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者的一天

冬眠者的一天

文/紅色的以太

漫長的時間像果凍一樣凝住,身處其中,無所知覺。

忘記是誰說過的話,“能察覺到時間流逝的人,都已被時間帶走。”說不定是從哪本三流小說里看來的,范良已經記不清了,他睡得太久了。

范良像琥珀中封藏的蚊蟲,無知無覺地在時間之河前行,仿佛已經度過了千百萬年。

冬眠艙有著堅硬的外殼,號稱就連子彈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劃痕,但這句當初的豪邁宣傳語在這一天迎來了激烈的挑戰。

范良的意識里是一片虛無,一無所有,灰白一片。

但他突然開始有了感知。

這浩渺宇宙中細若微塵的一小塊虛無,隱隱搖晃,世界慢慢有了色彩。

時間的果凍便在這搖晃中融化,時間的長河剎那間化冰,繼續向前流淌。

范良仍在一片混沌中,但有一種彷如開天辟地的力量在鑿穿這片混沌,讓他不得不醒來。

這力量是一種聲音。

“咣!咣!咣!”的巨響敲擊著耳膜。

他一下子驚醒,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包括裹著自己的透明液體都在搖晃,范良猛地坐起來,幸運的是沒有撞到頭頂的透明晶壁——在范良起身之前,它已經被劈開了。

范良看到了一個黑瘦的、拿著消防斧的年輕男人,舔著干裂的嘴唇,手在斧柄上松了又緊——看他的架勢,好像接著便要把范良劈開。

但另一只手按住了他,這只手同樣黝黑,但明顯強壯得多。

同時一個粗糲得像在風沙里打磨過無數遍的聲音響起:“強子,不能吃活人,這是最后的底線。”

聽起來這個聲音是為范良提供了暫時的保護,卻也讓他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不能……吃活人……

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醒來后的亮光,范良首先注意到,周圍有五個人,四男一女。

以按住強子的那個男人最為強壯,肌肉分明,表情冷峻,隱隱是幾人中心。

他們的皮膚都很黑,如果不是這里燈光足夠明亮,范良恐怕很難看清他們的臉。

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些人的眼神,其中混雜著兇狠、麻木和呆滯,但沒有一點靈動的光澤。

范良接下來認出了這個地方。

這個房間是冬眠室,他坐著的地方,是他的冬眠艙。

人類已經取得了最后的勝利嗎?

范良還記得和妻女冬眠前設下的蘇醒時間,是在人類獲勝之后。

當“巨智人”即將入侵的消息傳開,整個社會都陷入動蕩。經濟崩壞,安保混亂,空氣里無時無刻不散發著絕望的味道。

他實在無法面對無望的世界一步步緊逼,索性與妻女一起選擇了冬眠。

永遠地長眠下去,或者在人類獲勝后醒來。

他于是想起了妻子,那道婉約明麗的背影。當然也忘不了他的女兒,那個俏皮可愛的小精靈,他的貼心小棉襖。

她們還好嗎?

范良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地面,又很快收回視線。

他意識到,自己并非正常蘇醒。因為他不在蘇醒室,而眼前的這些人,明顯也不是正規的醫務人員。

更糟糕的是,另外兩個男人粗魯地將他拖出了冬眠艙。

“滾出來吧!”其中一個人說。

冬眠艙只是一個形如感冒膠囊的簡單艙室,支撐著艙室的底座卻相當高大,里面密封著復雜的設備,以維持冬眠所需的低溫。

范良被丟到底座下,他搖搖晃晃地倒退了幾步,身體到底沒能那么快就適應過來,跌倒在地,旁邊正好是這群人里唯一的女人。

她就那么隨意地坐在地上,瘦得就像紙片,表情麻木,眼神呆滯空洞。

范良索性便坐下了,緩慢地舒展著身體。

“現…在…是…哪一年?”范良聲帶還是麻木的,發聲有些艱難,但漸漸適應了。

不過旁邊的女人沒有理他。

前面倒是傳來了一個憤憤的男聲:“誰他媽有閑心記這個?”

正是那個讓范良“滾出來”的男人。

他個子很高,粗看約莫有一米九,身上的運動服上有著大大的“520”三個數字,不知道是他從哪里翻出來的這么一件怪模怪樣的衣服。

范良暗暗給他起了個代號,就叫“520”,管他樂意不樂意呢,誰讓范良有起床氣來著。

“520”伸手往冬眠艙里探了探,回頭看著那個最強壯的男人,面露喜色:“老大,是營養液,好像還能吃的樣子。”

叫“強子”的年輕男人冷笑:“不然我們為什么費那么大勁把大門鑿開?”

