時消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私有概念和隱私觀都會重回人們的心中。
不過這還不是最緊急的,200多天前那起酒后斗毆謀殺案,還在時刻敲打著幾十名社會精英的心:在這個僅剩1萬人口的時代,對于謀殺罪,該怎樣處置和預防?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殺死一個人,就是消滅了萬分之一的人口,這個行為對于人口總量的傷害比例,是比歷史上任何一場戰爭都要大的,這無疑是反人類的重罪。而將犯下謀殺罪的人處死,又恰恰是同樣水平的重罪。
付出了幾十天的努力,0298號終于成功游說臨時中央政府通過了靈囚計劃——一個能夠充分威懾民眾不去犯罪,又能夠最大程度減少人口銳減的試驗性法律。
然而一條法律從制定到實施,尚會有許多的困難需要克服。今天的聽證會,就是探討犯人和合法權益和身心健康問題的。
0298號匆匆洗漱,換上了職業裝,在書桌上拿起了手機,苦笑了一下又放下了——20天前,考慮到剩余人口如此之少,人們又生活在如此狹小的范圍,臨時政府決定不再浪費寶貴的電力資源,停止一切通訊基站的服務。
拉開公寓的門,0298號使勁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然后快步走向議會廳。
第十一天
我開了20多個小時的車,跨越了兩座城市,卻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
我找了一個酒店,在總統豪華套間中睡了3個小時,迷迷糊糊的吃了一點東西,然后坐在車上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我不相信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因為我實在沒什么特殊。不算強壯的體格、不算聰明的頭腦、連一些最基本的求生技巧都不懂。如果說有什么大事發生在世界上,像我這種人能夠存活下來,那一定還有其他人。說不定他們慢慢在什么地方聚集到一起,彼此安慰和鼓勵,甚至可能建立了臨時政府。
哪怕對這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有一點線索也好——至少從我看到的這兩座城市來看,應該不是發生了傳說中的核戰爭。
等等,我知道核戰爭,知道政府,甚至知道該怎么開車,該死的,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關于自己超過十一天的任何事情。
我叫什么名字?我本來是做什么的?還有,現在究竟是他媽的哪一年?
酒,我忽然很想喝酒。我以前是個酒鬼嗎?不知道。
我又找到一個超市,隨便拎出一瓶白酒,躲回車子里,擰開廣播,在嘶嘶的白噪音聲中,大口的喝了起來。
醉意襲來的時候,我沒忘記把車窗打開縫隙,蓋好了毯子,現在可不能生病,絕對不能。醒來后我需要找一個加油站,然后開向下一個城市。
我需要找到一個人,哪怕是一條狗也行,否則我一定會發瘋的。
2027年6月5日 劫后歷600日 下午2:25
「好了,感謝0177號博士關于進一步尋找失聯幸存者的講話。臨時政府會在3天內給出撥款金額的答復。我們希望能盡快把世界上各個角落的幸存者一一找到,同時,我們也希望盡快完善我們的現行法律體系?!棺h會會長0057號說道,「下面,請我們的法律專家0298號女士,發表她關于靈囚計劃的進一步觀點?!?br>
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0298號走上講臺,她環視在場的32名參會者,暗暗希望今天她的演講能夠推動一項新的議案盡快實施。這關系到萬分之一,甚至萬分之幾的人類未來的命運。
「各位,下午好。今天是我們這一群人在這個悲傷的世界上生存下來的第600天。我在此感謝在座的社會精英,沒有走出去參與狂歡,而是坐在這里,一同理性的思考和探討我們的明天。
浩劫之前,我從事了14年的法律工作,可以說,我對幾百年來人類社會的法律,有著比在座各位深的多的認識和見解。但是,過去的法律,幾乎沒有一條可以搬到現存的社會中。
或許幾十年,幾百年后,我們可以在這個星球上再度繁衍出無數的子孫,但,現在就我所知,我們每個人的編號都只需要4位數字。如今的我們,是一個瀕危物種。
但如各位所知,我們又是這個星球上唯一懂得謀殺同類的瀕危物種,這為我們帶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對于謀殺罪犯,我們該如何處置?」
