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小女孩攥著衣角,鼻子紅通通的。她固執地抬著頭,緊張而充滿期冀。
“當然可以,小丫,什么問題?”秦旭笑著說道。
“老師……你會走嗎?”小女孩囁嚅著問道。
秦旭的笑凝固住了,他艱難地扯動了下嘴角,勉強保持正常的面容,卻久久不能回答。
“小丫……老師……”
“所以老師你會走是嗎?是嗎?”面前小女孩的面容不斷扭曲,秦旭晃了晃眼,只覺得小丫一下有了胖虎的臉,一下又變成了小珍,突然,這張小臉的嘴咧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寬度,露出內里細密尖利的牙齒,她抓著衣角的手也變成了獸爪,“老師我要吃掉你!”說完小丫便張著口器朝秦旭沖來。秦旭渾身發僵,“不要!”
秦旭猛然驚醒,才發現原來是個夢。頭發全濕了,身體也黏得不行,已然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將潤濕了的枕頭翻了個面,又繼續躺下,手自然地朝旁邊摸去,卻只感到遠離被窩中心的一陣冰涼。沈榕不在。她這幾天都和女兒睡。
秦旭揉了揉頭,身體明明發熱,卻又傳來一陣陣冷意。他和沈榕,還能回到過去嗎?
他和沈榕是在師范上學時遇見的。那年他大四,沈榕大三。
當時正是五月,槐花開的時節。一簇一簇的白花掛在綠葉之間,儼然是白色的瀑布??諝庵袕浡被ǖ那逑悖偘阉椿啬赣H的鍋鏟上。白色的槐花,打幾個雞蛋,混上面粉打成面糊,放在鍋里添點鹽煎一下,就成了他最喜歡的煎瓜瘩。那天他剛從教務處出來,心情復雜的他特意挑了那條槐花小道。每次走在道中,他就像在母親溫和的目光中饕餮一盤盤煎瓜瘩,寧靜、充實而快樂。
教務處辦公室主任希望他能支持學校的支教計劃,畢業后前往山村支教。不是必須,只是希望他能考慮。畢竟以他的成績,雖然不能保研,但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秦旭在這之前從未想過要去支教。他對他自己的未來有著簡單而直白的計劃,回家鄉本市的高中任教,好好地照顧母親,僅此而已。他沒有辦公室主任所認為的考研讀博的遠大夢想,因為他沒有時間了。他能很明確地感知母親從電話那端體現出的日漸衰弱,母親去年已經大病一場,醫生當時偷偷叮嚀他:好好保養,還能有兩年時光。而他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父親。他只想好好陪著母親,享受哪怕短暫的歲月靜好。他把這個想法和他的導師說以后,他的導師頂著一頭白發沉默良久,最后從肺腑深處吐出一句:“小旭,你可以考慮在職考研,我希望有一天在研究生院能遇見你。”他點了點頭,從此他的導師再沒問過他的畢業意愿。他只想要偏安一隅的安好,和母親?,F在辦公室主任的話在他嚴絲合縫的天空上撕開了一個豁口,要不要去?
他就在走走停停地躊躇時,遇見了沈榕。白裙烏發,一身美好。裙擺上躺滿了落下的槐花,而她居然靠著樹睡著了。
那天,他把這個心大的女孩送回了宿舍,也開啟了他們之間的糾纏。他沒有想過會談戀愛,也沒想過沈榕會那么死腦筋,無論他去哪她都會跟。
她總是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愛上你,但就是愛上了,離不開了?!?/p>
五月槐花開,七月就是畢業季,可他們還在沈榕的堅持下在一起了。這一跟就是七年,在他來了山村以后,一年以后她也來了。然后結婚,有了他們的女兒??墒乾F在……
秦旭深吸了一口氣,不能再往下想了,明天還有課,睡吧。
二
秦旭早上準時起床。他默默地做好了早餐,一人一個雞蛋,一個烙餅,還有一杯昨天宋大媽送來的剛擠的羊奶。吃完自己的份后,他站在沈榕和女兒的房門前,抬起手卻久久沒有敲下,良久,他將手輕輕放下,將早餐熱好,留下紙條,便帶著包出了門,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還沒有走近教室,他已經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伴著清晨冷冷的山風灌入他的耳內,在他心中攪起一陣陣漣漪。
推開教室門,他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小丫,她正專注地讀著手中的課文。這個女孩最聰明,平時上課一點就通,但也最敏感脆弱,經常偷偷在角落里抽泣,和他的女兒很像。他看著小丫,昨晚的那個問題又在腦海中浮現。
走不走?他望著這群孩子,又想到了沈榕,走嗎?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是沈榕。沈榕畢業后和他來了一個學校,都教小學。
“秦老師舍得在早讀課發呆?”沈榕冷笑了一聲。
“阿榕……我……女兒呢?”
