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唐潤的時候瀟瀟十八歲,在尋常人家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早就嫁人了,或者至少許了人家,可瀟瀟運氣不太好。原本與她指腹為婚的人家家道中落,倒不怪父母嫌貧愛富,只是那人從云端落在泥巴里便骨斷筋折,整日里飲酒買醉,怨天尤人,還染上了賭博。父母實在不愿把女兒推進火坑,便退了這門親事,何況瀟瀟自己對這樣的人,也實在看不過眼。
媒人們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可是瀟瀟卻始終看不上,這個心性不定,那個長的不行,這家家境貧寒,那家簡直是花花公子。如果說這有未免有點太挑剔,但像瀟瀟這樣生的漂亮長的喜人,有才情有品味,家境優渥的姑娘,挑剔一點也未嘗不可,就這樣兜兜轉轉到了十八歲,仍然沒能覓得如意郎君。
這天有點小雨,淅淅瀝瀝的,一聲聲落在芭蕉上,擾得人心煩,瀟瀟扔下手上的筆,任憑朱砂在新做的桃花箋上留下一顆紅痣,平白毀了半首好詩。瀟瀟冷眼看著,只覺得心煩意亂,再無心摸那支筆,索性站起來喚起她的丫鬟來。
撐著油紙傘慢慢走在登山的臺階上,看著長久生活的小城越來越遠,瀟瀟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往日里喧鬧的小城如今卻披上一層薄紗,就像街頭賣餛飩的干練的姑娘,換上一身羅裙擦上一點胭脂,也能脫胎換骨變成一副窈窕淑女的模樣。
給清涼的山風夾著雨水這么一吹,她忽然心情就好了,回過神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站了許久,腿腳都有些僵硬。她回頭去尋自己的丫鬟,并沒有找見人,這才想起她被自己打發去取件袍子來。
衣裙沾了雨水經風一吹有些冷,她抱起手臂,就看到有個人現在不遠處怔怔的瞅著她。瀟瀟只覺得這人一點都不懂禮貌,遂將傘一轉遮住對方的身形,快步往山下走去,這才聽得那人出聲喚她:“瀟瀟姑娘留步。”
“你認識我?”瀟瀟有些驚訝的打量了他一番,這人一身裁剪得體的青色長衫,干凈體面,頗有君子之風。瀟瀟這才轉過身來問他:“你是城里的人嗎?為何我不曾見過你?”
“在下青陽唐潤,暫住在這廟庵之中,并非壞人,姑娘不必害怕。”他笑著作揖,他這笑容讓人看起來很舒服,瀟瀟只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也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
瀟瀟眼珠轉了轉,問道:“我沒聽過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在下前幾日在街上有幸見過小姐一面,聽友人說起小姐的芳名。”他笑著說,“在下與文華兄有些交情,論理該稱一句嫂嫂。”
“你便叫我瀟瀟姑娘吧,我與那人的婚約早已沒了。”沒錯,所謂的文華就是瀟瀟曾經指腹為婚的那個人,只可惜他現在,瀟瀟不在乎的笑了笑,“這兒有些冷,小女子告辭了。”
“瀟瀟姑娘留步。”唐潤叫住她,“早就聽文華兄說過瀟瀟姑娘才情過人,明日文華兄主持流觴大會,不知姑娘能否賞光?”
“他?”瀟瀟笑了笑,“算了吧,我不想與他有什么瓜葛。”
“瀟瀟姑娘有所不知,文華兄一個舅父資助他大筆銀兩助他重整家業,如今他只想要知道能主內事的女主人助他一臂之力。”
“婚約既然已經解除,他是榮華富貴還是落魄窮困都與我無關。”瀟瀟說道,“這樣的女人很多,讓他另尋一個吧。”
那人似乎確實富了起來,不僅收回了家中的舊宅,穿著打扮又回歸了以往風雅的模樣。然而當初既然在人家落魄的時候離他而去,如今別人發達了自然也沒有恬著臉回來的道理,因此對于他的種種傳聞,瀟瀟的父母只是笑笑,并沒有那心里去。
過了幾日聽說他真的辦了流觴大會,場面很大,宴請了許多城中的風雅人士,當然也包括瀟瀟的父親,他回來之后不住的夸贊這次大會辦的熱鬧,又說那地方選的巧妙,夸了許久倒沒有多少后悔的意思,言辭中頗有些欣慰之情,是了,父親與他們素有往來,想來也不愿意看著這個后輩淪落至此。
倒是他說的那個地方瀟瀟很有興趣,聽說就在城外不遠處,于是選了個好日子,瀟瀟照例招了幾個姐妹出門游玩。香車寶馬踏碎一片君華,瀟瀟還是頭一次見到有這樣的地方。
正是桃花開的季節,錦簇花團染紅了半邊晴朗的天空,再說那條河,清泠的山泉被花瓣染得緋紅,沁得甘甜,烹茶煮酒總有股桃花的香氣,瀟瀟等人難得見到如此美景,一時間流連忘返。
誰知玩了半日,便有人來驅趕,來人穿著熟悉的袍服,對著一干前來游玩的風雅之人口吐污言穢語:“你們是哪兒來的,快滾,這是我家少爺的地盤!”