劈開艙門的便是他,雖然精瘦,卻給人一種兇悍的感覺,看起來應該經常打架。

范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而那個老大已經脫光衣服,徑自躺進了冬眠艙里。

冬眠技術是用超低溫凍結人體,讓能量消耗趨近于零,以度過漫長的時間。但也需要一定的營養交換來維持生命體征。

這就是營養液的價值所在,它可以通過毛孔自行補充人體所需營養。

對于闖進冬眠室的這些人來說,營養液就意味著食物。

過了一陣,老大從冬眠艙里爬出來,表情明顯輕松了許多,慢吞吞地穿衣服。

接著進去的是強子,然后是“520”,排在最后面的是個光頭男人,都已經脫得赤條條的了。

范良倒是穿著當年進入冬眠時的內褲,因此不覺尷尬。他瞥了旁邊的女人幾眼,發現她依然面無表情。

當光頭男子出來,營養液已經只剩下一小半了——正常人所需的營養與冬眠時所需營養顯然差別很大。

當初范良傾盡家財,要求將冬眠艙盡可能維持到人類勝利為止。但顯然這里出現了某種變故,不僅讓陌生人闖了進來,甚至也沒人給冬眠艙補充能源和營養液。

讓范良不安的是,出售冬眠名額的可是政府。到底是什么樣的變故,讓政府也失去了控制力?

“巨智人……打到地球了嗎?”范良這次說話順暢了許多。

但旁邊的女人依然不理他,徑自站起來,走向冬眠艙。

然后她開始脫衣服,脫得干干凈凈,當著五個男人的面,裸露著她黝黑的肌膚,干癟的臀部和乳房。

范良別過頭去,雖然在他的時代,男女關系已經相當隨意,但當著這么多異性的面裸露自身,還是極為少見。

不過其他人都已經在冬眠室四處轉了起來,顯然對這一幕視若無睹。

冬眠艙雖然艙體不大,但如果算上底座里的那些復雜設備,整體就約有半噸重了。所以這間冬眠室雖然不小,卻也只有四個冬眠艙。

“520”仍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搭話的:“巨智人倒是沒影,指不定人類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了兩聲。

身體的感覺漸漸回來了,范良站起來竟也不覺吃力,他繼續小范圍地活動身體,“外面到底怎么了?”

但就連“520”也不再說話了——他筆直走向了冬眠艙。補充了些營養后的女人,剛從艙里走出來。

讓范良震驚的是,“520”邊走邊開始脫衣服,脫得赤裸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同樣赤裸的女人身前,然后他粗魯地將女人按倒,在這個過程中,女人的頭狠狠在冬眠艙上磕了一下,發出悶響,但她依然一聲不吭。她就像一只任人擺布的木偶,而“520”像狗一樣趴了上去。接下來男人的動作,便像泰迪般熟練。

范良告訴自己別多管閑事,強行移開視線。他們應該是夫妻吧?或許現在人類已經習慣了幕天席地……他想。

但這個自欺欺人的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520”滿足地起身后,同樣脫得赤條條的光頭走了過去。女人仰躺在地,像一具尸體多過像一個活人。干枯的頭發胡亂纏在一起。瘦骨嶙峋的裸體顯得臟兮兮的,即便她的皮膚如此黝黑,有些淤痕仍清楚的映入范良的視線。

“你干什么!”范良怒吼出聲,他狠狠地盯著光頭,又重復了一遍:“你干什么!”

看著已經開始脫衣服的強子,他意識到這絕不是兩情相悅的性愛,這是輪奸。

他所接受過的教育不允許他在這樣的事情面前保持沉默,良知上過不去。

光頭回頭看著他,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520”也看向這邊,眼冒兇光。強子則把脫到一半的褲子又提起來,右手抓起了那柄斧頭。

唯獨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依然一動不動,就像一灘爛肉,無知無覺。

范良咬了咬牙,就要上前。

“老弟。”老大沙啞粗糲的聲音響起,他止住其他人,自己走了過來:“跟你想的不一樣。”

按年代算,范良或許是這群人的爺爺輩,現在卻被稱為老弟,頗有荒謬之感。但范良現在哪里顧得上這些,他指著地上那個干瘦的女人,手指打顫,憤怒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莎羅是自愿的。”老大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把整個右臉劃開,當他轉過來的時候,就清晰的映入眼中——這無疑讓范良冷靜了些。

臉上的刀疤隨著他的聲音扭曲:“你信不信,如果你讓她離開我們,她得跟你拼命?”

從始至終,那個叫莎羅的女人沒有一丁點反抗的姿態,或許是已經對殘酷的現實麻木了。

范良隱約覺得,老大說的也許是真的,他用力地甩了甩頭,好像要拋掉某種莫名的東西:“這太荒謬了!”

“老弟,時代變了。”老大拍了拍范良的肩膀,“你不是問外面怎么了嗎?”

“什么都沒啦!外面沒一塊好地,全是黃沙!地里長不起莊稼,誰都吃不飽,政府也不管。到處都是逃荒的人,密密麻麻的人要死不活地走,倒下的,是站著的人的糧食。”老大的聲音或許正是在這樣的黃沙中摩擦出來的,所以才如此的粗糲和艱難,“說是逃荒,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這個鬼樣子?說白了就是換個地方死,然后變成活人的口糧。”

“怎、怎么會?”范良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其他人顯然沒興趣聽這個,光頭已經爬到了莎羅身上,像一條黝黑的、丑陋的蠕蟲。

老大從褲兜里摸索半天,摸出半根皺巴巴的煙來,似乎想要抽一口,但終于只是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唉,已經這樣了,過一天算一天吧。”

光頭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范良眉頭緊皺。

老大往那邊瞥了一眼,“她離開我們,只有兩種下場。餓死,或者更慘。”

還有什么事情比餓死更慘?