「現在的謀殺犯,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候罪行都要重!」臺下一位大胡子的先生高聲說道,「恕我不敬,我直到今天都非常反對你推行的靈囚計劃!以前在我們國家......」
0289號忍住被打斷的不悅,插話到:「0144號先生,首先希望你聽完我說的話,其次,我們在半年前通過了法案,放棄自己的姓名,改用編號來彼此稱呼,目的就是時刻提醒自己,我們所剩不到一萬人,我們必須放棄原來的國籍和種族觀念,團結一致,這一點希望您還能記住?!?/p>
大胡子不快的抖了抖胡子,嘆了一口氣說,「是我的錯,0298號女士,請你繼續說下去吧?!?/p>
「謝謝你?!?298號說,「一年前的那起劫后歷首例謀殺案,我們不約而同的同意將犯人判處死刑,并在死刑執行后,又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個問題:謀殺和死刑一樣,都是急速導致我們人口銳減的惡性行為。我們需要一個法律來震懾殺人行為,又不能夠輕易處死一個可能成為未來幾十萬人的祖先的人。此外,現在的人力資源不允許我們建立一個管理完善的監獄系統來對犯人實施肉體上的囚禁。這個深刻的矛盾,是我極力推行靈囚計劃的原始動力?!?/p>
「好吧,雖然這樣仍然會浪費大量的電力資源,我們還是通過了你的提案,也在近期為第二名謀殺犯實施了為期2年的試驗性靈囚計劃,那么今天你有什么新的提議呢?」臺下的主持人提醒0298號盡快進入主題。
「是的,項目實施的還算順利,」0298號點點頭,「犯人的身體保存完好,記憶和意識也都沒有衰減的征兆。但我擔心,這種不夠人道的方式,會導致犯人刑滿釋放后,無法再進行繁衍行為。換句話說,我們會浪費2年的電力資源,去維持一個不能繁衍的人類生命?!?/p>
臺下響起一陣議論聲,如0298號所預料的那樣。她等了10秒鐘,繼續說:
「我知道各位可能會想,這是我提出的法案,我又反過來說它不人道。這其實不難理解,在提出法案之初,我是在盡全力從技術手段層面來讓靈囚計劃盡快實施,至少從肉體上保證死刑犯不被消滅,并沒有時間細細的思考這個計劃對犯人心靈層面的影響。
然而,當計劃實施之后,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冷靜思考,逐漸想到一個靈囚計劃一個致命的缺陷:這個計劃雖然可以保證犯人的肉體囚禁和一定程度的精神自由,卻很容易導致一個人的精神崩潰。
于是我想到,我們應該一步步完善靈囚計劃。一個人的精神如果徹底崩潰,那么當他回到正常世界的時候,有很大的可能性會喪失正常行動甚至繁衍后代的能力。我們需要給被囚禁的犯人一個意義,甚至一些朋友,來保證他們在精神牢籠中有存在下去的理由?!?/p>
「太形而上了!」又是那位大胡子的0144先生喊道,「我們已經拿出最先進的計算機,每天耗費大量的電力和算力維持一整個世界給一個人暢游,每加入一個虛擬人類,甚至一段故事,都要將算法的復雜程度增加十幾倍!現在是什么時代,資源是多寶貴!你還在這里講犯人的人權和心理健康嗎?」
「我不同意您的觀點,先生。」0298號平靜的說,「首先,在讓人類繁衍下去的這件事上,投入再多的資源也不為過,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頭等大事。其次,我說的不是形而上的心理健康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精神崩潰導致實實在在的機能喪失。如果我們不能保證一個人活下來能夠繁衍,那反倒不如直接判處死刑更節約資源。
我不想用自己的猜測來影響各位的決定,至少我們可以聽聽犯人自己的感受。」
「靈囚是無法實施探監的,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意思,0298號女士?!古_下的另一個聲音響起,「即使我們在外面的世界定期對犯人實施心靈上的撫慰,他們也無法將記憶帶回到靈囚世界中去?!?/p>
「這個我了解,我們的技術條件無法將犯人復雜的記憶傳輸到計算機中,他們在靈囚世界中無法記得自己在外面的經歷。」0298號提高了聲音,「但我們可以先嘗試讓他們攜帶在靈囚世界中的記憶醒來,為我們描述他們是否能繼續承受服刑帶來的精神壓力。
或許未來我們可以將更多的犯人串聯到一個世界中,讓他們能夠與人進行交流,并有日常能夠做的、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人長期沒有了活下去的目標,哪怕在靈囚世界中無法真正死亡,也會在回歸現實世界后喪失全部的機能,我反復強調的這一點,就是我今天的發言主旨?!?/p>
在臺下響起的又一陣議論聲中,0298號分辨出一句話:「這么費勁心機的爭取,還不是因為最近的囚犯是自己的丈夫?」
第三十二天
我有妻子嗎?
