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個子不高,臉型瘦小戴了一副眼鏡,站在講臺前剛剛露出胸口以上的部分,一群學生干部圍在他四周便就看不到他的痕跡了,他說話聲音比較小,陳笑塵坐在前幾排也沒聽得很清楚,只是看見楊源和顧辭他們不時的點頭,不知道他們是聽懂了,還是只是敷衍。突然一聲高音:“散了吧,快去準備。”聚在一起的干部們轟然散開,像得到命令的工蟻一樣分散爬開,各自走到各自的崗位去了。
不一會兒顧辭又回到了陳笑塵身邊,陳笑塵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外面,顧辭不大會意。陳笑塵壓低聲音說道:“這里無聊,我們出去聊。”說罷便出去了。
兩人在教學樓里轉了一圈沒什么適合聊天的地方,不是教室里有人了;就是一打開門驚起鴛鴦一片,引得四人都不好意思,落得個落荒而逃的下場。
兩人整層樓轉了一遍沒發現什么僻靜去處,只得晃晃悠悠的在走廊上亂竄,陳笑塵停下腳步想了一會兒,嘆一口氣說道:“算了,這里找不到地方你就跟我去一個地方吧。”說罷便領著顧辭往一地走去。
顧辭腳步聲本來就重,無聊中更是加大力度跺腳,巨大的回響讓聲控燈一盞一盞的亮起,過了一會兒又一盞一盞的熄滅。腳步落下,燈光亮起。腳步聲遠,燈光漸滅。在光與暗的交替中兩個人向前走著,前方一盞盞燈亮起,身后一盞盞燈熄滅。前方是一片光明,而退后一步便是漸漸襲來的黑暗。
七回八轉便到了頂樓了,學校建筑奇異,很少有人會跑到頂樓去,更不用說這半夜了。推開鐵門正有月光照在天臺白色瓷磚的墻壁上,瑩瑩的顏色有一種冷色調的氣息。陳笑塵帶顧辭順著墻邊的樓梯爬上了陽臺,陽臺上滿滿的鋪著一層鵝卵石踩上去咯咯作響。陽臺的一面正對著學校操場,從這個視角看去,學校大半情景便收在眼底了。盈盈的月光,瑩瑩的籃球場,瑩瑩的食堂、宿舍,教師公寓;連著這月下的人也變得瑩瑩的了,變得看不太真切,卻又有著模糊的美感。
陳笑塵坐在陽臺邊沿,面朝月光背后拉出一條短小的影子,他雙腳懸空隨意的擺動著嘴里輕聲哼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小奴家本是純良,打小沒了爹娘。恨那狠心娘舅,拖拉進了勾欄教坊。七八九端茶送湯,十三四紅浪污了衣裳。怨那早去的爺娘,不若早早把我溺了水缸。也好過這般茍且賣笑,烏突突心漸涼,凄慘慘畫紅妝。本是生無可戀,實怕了那皮鞭棍棒。心空空等著人老珠黃,迎那白綾砒霜。也好早早地下尋我爹娘,湊一個,兒孫滿堂!”
這詞曲不成韻律多半是陳笑塵胡編的,顧辭卻也不深究,不疑問,只是靜靜地聽著。也許這只是陳笑塵的一次隨性行為,可能沒有什么邏輯可以解釋,但顧辭卻愿意去聽,去品,他想在這字里行間聽一聽,品一品自己這學長沉穩面容下到底藏了多么深的一潭湖水,那湖底蘊著怎樣的暗流涌動。聞弦聲而知雅意,這等高山流水的境界顧辭是做不來的,他只想做一個有心人,做一個知心人。他唱著,他聽著,除此之外唯有風月在圍觀了。或許多年后兩人會各自嘲笑自己在這天臺上的瘋癲與一廂情愿。可是,誰知道呢?至少他們不后悔,此刻,以至將來。
陳笑塵感覺自己有些失態了,準確來說是有一些失控了。這般靜謐環境是很能醉人的,他心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傾訴欲。這在他而言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這些年他一直自詡控制力不錯,很少有這樣控制不住的感覺。側頭看去,顧辭在離自己不遠處坐著,不過不知是膽小還是什么樣的緣故,他沒有想自己一樣雙腳懸空面對操場,而是選了一個有墻壁的位置,背倚著墻壁看著校外的地方。顧辭的位置月光照不到,巨大的墻壁圍了一塊兒黑色的陰影,他本就黑,這下更是看不到人,只有白色襯衣還在黑色中格格不入。
“以前沒注意啊,原來你這么黑,這么近的距離,我居然都快看不見你了。哈哈哈……”陳笑塵笑著說道。
黑色中也看不清顧辭是什么表情,不過應該是十分不爽的吧。他不甘示弱的回應道:“你白,在這月光下就是一根兒熒光棒,一閃一閃放光芒!”