范良突然想起剛剛蘇醒時聽到的話。

最后的底線是不能吃活人。

他感到一股死寂般的陰冷,把他之前的憤怒、的不安,所有的情緒全部澆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時代,所有的倫理道德都不再適用。

范良有些腿軟,往后退了幾步,下意識地和老大拉開了距離,一屁股坐回地上,臉色煞白。

老大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半截煙放回兜里,也坐到了范良旁邊,“很難適應?”

范良心有余悸地搖搖頭,等他大腦反應過來老大的問題,又不安地點點頭。

“以后跟著我混,這年頭一個人沒法活下去。”老大說。

他坐在范良的右邊,這樣范良就看不到他右臉上的刀疤了,他因此稍稍心安了些,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嗯。”

老大往光頭和莎羅那邊抬了抬下巴,“要不要試試?緩解壓力。”

范良表情僵硬,“不,不用了。”

老大點點頭,也不勉強。

“對了。”在范良稍微放松了些后,老大又很隨意地問道:“這里一共有多少間冬眠室?”

范良心中一緊,“就一間啊。”

這里當然不止一間冬眠室。

當初建造這處冬眠基地的時候,冬眠室就是自上而下分層建立的。男人一間,女人一間,小孩一間。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變化的話,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在地下兩層的冬眠室里。

但他怎么能讓她們蘇醒?蘇醒在這個無光的世界?

值得慶幸的是,地下兩層的電梯入口非常隱蔽,要在四個冬眠艙的底座設備里按下不同密碼,才能夠開啟隱在地磚中的電梯口。

當初這樣設計只是為了應對“巨智人”入侵的最后努力,如果“巨智人”獲勝后找到這里來,或許也會忽略地底的冬眠室。

巨智人布下的“眼”雖然號稱無所不在,但應該也只會監控那些對巨智文明有威脅的人,不至于將全人類八十多億人口全部監控起來。

為免老大生疑,范良補充道:“冬眠艙對能源要求太高了,同一個地方根本供用不起太多冬眠艙。”

老大只是點了點頭。

時間過得很艱難,范良只想快些離開這里,盡管地下兩層的冬眠室已經十分隱蔽,他還是覺得在這里多留一秒,就有多一秒鐘的危險。

但男人的喘息聲一直沒有停止,光頭結束之后是強子。

人類的肉欲在這間冬眠室里做著最原始的表達。

老大叫住四處亂轉的兩個人:“把那三個冬眠艙也砸開。”

他轉頭看著范良:“你說,這些營養液,夠我們撐多久?”

范良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提到了嗓子眼,勉強說道:“應該撐不了多久,畢竟冬眠狀態需要的營養很少,況且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來補充營養液了。”

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個冬眠者,其他三人也清楚地下還有冬眠室!如果他們醒過來,如果他們暴露了地下還有冬眠室的事實……這些人會怎么對付自己的欺瞞?更重要的是,他們會怎么對付女人和孩子?其中還有自己珍視的妻子,寶貝的女兒。

后果不堪設想,莎羅的境遇已經足以說明現實的殘酷。

黑夜已經堅決地籠罩過來。而他看不到一絲光明。

“520”拿出一只鐵錘,向最近的冬眠艙走去,光頭則隨手撿起了強子的消防斧。腳步聲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在范良的心口。

“等等!”范良不能再等下去了。

兩人轉過頭來,老大也疑惑地看著他。

拼命思考著對策,范良竭力讓自己的解釋顯得更專業一些:“冬眠艙被暴力破開,營養液會揮發掉許多。按你們的說法,現在營養液應該很珍貴吧?”

“520”有些疑惑:“營養液會揮發?而且,這跟怎么打開有什么關系?”

“我冬眠是在確立巨智人要來的第7年,那時候的最新技術營養液和能源已經可以相互轉換了,你們應該知道吧?”

范良決定賭一把,賭即使是在這樣的末日里,對前沿技術有了解的人,也會被政府重點保護起來,絕不至于淪落到眼前這些人的地步。

他賭對了,從這些人的眼神里,他只看到了困惑和茫然。

“當冬眠艙受到暴力破解時,會自動從營養液里轉化能源,以增強對冬眠艙的保護。”

范良知道,說出這點就夠了。他要做的沉重的決定,在這之后。

老大很配合地問道:“那你一定知道怎么打開吧?”