“辦公室。秦老師繼續忙吧,我還有課,先走了?!?/p>
秦旭看著沈榕離去的背影以及她話里露出的冷意,久久無言。
上課鈴響了。
秦旭從包里拿出語文教材,孩子們上課。今天講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課》。講著講著他的眼淚就已經流下來了,他不是那群戰爭中的普魯士的孩子,但他同樣煎熬。
他已經在山村任教了七年,沈榕六年,他們的孩子也已經快五歲了。沈榕之前一直很堅定,她和他在這個小山村的學校里一起任教,從剛來時對這里鄉風民俗的不解和對這里艱苦條件的難耐到最后堅定不移地在這里任教。秦旭覺得他們會一直教下去,看著一個又一個孩子飛出山窩窩,飛向大城市。但隨著女兒越來越來大,沈榕卻越來越想調走……
“老師,你怎么哭了?”胖虎問道。
秦旭忙擦了擦眼淚,抽了抽鼻子,答道:“沒事,謝謝。咱們繼續上課。”
三
沈榕牽著女兒的手去參加同學聚會。
同學們的孩子基本和女兒同齡。聊了會天,眾人就不由自主地將話題扯到了孩子身上來。雖然孩子們大都是四五歲,但他們個個多才多藝。王紋家的女兒學的聲樂,李佩家的兒子學的書法和繪畫,鄧玲家的雙胞胎都學的是鋼琴和拉丁舞。她的同學們邊說著就把自家孩子叫了過來,讓他們表演各自的才藝,個個都有模有樣,有聲有色。小小的身軀都散發著自信的光芒。而她的女兒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畏縮在她的身后。
沈榕推了推女兒,希望她能和同齡人去玩。而她的女兒卻像釘在了地上,怎么也推不動,沈榕用了狠勁,女兒卻“哇”地一聲哭了,周圍同學傳來異樣的目光。沈榕就是被這目光灼醒的。
她想起前兩天打電話時她大學時候的閨蜜和她說她兒子已經可以流暢地彈幾首曲子了。她又看了看旁邊熟睡的女兒,沈榕決心一定要調到城里去。女兒馬上要到上學的年紀,小山村了別說聲樂書法鋼琴那些藝術課,連普通的文化課都不能保證!她一個人就得教數學和英語兩門課,師資根本就不能保證,她可以陪秦旭待在這兒,但是她的女兒不行。她不能讓她的女兒輸在起跑線上,走,必須走!
想到這兒,沈榕下床,推開了秦旭的房門。
秦旭沒睡。
“秦旭,我們得走?!?/p>
“阿榕,我……”
“秦旭,我知道你放不下這里的孩子,可我們得為我們的女兒考慮,待在這里,她怎么接受更好的教育?”
“阿榕,不是有我們倆嗎?不夠嗎?”
沈榕冷哼了一聲,說道:“秦旭,你現在什么水平你自己心里沒數嗎?這幾年待在這個山村里沒有再學習過任何知識,拿著以前的舊東西翻來覆去地講,勉強教個小學還可以,再往上呢?你行嗎?你怕是當初答應了你導師去考研都忘記了吧?”
沈榕砰地一聲摔門而出,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秦旭坐在床上,想起了當初他決定來山村支教的原因。學校為了說動他們,帶他們來了山村,秦旭就是這樣留下來的。被這山村里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留下來的。他打了電話給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頭輕聲地說:“好,旭兒,我支持你,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別擔心?!庇谑莿偖厴I他就來了,這一來就是七年。他送走一屆又一屆學生,送他們去山外的世界,而現在,這里還有那么多的孩子被山絆住了腳步,還有那么多雙充滿希冀的眼睛,而他要走嗎?秦旭的心被狠狠地撕扯著,他一會想到小丫,一會想到胖虎,一會又想到了女兒……
沈榕倚著門,她被那個還認識的摔門的自己嚇住了。什么時候她那么暴躁了?她倚著門,想到了那盤溢滿槐花香的煎瓜瘩,那是她第一次去見秦旭的母親。她那時剛準備畢業,和秦旭已經談了快一年的戀愛,跟他回家去見家長。老太太滿頭白發,走路都有點不穩,卻笑和和地給她端來一盤煎瓜瘩,告訴她這是秦旭最愛吃的。
老太太和她說:“好孩子,我知道秦旭去的地方有很多孩子需要他的幫助,他是個有大愛的孩子,只希望他不要牽掛我。但是孩子,你能理解他嗎?”
沈榕當時放下筷子,鄭重地對老太太說:“阿姨,我選擇支持他,我喜歡他的善良與仁愛。也不止,我也說不清我喜歡他什么,但我就是喜歡上他了?!?/p>
后來他們結婚了,來了這兒,有了孩子。老太太是在他們結婚第二年去世的,出人意外地,不是因為爆發的病痛。她走得安詳而寧和。當時秦旭低沉了很多天,但依然沒有耽誤給孩子們上課,從那時候起,她隱約感覺到山村孩子們在秦旭心里沉甸甸的份量。
可是,那些孩子比自己女兒的未來還重要嗎?
四
幾天后。
秦旭望著空蕩蕩的房間,覺得心缺了一大半。
沈榕還是不顧他的意見,帶著女兒走了,她的調離審批早就下來了,只是她希望他能和她一起走。
僵持了那么多天,秦旭還是沒有同意,這個小山村里,有他的放不下。
只是阿榕,你能不能……原諒我?
五
孩子們舉著新來的課外書在教室里撒著歡。送書的箱子上沒有標注任何信息,校長搬過來時只是說好心人捐贈的。
可里面有一簇槐花。已經散了架,但秦旭不會認錯。
他看著那一箱書,熱淚盈眶。
夢里,槐花滿地,白裙黑發,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