說罷兩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了。
“坐過來,看看我們學校這大好河山!這地方來的人少,能看見這幅畫面的人就更少了。”陳笑塵伸出手招呼顧辭過來。
顧辭挪過去與陳笑塵并排坐著,只是他不敢雙腳懸空。在墻壁上掃了半天摸到了兩個螺絲,小心的把腳放在上面,算是有了兩個支撐點。可是兩個螺絲太小了,他也不敢亂動,僵直著保持一個姿勢,那樣子顯得十分拘謹。
陳笑塵對自己這個學弟有些無語了,有時膽大得很,有時候卻又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瞻前顧后。這人,說不出的性格分裂。
“學長你剛剛唱的詞是你自己寫的吧”顧辭說道
“是啊,怎么?”陳笑塵笑著說
“沒什么,寫的挺好的,就跟你自己親身經歷一樣。”顧辭一臉誠懇的說道。
陳笑塵聽完頓時有種想把他推下去的沖動,想了想還是收手了。兩個人都沉默不說話看著這月下的景。
“顧辭,你還記得你剛來學校時學校的樣子嗎?”陳笑塵說道。
顧辭想了想剛來時看到的學校,準確來說看到的不是一個學校,是一個工地。穿過隧道看到的,是遠處光禿禿地面上立著幾棟孤零零的樓,一個看起來像是操場的地方旁邊還有幾個小山丘。一路看到到處都是忙碌的施工人員,打樁聲、切割聲、機器的轟鳴聲、工人的吆喝聲,汽車馬達聲混成了一片。不時還有渣土車開過,顛簸間抖落了許多灰土,落在馬路上。馬路上積了太多的灰,灑水車一沖便一層一層的淤積在了路兩旁,太陽一曬便結成了厚厚的土殼。這層土殼一直到顧辭大一下學期修水溝的時候才被清除掉。
印象里學校就是這樣一幅破落的摸樣,和眼前這幅月下畫卷完全不成對比。可是破落到了極點卻也想不好有什么詞來形容了,只得對陳笑塵說道:“我媽送我來時,看了一眼學校轉身對我說回家復讀吧。”
聽完顧辭的回答陳笑塵沉默不語,許久方才嘆了一口氣說道:“確實,你們剛來的時候學校是挺破的,可我們比你還早一年過來,我來這個校區時,學校里只有幾棟樓,連棵樹都沒有。當食堂門口栽下第一棵常青樹的時候,我們高興了一中午。我還記得那是在中午的時候,許多學生拿著手機在那里和樹合影,晚上打開空間大半的消息都有那棵樹的身影。”
“有那么慘嗎?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夠慘了。”顧辭感嘆道。
“這算什么,我們搬過來的時候操場還是兩個山包,從宿舍到教學樓我們要從山上翻過去。秋天還好,冬天下第一場雪時,男生在山下等著班上的女生,一個班的人一起走。女老師領著女生在中間走著,男老師帶著男生分兩排在兩旁護著。大家手牽著手以防有人摔倒掉下山去,那段路,真是滑啊。好多人摔倒了,被人拉了起來,不一會兒又摔倒了。反復幾次有些女生眼淚都掛在臉上了,但還是咬著牙走著,那時候也沒太多想法,只是想著,走下去,走下去,走過這道山梁就好了。”
說到這里陳笑塵又是長長呼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往事不堪回首,再回首已是過來人。”
“學長,你為什么今天要跟我講這些呢?我記得你不是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啊。”顧辭說道。
陳笑塵聞言笑道:“兩年書讀下來,成長了許多,或者說是,磨滅了許多。”
顧辭點點頭表示明白了,接著說道“也許吧,不過我是不愿意改變的。”
大概是要下晚自習了,樓下的傳來一陣陣學生的吵鬧聲和談笑聲。不一會兒便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從樓下的馬路走過。顧辭看著樓下那些回宿舍的大一學生,那些在黑夜中涌動向前的充滿著青春與活力的生命。心中想著陳笑塵的故事和他的告誡,他覺得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路上,前面是看不見盡頭的黑,身后還是看不見盡頭的黑。
學生慢慢走空了,教學樓的燈光也越來越少,越來越暗。天上的星星卻是越來越多,月光也越來越亮。這般星光與月光一同璀璨與皎潔的夜晚也只有著初秋才有,也只有這座建在山頂的城市里才有。這學校這夜景,在被喧嘩打破之后便不再是寂靜,而是一種深深地寂寞在彌漫。
陳笑塵沒有說話,顧辭想起他剛上來時唱的那詞曲,不由得也哼唱了幾句:“ 將世間,那姹紫嫣紅都看遍,方明了這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俱是托心給那東流水,三千弱水打浮萍,一來二去清清白白真干凈。
可笑那,早起鶯兒晚睡的貓,做盡些個豬狗營生,豬狗營生,卻落下個饑飽勞碌命,一年倉實喂碩鼠,三朝四暮來來去去黃梁景。
這一晚,有兩個人在天臺唱了兩段詞。很久以后,都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夜曾發生過的事情。就像這片星海一樣,這個陽臺也看過很多東西,那些人與那些事都在歲月中漸漸磨滅,然而卻從不會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