在他“那就拜托你了”的微笑中,范良站了起來。這個笑容完全不能帶來親和感,只有恐怖和壓迫的感覺,像深潛時漫過身體的海水讓他喘不過氣來。

慢慢走向最近的冬眠艙,腳上好像負著千斤之重,每一步都如此艱難。

“我的愛人啊!”范良在心里喊道。

這給了他微弱的動力,推動著他艱難前進。

“對不起。”站在冬眠艙前,他的聲音又輕又冷。

范良終于伸出手來,在艙體上按動了5個鈕,其中4個都無關緊要,比如“艙內溫度”之類的小調節,真正重要的是那個紅色的小鈕,它代表著結束。

按下這個按鈕后,冬眠艙就會切斷對艙內生命的營養供應,讓其在無知無覺中死亡。這個過程很快,在五秒鐘內就能完成。

這或許是最輕松、最沒有痛苦的死法了,但本該是用在“巨智人”占領地球后。

“需要反應時間。”范良解釋說。

過了一陣,肯定不止五秒,范良才按動了另外一個按鈕。

艙門緩緩升起,而冬眠艙里的人,永遠不會再醒來。

范良沒有停步,走到另一個冬眠艙前,以同樣的順序‘打開’了艙門。

當三個冬眠艙全都打開后,強子也從莎羅身上爬了起來,他一邊穿著褲子一邊問道:“這三個人怎么還沒醒?”

范良看著老大:“冬眠并不是一項完全穩定的技術。有的人可以憑借它跨越時間,但也有的人會在冬眠中死去。要等半小時再看,如果能醒就醒了,不能醒就是沒撐過去。”

“520”有些疑惑道:“政府不是很久以前就宣傳冬眠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嗎?”

范良讓自己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政府的話你也信?”

“那倒是。”老大點點頭。

“死了倒好!”強子嗤了一聲。

他巴不得冬眠艙里的人全醒不過來。因為活著的人會和他搶糧食,而死了的人,是糧食。

人類總是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在半小時的時間里,范良不停地挑起話題,唯恐他們在亂撞間發現地下冬眠室。

許是因為老大認可了的緣故,其他人也愿意跟范良搭幾句話。唯有莎羅沒有變化,依舊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穿好了衣服。

在聊天中范良了解到,整個世界氣溫越來越高,環境惡化、糧食減產甚至絕產,這是世界范圍的危機。政府依然存在,但也沒辦法管大家死活了,現在沒有哪個政府能夠養活自己國家的人民。據說已經開始開辟地下世界,但進度也很慢,這個時代沒什么人真正愿意做事。唯一能證明政府存在的,是每個月固定的初一、十五。那時候政府的直升機會四處拋灑食物,但數量也有限。能搶到的就能飽餐幾日,搶不到的就只能挨餓。每次拋送補給的時候,都會造成大量的流血沖突。

因此一個人很難在這個時代活下來,即使搶到食物也守不住。但也不會出現大型組織,因為根本沒辦法養活那么多人,所以大多是10人以內的小隊。

老大他們比較幸運,接連有兩次補給就落在他們身邊,因此一直活到現在。這次意外發現山體滑坡后露出的部分建筑,便果斷挖了進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建在山腹內的冬眠機構會被發現,倒不是保密偽裝做得不好,而是環境惡化得太嚴重了。山一座一座的禿,地一塊一塊的廢。

老大低頭看了看手表:“半個小時了。”

他佩戴的是一塊老式機械表,看起來就很經用。

“嗯。”范良說不清心里是內疚還是慶幸,嘆了口氣,“他們都沒撐過來。”

老大沒有說什么,只是擺了擺手,光頭他們立馬就把三具尸體從冬眠艙里拖了出來。

強子更是拿起斧子就對著一具尸體砍下去,斧頭砍在尸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伴隨著鮮血涌出。

“你做什么!”范良嚇了一跳。

“肢解好方便貯存啊。”強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掄起斧子繼續劈落。他的動作很熟練,像極了菜場肉販剁生豬的場景。但這實在無法讓范良聯想起曾經的生活氣息,盡管強子也是在制作食物。

“一定要這樣嗎?”范良轉頭看著老大,臉色慘白。

他完全無法接受吃人,這種只見于書上的事,但他繼而又想到,這些尸體,不正是他制造的嗎?范良在心里慘笑,“范良啊,你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人嗎?”

“你等會也要幫忙。”老大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要想分到食物,就必須要付出勞動,大作家。”

在之前的聊天中,范良也透露自己在冬眠之前是一個寫作者。但事實上他寫作沒什么成就,充其量只能算聊以自娛。在“巨智人”的危機靠近時,寫作者的敏感讓他比常人崩潰得更快。之所以能夠進入冬眠,還多虧他的父母給他留下了相當豐厚的遺產。

在這個時代,寫作算是最無用的技能。在冬眠前的人生里,寫作也沒有帶給他什么——如果漫漫長夜里那些安慰都不計算的話。

“我不會吃這個的。”范良幾乎是有些哀求地看著老大:“營養液就夠了。”

強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咧了咧嘴,但沒有說話。

老大的表情依然沒有太多變化,只是慢慢走到范良身前。

這沉默的對視給了范良極大的壓力,后背有些發涼,他吞了下口水,慌亂地想要說些什么。但一只呼嘯而來的拳頭把他的話都砸回了肚內。

砰!