鏡子中的自己三十多歲,長得不算丑,我想,如果正常的話,我應該會有。
我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我甚至懶得去想這是一間酒店還是什么——盯著漆黑的天花板,想象她的模樣。
她應該有著及腰的長發,但很少散開,她會把頭發扎成精干的發髻。她的話不多,會喜歡在假日里和我一起坐在家里,讀讀書,或者去同一座城市里的公園散步。
她的五官和樣貌很模糊,我很難在想象中看清楚。但我卻能看清楚她厚厚的下唇,總是涂抹著泛著亮光的淡紅色唇膏,生氣的時候她會咬住下唇,在亮晶晶的嘴唇上留下一排整齊的牙印。
我很想念她,雖然我不記得她。
如果她還活著,會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尋找我嗎?會不會焦急的咬著下唇,在完全失去電力供應和通訊服務的世界里,像我一樣開著老式的日系轎車,一個接一個的城市尋找我呢?
當然有更大的可能,她像這個世界上其他的所有人一樣,莫名其妙的人間蒸發了。只有我在漫無目的的尋找。
我想休息了,天亮的時候,我不再想重新坐上那輛車,我想躺上一整天,再躺上一整夜。
我從來沒想過,世界對于一個人,有那么大。我馬不停蹄的尋找,一個月過去了,我在這個星球上移動的距離也許連一條短短的直線都不算。
也許距離我行動的范圍之外幾十公里,就是一個正常的世界,那里人聲鼎沸,熙熙攘攘,人們在奔走相告,尋找失散的親人,或者在討論為什么這個國家的幾座城市的人全都消失不見,計劃著組織搜救隊來尋找幸存者。
但更大的可能是,在往前走幾千公里,甚至跨越大洋到達另一塊大陸,那里依舊沒有一個人。我被上帝遺棄在這個星球上,卻只擁有三十二天沒有意義的記憶。我甚至沒有一個伴侶來承擔繁衍后代的責任。
沉重的睡意席卷我的大腦,黑暗中天花板上的吊燈開始旋轉,越來越快,在我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之前,我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2027年6月26日 劫后歷621日 下午7:25
0298號在探視室的門外焦急的等候著。
雖然有很多人反對,雖然囚犯是自己的丈夫,難免有不公正的嫌疑,但多虧自己的努力和人們的理智,議會決定批準一次探視。
讓囚犯醒來并再次進入靈囚,會浪費很多的算力和電力。更何況0298號的提案還是讓犯人攜帶進入靈囚世界后所有的記憶醒來,這更需要大量的資源才能達成。所以,這一次探視不能作為夫妻間的正常探視,而會被議會三十幾名議員全程監聽。
「0298女士,您的先生0297號先生已經醒來。由于犯人需要攜帶在靈囚世界中的記憶進入現實世界,靈囚1號計算機需要10分鐘的時間重建他的記憶邏輯,請您再等待片刻。」探視室的廣播打斷了0298號的思緒。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32天的靈魂囚禁,自己的丈夫在空無一人的虛擬世界中是如何度過的?他是怎樣克服自己完全沒有任何記憶的困難,找到存在的意義的?自己和他的對話只能進行半個小時,他是否能夠承受重新回到囚牢中的打擊?
