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90年代是人類學的美國時代,在穩定的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下討論社區,及社區中人的社會性與生物性的結合。美國人類學創始人博厄斯的座右銘—— 冰冷的熱情 —— 即說明這一點:人有社會的一面,熱情如火,由人文藝術表達,也有生物的一面,清澈冷靜, 由科學表達。人類學因此介于科學與人文藝術之間
分子生物學的進展逐漸揭示生物與社會結合的機制——人由基因和經驗結合而成。生物學家從研究細胞核轉向細胞膜,發現細胞和身體最后成為什么樣子,不僅由細胞核內的DNA編碼決定,也由細胞膜與外界的能量和信息交換決定。交換影響DNA編碼的表達條件及可能性,而交換過程取決于個體的社會生活:飲食結構,作息規律,及個體的經濟地位和宗教信仰等。
課上,我們討論了當今女孩中普遍存在的痛經。最近十來年,痛經開始成為一種疾病和公共議題(經常聽見掙工分時代的長輩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不舒服就叫,我們那時那幾天還去干活…”)。醫學人類學家認為,兩代人生活節律、飲食、睡眠、工作方式的不同等讓身體發生變化, 同樣的生理現象,以前不引起多少疼痛, 現在開始變得難以忍受。
更進一步,痛經隨社會而變。在當代中國, 對月經的態度,從原來的不潔,慢慢轉變為一個評價男人是否關愛女人的標準,透視出社會價值理念的變化。痛經可被女孩策略性地使用,以調節人際關系。
在美國,痛經被政治化,上升到男女不平等,以對抗社會對女性的規訓。美國社會對女人的想象是必須隨時nice, 給女人很大壓力, 無處舒緩。于是, 女權主義者和醫生把痛經界定為一種疾病。與醫藥市場結合, 雖然擴大了醫學對人身體的控制, 但也讓女人舒緩nice woman 社會期待的壓力。經期, 女人心情煩躁, 不nice, 男人必須接受,這是病理的,不是她不想nice。UIUC一位人類學家說, 美國社會對nice woman 的社會想象不變, 痛經就是個必須應對的問題,無論以醫藥或別的方式。
日常生活中,我們時刻經歷生物性與社會性的整合,雖無知無覺。我推薦學生閱讀《稀缺:我們是如何陷入貧窮與忙碌的》一書。作者開篇直指人心,為什么窮人越來越窮,忙的人越來越忙?當我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事物上,我們會專注,把事情做得精致完美。窮人會記得超市所購每件物品的價格,富人可能連今天花多少錢都不知道。
但專注也讓我們失去整體,只看到所關注的事物。幾十年下來,人的認知寬帶被固化和縮小,只見想見的,無視更廣闊的生活和世界,從而做出各種愚蠢決定。所以,不僅窮人會越來越窮,忙的人會越來越忙,而且,被忽視的事依然發生,遲早會找上門。如工作,身體,家庭,過渡專注一個,忽視其他,人生就出問題。
作者講了一個“饑餓”的實驗。饑餓讓人對食物無比專注,能夠辨識屏幕上持續時間低于三十毫秒的食物詞匯,而正常情況下,人眼只能辨識持續三十毫秒以上的運動。但過分關注食物,饑餓的人甚至對電影中男歡女愛的場景都忽略不計。人生只剩下一個目標,索然無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稀缺”陷阱,可能是錢,可能是時間,也可能是情感。稀缺,形成稀缺心態,讓認知專注有力,但寬帶變窄,短期有力,長期失調。
每次講到美國人類學,我都深刻體會人類學在科學和藝術面前的尷尬。人類學介于科學與人文藝術之間,微妙平衡很難把握,人容易滑向一端。在美國,科學與人文之戰,從創始人Boas 一直延續到今天。
通往科學與人文之橋梁的人類學之路,遍地是陷阱。
在科學這一面,人類學宣稱科學只是人類認知方式的一種,不能將之視為一切,更不能以此衡量一切。人類學與這個科學理性至上的時代精神相悖。但相悖會矯枉過正。人類學生和老師,容易對科學不屑一顧,至少缺乏耐心,無視科學的強大有效。
就像后現代執迷相對真理者,認定真理的底層都是權力,否認一切真理,卻堅信相對性是最后的唯一真理。后現代先鋒福柯晚年就意識到自己早期作品中的虛無荒謬,但徒子徒孫已走得太遠,無法回頭。
或者,意識到科學的局限但認可其強大,人類學家又發現自己跟不上節奏。科學日新月異,每一步進展都可能推進理解人的社會性與生物性的結合。追趕,永遠沒有前途,人類學家很尷尬。
每次上課,我都希望自己班上有純理科的學生,內心深處,既期待,又有點害怕。
而在人文藝術這一面,人類學家有炙熱的人文情懷,但多缺乏藝術的技能和氣質。藝術整體地把握生活,教會我們如何與神秘共處,在不許諾答案的前提下,探索不可言狀之物。這些往往沒有答案。在知識的領土外冒險時,藝術是我們擁有的一切。
可惜,人類學家寫的民族志,很多不忍卒讀,缺少觸動人心的瞬間和無垢無塵的自然。人類學家眼中的藝術,是符號背后的社會文化,色彩背后的技術技能,聲音和氣味背后的自我認同... 藝術被折去雙翼,跌落凡塵。
我沒有任何藝術細胞。每次上課,都要請畫畫的學生講入畫狀態,請跳舞的講身體的興奮...
而且,人類學家視野宏闊,又立足細節,容易想太多,帶著太多的倫理感,到處掣肘,怎么行動都有問題,跟不上世界的節奏,只好原地踏步。
我總結說,人類學缺三樣東西:科學,藝術,與行動力。雖然,今天人類學極力推動public/engaged anthropology。
美國人類學因此描繪了一個偉大的夢想。一個學期,學生和我既激動,又無力,我們什么都缺,到處是陷阱和關隘。
我常默默不語,想是不是對學生太殘酷了,早早讓他們看到世界的真相。我自己想做但做不到的痛苦和迷茫,為什么也讓學生背負。
從中,我也看到自己,生活中我喜樂溫和,但內心深處有點憂郁悲觀,這兩面時而分裂,時而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