范良應聲倒地。

老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范良甩了甩頭,努力睜大眼睛。從這個角度看,老大臉上的刀疤好像變成了一道遙遠的峽谷,冷冷的聲音就在峽谷邊傳來,“來到這個時代,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是聽話。”

范良沒有選擇,勉強點了下頭。

老大伸出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還體貼地幫他拍了拍后背的灰,“第二件事,所有的資源,都要交給我,由我來分配。每個人都要表現出自己的價值,才會得到食物。”

范良依然點頭。

老大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范良咬了咬牙,便向斜乜著他的強子走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拖著他的腿,讓他的腳步如此艱難。但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在推著他的后背,那是對活著的渴望。他不想死,但如果不聽話,真的會死。

這短短的一段路里,他好像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前半生的經歷在腦海中走馬燈般掠過,讓他無比煎熬。你是一個讀書人,你有你的道德底線。他想。

可另外一個聲音卻告訴他,活著,才有底線可言。

他終于伸出手,接過了強子手里的斧頭。

強子就在旁邊,沒有走遠,范良側身就可以劈倒他。老大的手放到了身后,范良早注意到他后腰插著一柄匕首。“520”半蹲在地上,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鐵錘柄上來回撥弄。光頭看似沒有動作,眼睛也一直看著這邊。

空氣似乎凝固了,靜得范良可以聽清自己的呼吸。他握緊斧頭,狠狠地劈在了尸體上,這是被他親手害死的冬眠者之一,而現在他還要親手將這具尸體剁碎。

他咬緊牙關,賣力而機械。斧頭落下,血肉劈開。但范良知道,自己劈開的不僅僅是血肉,還有他僅剩的良知。

過了不知道多久,在幾人的努力工作下,三具尸體被肢解好裝進幾只大袋子里,它們將被貯存起來作為糧食。

除了莎羅一直看不到表情外,其他人都很滿意的樣子。范良獨自到角落吐了個天昏地暗,但胃里并沒有什么可吐的,全是苦水。

吐完后也沒有舒服多少,惡心的感覺縈繞不去。但他仍不能休息,因為老大交給了他第二件任務——搜尋這處冬眠機構里有用的東西,因為他對這里更熟悉。并且指派莎羅跟他一起去,范良猜想,這是為了監視他,女人畢竟會讓他沒那么警惕。

強子和“520”負責搜查另一個方向,光頭和老大則留在冬眠室里照看食物。這讓范良有些不安,他生怕地下的冬眠室入口被發現,但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讓他們離開。

范良最先去的是蘇醒室,所有結束冬眠的人都應該在這個房間里安全地蘇醒過來,在醫生和精密的設備幫助下快速適應新世界,他也本該是這樣。

看著墻壁上的電子時鐘,范良終于知道,這是巨智人聲稱入侵地球的第67年,他已經冬眠了54年。

“這里是用來做什么的?”撫過雪白的病床,莎羅忽然開口道。

范良起先以為她是個啞巴,沒想到聲音竟意外的好聽。

“蘇醒室,冬眠者一般被送到這個房間來蘇醒。”范良隨口解釋道。

蘇醒室里映暈著柔和而淺淡的光,莎羅將散發撩到耳后,范良這才發現,她有一張相當動人的臉。雖然跟其他人一樣也曬得很黑,但竟有一種特別的魅力。即使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過于削瘦,也給人一種惹人憐惜的感覺。這張臉上唯一顯得不協調的,就是她的眼睛,太過麻木無神。

莎羅再一次帶給了他意外——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范良,眼睛里竟漸而凝聚了一點神采,嘴里仍是輕描淡寫的:“這里可不止四張床位。”

這話就像一根針,直接扎破了紙窗,將范良藏在心里的恐懼全都釋放出來。

她知道自己之前在說謊!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門外,發現并沒有其他人找過來。

莎羅又說道:“如果我出了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你怎么解釋都沒用。”

范良抿了抿唇,他確實閃過了某些灰暗的念頭。但他不能跟莎羅去賭對那幾個男人的了解,畢竟今天才是他蘇醒后的第一天。更重要的在于,莎羅完全可以等見到老大再挑破這件事,但是她沒有。

范良于是問道:“你想怎么樣?”

“幫我。”

范良看到那雙眼眸里瞬間涌出了無數情緒,有悲傷有難過,有怨恨也有乞求。

這是范良自蘇醒以來,在這個時代看到的,唯一可以稱得上“美麗”的事物。

……

……

找了好幾個房間都一無所獲,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和帶不走的笨重設備,一丁點食物的殘渣都沒有。看來這處基地里的工作人員在很早以前就逃離了。倒是找到了幾套丟棄的衣服,范良連忙穿上了。

回到冬眠室的時候,正好強子和“520”也兩手空空的走來。“520”隔了老遠就開始喊:“這破地方什么也沒有!”

他一瘸一拐的走著,“媽的!我還摔了一跤!”