一聲鈴響,探視室的門打開了。0298號站起身,沖進了門里。他的丈夫赤裸著身體,半坐在漆黑的椅子上,伸開雙臂迎接著她。
「小杰!」0297號滿臉淚流,大聲呼喊,一把保住了她。
她也流下了眼淚,緊緊的抱住他。擁抱持續了幾十秒,她緩緩的放開他,說道?!肝覀兊膶υ挶蝗瘫O聽,叫我0298,別喊名字。」
「......嗯,知道了。你這些天過得怎么樣?」0297號擦著眼淚問到。
「我還好,一直忙碌著爭取你的權益。沒時間聊我了,告訴我,這三十二天,你在靈囚中的狀態?!?/p>
「世界構建的很成功,沒有邏輯錯誤導致我懷疑其真實性,有饑餓感,也能夠通過食物來解決。最重要的問題是,自我迷失——在那里我沒有記憶,不知道為什么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該去哪里,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p>
「這正是我擔心,也在爭取的事情。我擔心長期的靈囚服刑會讓你徹底喪失自我,造成哪怕回到現實世界也無法修復的精神損害。」
「我不知道長期下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現在回憶起來,那里面的世界對我來說是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在我醒來的前一刻,我正躺在一間停止了電力供應的房間里,考慮著放棄尋找,就在那里躺著等死?!?/p>
「你不能那樣!」0298號說完這句話,又想到自己對丈夫的所有勸告都無法被他帶回到靈囚世界中去,便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到,「那你認為,在那個世界里,至少應該有些什么,才能夠支撐你的整個服刑期不至于崩潰?」
「至少,能不能給那里的我一個解釋,讓那邊的我記得世界發生了什么,才只剩下我一個人?」0297號說。
「一個解釋比你想象的要復雜的多。記憶是需要自洽的,你要記得靈囚世界沒有人的原因——比如像現實世界一樣,發生了病毒大爆發,導致除你之外全部人類的滅絕,你需要的不止是一個概念,系統需要建立病毒爆發時所有的細節——身邊人的死亡、社會的恐慌、空氣中致命病毒的味道,要知道一個正常人類大腦每秒鐘能夠接受的數據量,算上聽覺、嗅覺和觸覺,要有幾百G之多。
你要的一個小小的解釋,甚至會引起整個靈囚計算機的崩潰。而任何一處細節的丟失,都會讓你懷疑世界的真實性。一旦懷疑開始,你的意識會逐步影響計算機的計算陣列,并進一步導致靈囚世界的崩塌?!?/p>
「明白了,」0297號說,「世界的崩塌也許會讓我醒來,導致算力資源浪費,甚至有可能讓我精神徹底迷失在混沌中。」
「是的,所以我們才需要花費那么大的精力來維持那個世界的可解釋性。」
「那么,能否在那個世界里加入一些意義,比如一個可以溝通的人,哪怕是一條狗也行啊。」0297號又說。
「工程師團隊在構建之初就考慮過這個問題,原來正常世界中的監獄也會給囚犯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做。」她嘆口氣說,「可是,太難了,生物的復雜性是目前的技術手段無法精細模擬的,簡單地說,如果放進去一個虛擬生物和你互動,你在那個世界中會對它產生什么行為,我們完全無法預料,更無法設計數以萬計的行為反饋,那樣更容易......嗯,露陷?!?/p>
「有沒有可能與其他犯人的精神世界進行串聯,讓我們共同待在同一個世界呢?」0297號問。
「技術上是可行的——如果有第二個犯人被判刑。但你知道,現在的世界物資豐富,人們為了繁衍也不在意與他人隨時交配。所以除了謀殺,這個時代幾乎沒有其他的罪名了。一個人身體被浸泡在營養液中,精神被關到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這個刑罰對所有人都產生了極大的震懾。我......我不知道再過多久才有人以身試法,更不知道你能不能撐到那時候......」0298號越說聲音越低,一股絕望籠罩了她。
0297號黯然低下了頭,他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辦法了,正在他發愣的時候,探視室天花板上的廣播聲響起:「0298號女士,你們還有1分鐘時間,時間太長的話,系統將無法保證0297號先生在靈囚世界記憶的連續性,請安排好你們最后的對話。」
他抬起頭看著她,用加快的語速說:「你們在外面是無法通過影像監視我在虛擬世界的情況的,我不知道回去后我會繼續如何發展,至少,過一段時間再安排一次探視吧。」
她再一次流淚抱住了他,壓低聲音在他的耳邊說道,「我會爭取的,雖然你不會記得,但還是說一句,我愛你。我會盡最大努力爭取你的精神幸福,不僅因為你是我丈夫,還因為——你是為我頂罪才被判服刑的。」
第九十五天
我決定殺死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一個人。當然,那個人是我自己。
我沒有活下去的意義。我已經在十天前徹底放棄了尋找。那輛白色的日系轎車也被忘到了不知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大陸,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國家,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城市,不過這一切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我一個人在不知名的路上走著,望著漫天的群星。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或許還有病毒和細菌們還活著,但我看不見它們——沒有一個其他人,沒有一只狗或一頭牛,甚至沒有蒼蠅和螞蟻。
這樣一件滅世的大事,對于頭頂蒼茫的宇宙來說,也許什么都不算,那些星星依舊閃耀著幾十億年來沒有變化的光芒,所有的恒星和行星都在原來的軌道上運行。
整個地球的生命史,對它們來說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我的存在與否,對它們又有什么區別呢?