“你家少爺是誰?”瀟瀟好奇道,她可不曾聽過這兒有什么主人。
“呦,這不是瀟瀟姑娘嘛,有日子沒見你倒是越發好看了。”說這話的人從一輛豪華馬車上下來,這一行人正是文華和唐潤等人,像是見到了什么稀奇的事兒,文華拍了拍手,發聲對其他友人說,“諸位,諸位,這位便是我與諸位提過的瀟瀟姑娘。”
“陳文華,你便是這片桃林的主人?”瀟瀟反感的看了他一眼。
“是啊,這片地是我買下的,這片桃林是我命人種的,它可不就是我的?”陳文華笑著說,“不過雖然你無情我卻不是無義,我給你個機會,只要你后悔了,可以隨時回來。”
“不必了陳文華,桃樹哪兒都有,我們走。”最后這話是對一同來玩的姐妹們說的,剛剛還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一轉眼就登車離開了。
唐潤笑著說:“你既然想讓她回心轉意就不該如此倨傲,當著那么多人總該給她些面子。”
“不過是個嫌貧愛富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罷。”陳文華不屑一顧的說,隨即換了個笑臉招呼著一干同伴繼續玩樂。
近來瀟瀟很少寫詩,似乎什么是事情都不順利,瀟瀟家里世代經商,父母都老實本分,然而生意還是遇到了瓶頸。瀟瀟隱約覺得有事情要發生,正式桃花盛開的季節,滿城艷麗的繁華中瀟瀟一貫是最美的那朵,可如今不是了。
父親的生意不知為何越來越難做,直到最后沒了生意,父親賣了房子和地,帶著家人搬到樸素的平房之中。家里人不得已變賣了所有的首飾和漂亮衣服度過難關,這讓瀟瀟想到了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這時候陳家的媒婆卻上門了,甜言蜜語中透著些不屑,仿佛在說你們如今這境況還能有什么選擇?
于是在本該灼灼盛開的季節,瀟瀟賣掉了所有漂亮的衣服,換上了荊釵布裙,她對父母說:“我不需要誰來給我所謂好的生活,我要靠自己來掙自己的生活。”
瀟瀟用衣服首飾賣的錢盤下了一家店,她的手藝很好,待人熱情,大家都很喜歡她。她聰明伶俐很快摸索出一套生意經,將店里的生意經營的紅紅火火,沒了繡花的絲綢長裙,沒有了銀發釵金步搖,一根草標點綴出全城最美的女老板。
媒人不斷消磨著瀟瀟家的門檻,來提親的仍然是達官顯貴,可瀟瀟仍然沒有答應。又是一年桃花開過的季節,瀟瀟摩挲著柜臺上的桃花箋,發現只剩下一張了,大約是沒做好,紙上留了顆紅斑宛如半顆朱砂,平白毀了一張好紙。
瀟瀟興致缺缺的扔下那張紙,回頭喚了丫鬟,打算出門走走。雨仍然是那樣,蒙蒙的蕩起水霧,給城中蒙上一層薄紗,瀟瀟站在山上,忽然覺得若是若是那深宅大院的小姐,脫下青紗換上布裙,不知該能留幾分姿色。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瀟瀟回過頭,發現竟是個故人,她也才發現在這平臺上竟多了一顆桃樹,桃花稀稀落落卻頑強而灼灼的開著。唐潤站在桃樹旁,笑瞇瞇的看著她。
瀟瀟笑了:“你這次又是聽哪位仁兄介紹才認識我的?”
“不愛聽人介紹,來了這兒自然知道你。我曾經聽說山上的桃花開的晚,這才想來種一棵試試。”唐潤笑著說,“去年還是棵小樹,今年已經長成這么大了。”
“原來是你種的。”瀟瀟說道,“我還想著怎么方丈突然想到種棵桃樹。”
“瀟瀟姑娘,在下素愛桃花,想回鄉謀個職務,不知瀟瀟姑娘身邊可還有空缺?”
“我還缺個賬房先生,看你的樣子也是識得些文字,你意下如何?”
“全憑姑娘安排。”唐潤笑著說道。
雨仍然蒙蒙的,瀟瀟看著他,忽然覺得心里熱了起來,她轉過身匆匆丟下一句話讓他明日到店里來,就快步向山下走去,一路按著不爭氣的心口,只覺得一聲聲咚咚的,跳的厲害。
她走的匆匆,連去取外衣的丫鬟都忘了,踏上山下的青石板,她倏然想起,去年皇上點的狀元,好像來自青陽縣,名字似乎就叫唐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