這人話最多,范良想。他同時發現,留在冬眠室里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對。

“520”顯然也看出來了,“老大,怎么了?”

老大終于把那半截煙點燃了,正慢慢地小口吸著。

光頭眼神有些畏縮地回答:“我……我們被發現了。”

被誰發現了?范良心里還在疑惑,卻發現旁邊的莎羅身體抖了一下。就連強子和“520”,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520”有些不死心地確認道:“獵人?”

老大顯然冷靜得多,他用拇指與食指拿住煙頭,掃了一眼基地大門的方向,“剛剛我跟光頭去外面觀察情況,正好撞上了。”

“獵人有什么好怕的?”范良終于按捺不住疑惑。

顯然沒人有心情理他。還是莎羅有些發顫地小聲跟他解釋:“我們說的獵人跟你想的獵人不一樣。這個時代的獵人,就是最直接的字面意思,以人為獵,獵殺人類。”

范良瞪大了眼睛:“怎、怎會有這種人?”

莎羅輕聲道:“他們相信宇宙間除了巨智文明外,更有神明的存在。他們信仰獵神,認為可以通過獵殺人類獲得進化。他們覺得只有進化之后,才有機會對抗巨智人,甚至獵殺巨智人。”

“這是邪教!”范良有些憤怒,但他的憤怒沒誰在意。

“520”繼續問道:“有幾個獵人?”

“七個。”光頭回答道:“他們就堵在門口,應該是不清楚我們的虛實,進來前我看到一個獵人跑開,應該是去召集人手了。”

“他們人很多?不用擔心糧食問題嗎?”范良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既然以獵殺人類為食,又怎會擔心人多?

“可惜天亮還得很久,獵人在有陽光的時候從不出來。”“520”自顧自說著,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效果不怎么好。

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再長長地吐出,狠聲道:“趁他們其他人沒來,我們殺出去!”

光頭惶聲道:“我們哪里是獵人的對手?”

“要我說。”沉默許久的強子出聲了:“我們也加入他們不就行了嗎?”

“說過多少遍!不吃活人是我們最后的底線!做獵人?無人可獵的時候,是我吃你還是你吃我?”老大像狼一樣地看著他,兩只眼里迸出不容置疑的光:“再說了,你看看你黑成什么樣?他們會要你嗎?”

獵人躲避陽光,只在陰天和夜晚游獵,所以一般都膚色慘白。

“不試試怎么知道?”強子明顯有些不服氣。

老大指著莎羅:“以獵人的習性,她第一時間就要被吃掉。”

“有什么關系?”強子喊道:“保自己的命要緊啊!”

范良注意到莎羅不知何時抓住了自己的衣角,被攥緊的那塊衣角訴說著她的恐懼。

“那我們為什么不逃?”范良問道。

光頭瞥了他一眼,聲音顯得虛弱而絕望:“往哪里逃?他們堵著大門。”

“有后門啊!”范良說。

幾雙目光齊刷刷地掃了過來,范良繼續道:“我帶你們從后門逃。”

“還有一個問題。”老大考慮得要遠一些,“如果帶著食物,我們肯定逃不了太遠,獵人很快就能追上我們。如果不帶食物,我們逃遠了也沒用。剛過十五,沒有空投物資,我們會餓死。”

光頭有些激動:“先逃了再說啊!”

范良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口袋里掏出兩枚片狀的晶體事物:“我在控制室找到了這個,我們可以拖著食物從后門逃出去,等獵人全部沖進來,就引爆它。”

他手里拿的是晶片炸彈,雖然只有兩片,但已經足以炸塌這里。

老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么,當機立斷地指揮撤退。

一行人匆匆拖著幾個大袋子,又用不知從哪里找到的容器裝上了營養液,急急跟著范良往后門去。

唯有強子有些抱怨:“做獵人有什么不好?”但也僅僅只是抱怨而已。

“快點!”老大急切地催促著。

范良和莎羅端著兩盆營養液走在最前面,老大提著一桶營養液,不時地往后張望。剩下三個男人一人拖著一大袋尸體。

強子和光頭倒還好,“520”就顯得非常吃力了。他在之前的搜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腿疼得厲害,只能一瘸一拐地前進。

按動密碼,后門緩緩移開,夜色便涌了進來。沒有蟲噪,沒有蛙鳴,安靜得只有眾人的腳步聲。范良端著營養液,走在最前面,夜空像一張漆黑的布,看不到星星,讓他有一種置身虛空的孤獨。倒還看得見月亮,但也是霧蒙蒙的,“桂宮”、“嬋娟”那些美好的比喻,已經全不適用了。這不是范良熟悉的夜晚,他從身到心都有些冰涼。

后門偽裝成山體的樣子,夜色下的這座山,光禿禿得有些瘆人,全不是范良記憶中花繁樹茂的樣子了。

眾人一直退到安全范圍外才發現“520”還沒有跟上來,老大掃了一眼強子:“去幫忙把那袋食物拖出來。”

強子放下手里的袋子,沒二話就去了。他很快就跑近門邊,門后是長長的甬道。遠遠就看見“520”艱難地拖著一袋尸體,緩緩前行。強子揮揮手,就要跑過去幫忙,忽然幾道身影跳入視線。他們膚色慘白,拿著各種打磨過的冷兵器,跑得飛快!