也許你是另外一個幸存者,足夠幸運的話,你能撿到這本只寫了八十多天的日記?;蛟S你會恥笑我,三個多月的孤獨都無法忍受。
是啊,如果我是一個被發配的犯人,或是一個被困在小島上的水手,我想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因為我知道,我還有希望回到文明社會中去,還有親人和朋友在等我。
而現在的我幾乎肯定的知道,沒有任何人在等待和尋找我了。
原諒我無法為后來的人講述這一場浩劫是如何到來的,我全部的記憶都寫在這本日記中,它只有可悲的九十多天。
現在,我將和群星告別,和可能永遠不存在的撿到這本日記的你道別。
或許生命會重新開始一個輪回,那么我們就相約幾十億年之后再見吧。
永別了,我那位梳著發髻,有著性感下唇的,想象中的妻子。也或許,我結束生命之后,反倒能看到你。
我很想你。
2027年8月28日 劫后歷684日 晚上11:15
0298號坐在黑色的SUV里,盯著前面路上那位喝醉的年輕人,手心被汗水浸濕了。
在最近的兩次探視中,丈夫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糕,他說,自己在靈囚世界中快要崩潰了。他乞求她,把他放出來,他愿意自行在現實世界中坐牢——哪怕沒有社會資源來設立監獄——愿意永遠把自己囚禁在現實世界的隨便一處房間中,只要他能夠和人交流。
但議會不能同意他的請求,世界上尚未存在一例靈囚精神崩潰的案例,所有犯人的自我描述都可能是其企圖越獄的謊言。況且,這項由2098號主導推行的法案,不能由于其使用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就僅憑她自己的猜測推翻廢除。
至少真如她所猜測的那樣,罪犯的精神真的崩潰,導致靈囚世界崩塌其精神徹底迷失這樣的后果,這項耗費了大量資源的法案才會被考慮廢除。「在可能的損失被確定之前,我們不能用所剩不多的資源陪你玩法律和人權的游戲。」議事會的最終決議以這樣一句話結尾。
作為法律工作者,0298號深知這一決議的合理性。但作為0297號的妻子,深愛著丈夫的她知道,自己必須拯救他。
走投無路的她,決定再次犯下毀滅萬分之一人口的反人類重罪。
上一次殺人,到現在她也說不清為什么。為什么會在和那個無賴的廝打中,情不自禁的舉起手邊的花瓶。即使對方是人類中齷齪的敗類,她也不該失去理智。
她只記得沖進門的丈夫緊緊抱住她,安慰著被嚇傻的自己,并叮囑她千萬不要承認自己的罪行。她是社會法律的精英,這個時代需要她,而不是她的丈夫——一名普通的園藝師。他會代替0298號去服刑,并親自試驗由她推行的法案。也許,這是上天的安排。
這一次,我要拯救你,哪怕再次犯下滔天的罪。
0298號點燃車子的引擎。
明天,我將會站在審判臺上,光明正大的承認今晚的謀殺,無論那個被我撞死的醉漢對人類的價值多么微乎其微,都是我親手毀滅了他,和他未來可能繁衍出的千萬子嗣。
我只會提出一個人道主義要求:繼續實施靈囚計劃,并將我的精神與我的丈夫串聯。我將放棄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全部記憶,以一個偶遇的陌生人身份去靈囚世界陪伴他。
「我來了?!?298號握緊了手中的方向盤。
車窗「嘩啦」一聲被砸的粉碎,一張長滿大胡子的臉出現在窗外,那是一只反對她的提案的0144號,他高舉著一把短斧,眼里充滿血絲,朝著她大吼到:
「去死吧!你這個處處與我作對的臭娘們!」
0298號一聲大喊,想要死死踩下油門,卻來不及了,短斧閃著寒光,朝著自己的臉劈下來。
2120年10月2日 下午3:30
露西在淡藍色的營養床上醒來,胳膊和腦袋上插滿了管道和電極線。他的面前站著一位光頭戴眼鏡的男人,正面帶微笑的看著她。
她感覺一陣的發懵,我在哪兒?我是誰?
那位光頭的男人開口說話了,聲音很模糊的傳進她的耳朵:
「恭喜你,露西。你因盜竊罪于2119年4月2日被判刑1年零6個月的精神囚禁,到今天已刑滿出獄。作為靈囚計劃實施以來的第298名犯人,你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現在你自由了?!?/p>
「我......靈囚?」露西一臉疑惑的說。
「是的,我是你的心理恢復師,你需要一點時間慢慢恢復服刑前的記憶,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年半?!苟d頭男人微笑著說,「由于人口膨脹,資源短缺,出于人道主義,我們這個世界已經試行了三年的靈囚計劃。簡單來說就是廢除原來極其浪費資源的監獄制度,改為用生物技術保留犯人的肉體,并將犯人的精神上傳到大型計算機中。但是,因為計算機的算力有限,我們不能讓犯人攜帶服刑之前的記憶進入靈囚世界,而只能作為一個全新的人進去。
為了保持整個靈囚世界邏輯算法上的合理性,計算機會給進入靈囚世界的人一個隨機的身份,當然,我們只為你們輸入一個身份和關于這個身份的記憶,一旦進入靈囚世界,你作為那個人的所有行為和性格,都由你自己的精神所控制,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絕對尊重犯人的自主人格的?!?/p>
「那么我......」露西跟隨著心理恢復師,逐漸想起了一年半之前自己那點小偷小摸的行為,和被判入靈囚的事。
「目前靈囚世界中共有9148名犯人,為了給他們不懷疑世界真實性的理由,我們為靈囚世界設定了一個基本背景,作為基礎記憶灌輸到每個人的意識中:全球發生了致命病毒的大爆發,你們是僅存的一小批人類。而你的身份是......算了,這個由你自己記起來比較好。
現行法律規定,你們無法攜帶記憶進入靈囚世界,但作為服刑期間的精神經歷,靈囚世界中的所有記憶歸你們個人所有,現在,系統會將你這一年半的記憶上傳,也許會有一些眩暈,請你忍受一下?!拐f著,男人按下一個按鈕。
一陣巨大的轟鳴刺穿了露西的耳朵,18個月的記憶轟然涌進腦海。
病毒爆發,人們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僅存的不到一萬人,人們聚集,建立政府,狂歡節,同病相憐走到一起的丈夫,新婚夜,無恥的歹徒,打碎的花瓶,丈夫的擁抱,0298號,漆黑的夜,喝醉的年輕人,被砸碎的車窗,迎面而來的斧子,靈囚......
靈囚!
露西掙扎著站起來,大聲喊著:「救命!我被人用斧子砍!我的丈夫,靈囚......」
「冷靜,露西,冷靜?!鼓腥死^續保持著微笑,「那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那只是靈囚中的虛擬記憶。靈囚世界中的人們不會有殺人的想法,所有的殺念全是計算機加進去的。因為經常有刑滿釋放的人離開那個世界,為了保持邏輯的合理性,我們只能時常強制加載一個殺人的執念給那個世界的隨機一個人,以便造成那里的人員死亡。這樣他們才能合理的離開而不產生人們的懷疑?!?/p>
「是我!是我殺了那個人!不是我的丈夫!」露西哭喊著。
「明白,明白?!鼓腥藫嵛恐段?,「你殺人的念頭是計算機加進去的,包括殺死你的0144號,也是為了讓你合理的離開那里。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會制造意外導致死亡,但有時在有第三者觀察的時候,一樁意外太容易在邏輯上露出馬腳,所以,你受委屈了。放心,你在靈囚世界中所犯的任何罪行都與現實世界無關?!?/p>
「我要回去!我要拯救他!」露西已經泣不成聲。
「不行的,你已經刑滿釋放,即使你再犯罪回到那個世界,系統也會隨機分配給你另一個身份,你也不會記得任何這個世界和靈囚世界的事情?!?/p>
男人說完這些話,完成任務一般地舒了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你先休息一下吧,」男人扭過頭來對露西說,「明天,你還需要出席一個聽證會,你們這些人居然在靈囚世界中又搞了一個靈囚世界出來,目前的技術完全無法在算法上予以干涉和解決——那會導致系統進入死循環。這個事讓中央法院很頭疼,對于在那第二層靈囚世界中關押的唯一犯人——也就是你在靈囚世界的丈夫——該怎么辦,你的證詞會起到很關鍵的作用?!?/p>
看著用手捂住臉哭成一團的露西,男人撓了撓頭,皺著眉說了最后一句話,「說來也難為你,他也正是在現實世界和你一同服刑的、你的丈夫。這可真是讓人頭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