無意一瞥掃到的眼神讓強子如墜冰窖,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啊?貪婪而饑渴,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同類,而是獵物。

“快跑!”強子大喊一聲,轉身就跑。真正接觸到獵人,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么可笑,想加入?那要等獵人吃飽了以后再說。

在強子出聲之前,“520”就已經感受到了危機,寒毛倒豎,丟開袋子大步跑了起來。腿疼得要命,但他拼命地跑。

可已經晚了。

嗖!

一支鋼筋磨成的標槍將他狠狠扎在地上!

獵人們發出興奮地怪叫,高喊著“獵神保佑!”瘋狂前沖。

聽到強子的喊聲,范良瞬間意識到了里面的情形。但他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老大已經一把奪過了他手里的遙控按鈕,重重地按了下去。而這時不僅“520”沒有跑出來,強子也沒有跑遠!

“轟!”

巨大而沉悶的轟鳴聲似在耳邊響起,每個人都有瞬間的失聰。晶片炸彈將整個冬眠基地的最上一層都炸塌了,失去了支撐的山體也順勢塌陷。范良計算過,不會影響到基地的底下幾層。

泥石覆蓋了基地,將數量未知的獵人們全部掩埋,也包括“520”。

塵埃落定后,強子在不遠處爬起來,幾塊巨石恰好落在身邊,沒有砸到他。他又驚又怒,抓起一塊石頭直直地走向范良,眼神憤怒而兇狠,“你他媽想害死我?”沒有人懷疑,他會用這塊石頭把范良活生生砸死當場。

范良后撤幾步,與強子和老大拉開距離,但沒有試圖解釋什么。

“強子過來!聽我說。”老大沖強子招了招手,見他不理會,便自己靠了過去:“聽我跟你說!”

死里逃生的后怕,險些身死的憤怒,情緒交織在一起,混雜成洶涌的殺機。強子誰的話也不想聽,他差點就死了!他一定要殺了那個想害他的人!他緊緊攥著石頭,幾乎要將它捏碎。但一股突如其來的劇痛從腰側傳來,強子又驚又怒地轉過頭去,老大抓著一柄匕首,在他的腹部又狠狠捅了幾下。

身體瞬間失去了力量,手上的石頭沉默著滑落,強子也隨之倒地,雙目依然圓睜。

老大在他身上擦掉匕首的血跡,才起身走到幾人身邊。

范良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就連光頭,也有些眼神躲閃。這個臉上有著可怕刀疤的男人,要比他臉上的刀疤更可怕。

老大把匕首重新收好,“強子已經沒有底線了,他遲早會做獵人,我們不能再留著他。”

他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我們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必須得團結。”

沒有人敢反對他。

只聽光頭訥訥地問:“強子的尸體怎么辦?”他其實是問,要不要當做食物帶走。

老大沉聲說:“就留在這里,我們跟獵人不一樣。”

“我們吃死人,是沒辦法,是為了活命。但我們永遠不會殺活人來吃。”

“我們跟獵人不一樣。”他重重地再重復一遍。

范良知道,這只是他的自我安慰。他一樣肆無忌憚地殺人,一樣地吃人肉,那么他和獵人,哪有本質的區別?所謂的最后底線,只是他作為人類最后的自我救贖。這樣的時代,在不斷摧毀著每個人的底線。

走了約一小時,跟著老大回到了他們的老巢——一處廢棄廠房。他們最終不僅留下了強子,還同時留下了另一袋尸體。因為范良、莎羅、老大都帶著營養液,光頭只能拖得動一袋。誰也不敢回頭去拿,因為誰也不知道獵人有沒有死干凈。

天仍未亮,光頭拖出積存的木柴,點燃了篝火。

老大、范良、光頭、莎羅,四人圍著篝火坐下。火光跳躍間每個人的表情都時隱時現。

老大瞥了一眼范良,“你不太像作家。”

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范良解釋道:“我寫的都是軍事小說,算半個軍事迷。”他這是解釋為什么會認識晶片炸彈。

老大突然竄了起來,一把將他按倒地上,用手肘抵住他的脖頸:“我教你的第二條規矩,是不是忘了?找到晶片炸彈,為什么不第一時間交給我?”

范良用力去扳他的手臂,但沒有扳動。漲紅了臉,呼吸困難起來,“我沒來得及…”

老大沉默地注視著他,一直到范良已經開始翻白眼,才緩緩松肘,冷冷道:“沒有下次。”

范良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喘道:“記住了。”

莎羅和光頭都默默坐在篝火另一邊,不發一言。老大走過去,拉起莎羅往旁邊去。那里有一張木板床,上面還鋪著褥子。也許是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需要排解情緒。

范良坐了起來,火焰跳躍著,在他臉上扭動著陰影,像某種神秘的舞蹈。

粗重的喘息漸漸響起,木板床嘎吱作響。范良伸手拿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柴在火堆中無聊撥弄著,火星時而炸響。

忽然傳來一聲慘叫,光頭猛地轉頭,只看到木板床上的兩個人已經滾到了地面,老大慘叫著瘋狂捶打身上的莎羅,莎羅卻一動不動,死活咬著他的脖頸不松口。

“草!”光頭抓著斧頭,一骨碌竄了起來。但一根半燃著的木柴狠狠砸到了他的頭上,將他一擊砸倒。

這一擊是如此用力,讓鮮血瞬間溢出。

光頭掙扎著想要爬起,范良已經趨步上前,掄起那根木柴再次砸了下去!

砰!

木柴同他的腦袋再一次較量著硬度。

砰!

一下,兩下,三下,范良的動作像打樁一般機械而兇狠。

當范良終于停下來,木柴那頭的火已熄了。范良隨手丟開,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看著光頭被砸得稀爛的臉,他竟不覺恐怖。不僅僅是因為剁碎的尸體比這血腥得多,更因為在這個時代,活人遠比死人可怕。

木板床那邊,老大抽搐了幾下,終于直挺挺地再沒有了動作。莎羅那一口直接咬破了他的喉管,能堅持這么久已是極為罕見的求生意志。

莎羅從他的身上爬起,呸了一口,吐出一大塊血肉。可見她咬得是多么狠,多么用力。她又喘息了一陣,穿好衣服,才挪到篝火這邊來坐下。

“謝謝。”她抹了抹被血染紅的嘴唇,說道。

范良仍有些氣喘,“你幫我保密,已經兩清了。”

幫她殺掉這四個男人,這是她之前在蘇醒室里對范良的請求。

“基地里還有冬眠艙,藏著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吧?”莎羅問道。

范良看了她一眼,“我的妻子和女兒都在冬眠。”

“妻子,女兒……”莎羅看著偶爾噼啪炸響的火堆,眼神有些迷惘:“你說,你們那個時代是什么樣子?”

范良想了想,“當時覺得是地獄,現在想起來是天堂。”

莎羅聲音低了下來:“好想知道天堂是什么樣子。”

范良沒有說話,因為那是他也無法再回去的時代。

“我們做愛吧?”莎羅忽然看著他。

“不,不。”范良猝不及防,有些慌亂:“我們不能。”

“為什么?”

“我們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侶。而且這種事情,也要看感情、環境和狀態吧?”

“有反應不就可以了嗎?我聽說以前很多人也是這樣吧?”

范良一瞬間啞口,剛剛還談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哪里會有這種心思?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跟莎羅解釋,兩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已經完全不同。

“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莎羅問:“你很愛你的妻子嗎?”

莎羅沒有等范良的回答,自顧自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愛。但有個男人,一直保護著我。搶到的糧食都先讓我吃飽,誰打我他就拼了命的打回去。”

“后來被他們幾個殺了。”莎羅語氣很淡:“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是很想他們死,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你應該愛他吧。”范良想了想,又肯定道:“你是愛他的。”

“愛一個人就會怎么樣?”莎羅似乎覺得有點冷,往這邊靠了靠。

“會一起組織一個家庭吧。”范良的聲音淡下來,他的手慢慢移向身后。那個曾經美滿的家,就像眼前的篝火一樣,在炙烈的燃燒著,也在脆弱的搖曳著。

“家是什么?”莎羅問,又挪近了些。

“家就是…”手上已經傳來冰涼的觸感,范良知道,那是光頭尸體下的斧子。他不再猶豫,提起斧頭狠狠劈在了莎羅的脖子上!鮮血飛濺,涂了他滿臉。他戛然而止的話語,便也湮沒在黑夜中。

藏著冬眠基地的小山已被炸塌,除了政府外,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基地的存在了。妻女的冬眠,再不會被人打擾。

火光搖曳,莎羅的尸體斜躺在地,藏在身側的手里隱隱閃著寒光,那是老大的匕首。

范良或許注意到了,或許沒有注意到,但都已經不重要。

家是什么?

他最初蘇醒的時候,無比的思念家人。想念他深愛的妻子,想念他的寶貝女兒,他瘋狂地想跟她們在一起。但現在,他絕不想讓她們醒來。

他不知道是一群什么樣的王八蛋把世界搞成了這個樣子。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選擇冬眠。絕不會把他曾深愛過的世界讓給別人,寧愿伴著從前的殘陽慢慢老去……

家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意外醒來的這個時代,范良誰也不需要家,因為根本就沒有家,哪里都沒有。

在某個剎那,夜色忽然褪去了,天空瞬間就亮得嚇人。

這也不是范良熟悉的清晨。

但無論如何,漫長的一天終于結束了。

范良抹了抹臉,把匕首插在腰側,手里提著斧頭,走出了廢棄廠房。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會死在什么地方。

他想回憶起妻女的面容,但是失敗了。

睡得太久,醒的又太猛,這一天也太長,讓他再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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