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和他親愛的瑪麗是上個月搬到新房子里的。
新房子位于查理大街108號二樓,是個不錯的小公寓,靠近拐角處。沿著拐角往前走,就進入了個死胡同。胡同末尾是個小花壇,傍晚的時候人們會在小花園邊緣石階上坐著,和鄰居聊天。聊天內容大多是,孩子、工作以及天氣。
到了晚上,人群逐漸散去,整個查理大街都會安靜下來。路燈是灰暗的,偶爾街旁從房間漏出來的燈光也是灰暗的,更何況人們都習慣拉上窗簾。
朦朧地路燈籠罩下的查理大街從沒有什么異樣,只有拐角處的電話亭顯得有些突兀。那是個很老舊的玩意兒,也許是上個世紀的遺留物。如今,已沒有人用公用電話了,甚至連家里的座機都懶得裝上。電話亭是電影里的模樣,是個長方體式樣的小亭子,四周被斑駁的、暗紅色的窗格圍著,窗格上的玻璃早就沒了,頂上有個退了漆的電話聽筒標志。
從安德魯和瑪麗的窗口望向查理大街,總是一眼就能看到那個電話亭,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傍晚在花壇散步時,鄰居們告訴這對年輕的夫婦,電話亭早就壞掉了。
安德魯是個粗獷的工人,他在3英里外的汽車零件廠上班。每4天換一次早晚班,中間能休息上一天。上早班的安德魯清晨5點就出門,下午5點回到家中。上晚班則剛好相反。而他親愛的妻子,瑪麗,是個細心的護士,在附近的醫院上班,同樣兩班倒,忙得不可開交,只是上早班時稍微比丈夫晚上個2小時。她們生活在一起3年了,新近結了婚,還沒有孩子。
如果遇上安德魯晚班回來,瑪麗恰好又在家,她會在定好鬧鐘,在凌晨4點3刻爬起來,給丈夫熱好一杯牛奶,煎好兩個雞蛋放在盤子里,再似睡非睡地蜷縮進被窩里。牛奶是前一天在查理大街便利店買的,放在冰箱里。雞蛋是在靠查理大街不遠處的集市買的,也存在冰箱里。安德魯會風風火火地回到家,麻利地沖個澡,再麻利地吃完妻子的早餐,然后一股腦鉆進被窩里,摟著妻子入睡。他很麻利,但聲響不大,甚至故意輕手輕腳。
再早些時候,瑪麗是不能容忍安德魯不刷牙就睡。但也記不清從什么時候,她也不在乎起這個事情起來,就像她早就不被安德魯睡覺時的鼾聲如雷影響,只要握著他滿是繭子的手,就可以安眠。這次,似睡非睡的瑪麗回應了丈夫一如既往的擁抱,轉過身來,看著倒頭酣眠的安德魯,輕輕用手指擦了一下他嘴角沾著的牛奶,忍不住自己舔了一口,寡淡的甜味里還有股蛋黃的味道。她俏皮地笑了一下,朝丈夫長滿胡渣的臉上吻了一口,又覺得少了點什么,對著他的嘴唇輕點了下。安德魯睡意朦朧地動了動嘴唇,把妻子抱得更緊了。
過不了2小時,瑪麗也要起床。它輕輕拿開安德魯纏在腰間的手,輕輕地爬起來,梳妝打扮一番,就出了門。出門前,她會看一眼床上的安德魯,看他不知何時已經把粗壯地手臂壓在她睡的這一側,依舊保持著一個環抱的動作。但她也來不及多想什么,就出門了。
安德魯和瑪麗一起做飯的機會不多。兩人的單位都有食堂。安德魯在家的時候,瑪麗就帶兩份飯回家;瑪麗在家時,倒是會好好做點什么,土豆牛肉、蘑菇湯之類安德魯都很喜歡吃,配上點時令蔬菜,蘆筍或者萵苣,會比食堂的味道好太多。
偶爾能遇到兩人一起休息的日子,就認真地打掃屋子。但安德魯總是粗心的。要不是把剛洗好的床單拖到地上,就是把碗磕個口?,旣惸钸稌r,安德魯會不耐煩地把東西一股腦放下,坐在椅子上,說:“那你自己弄吧”?,旣惥蜁V鼓钸叮粋€人默默地干活。安德魯坐著久了,看著忙碌的妻子,又按耐不住,上前幫著打點下手,再弄砸了什么,瑪麗也就不說了。
若瑪麗一個人休息在家,她會多花點時間侍弄下窗臺上的各類花草。都是些好養活的,諸如茶花、茉莉、小石榴。澆澆水,隨便修剪,也能長得不錯?,旣悤粗@些植物出神,遇到開花的時令,還會有蜜蜂飛過來。擺弄完花草,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窗外的查理大街。
白天的查理大街若碰上雙休日,還是熱鬧的。孩子們會奔跑玩耍,大人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的人還會搬出個躺椅坐在樓前的草坪上曬太陽。但沒有人會真的走進電話亭,就像鄰居說的,它壞掉了。
可就在上個星期3,瑪麗照例4點3刻起床給丈夫做早餐。煎完雞蛋后,她倒是沒有什么睡意了,就披著衣服站在窗口,望向查理大街,看著丈夫回家的方向。丈夫還沒有出現,路燈下的電話亭卻有點惹眼?,旣愐舱f不上來那電話亭哪里不大對勁。她仔細望了一眼,模糊有個身影在電話亭里,像是在很認真地說著什么。窗外灌進來了一股子風,略涼,瑪麗抖了一下身子,拉上窗簾,又鉆進了被窩,然后沉穩地睡著了,連丈夫什么時候回來都不知道。
周6,安德魯和瑪麗的假期遇到了一起。他們好久沒有親密地聊點什么了。安德魯午飯喝了點啤酒,紅著臉,感覺連胡茬都要紅了起來。他坐在窗臺邊的藤椅上,微醺地看著自己的妻子?,旣愂帐巴瓴妥篮蛷N房,坐在了丈夫腿上,手撐著窗臺。2人就那么看著對方。安德魯眼里瑪麗嬌小、勤快,她披著金黃色的頭發,和臉頰上稀疏的雀斑配合得格外可人。
“聽說鄰居索斯特先生的太太去世了?”安德魯說,一把將妻子摟進懷里。
“嗯,我聽同事說,是癌癥,可憐的老先生要一個人生活了。”瑪麗說著,握緊了丈夫的手,“我敢打賭,索斯特先生很愛自己的太太,就像這樣?!爆旣愓f完,把2人緊握著的手抬到自己身前,深深親吻了一下,2人無名指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
周3,索斯特先生的太太在瑪麗所工作的醫院去世了。那天瑪麗不當班。同事后來告訴她,索斯特先生在太太去世的那幾小時里,一直安靜地坐在病床邊上,緊緊地握著太太消瘦的手。他們早已經放棄了主動治療,只維持著常規的輸液供給和止痛。
“親愛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世上的。”安德魯說完這句話臉色更加紅潤了。這個粗獷的男人破天荒地講出這樣的話,應該是啤酒的緣故吧!瑪麗也被這句話弄得不知所措,便把頭緊緊地靠在了丈夫胸前,金色的頭發混在了丈夫的黑胡須里。
沒多久,索斯特先生也去世了,在瑪麗工作的醫院里。醫生和護士陪著他,但他還是孤零零地樣子,被蓋上了白布。
在某些凌晨4點3刻的時候,瑪麗等著丈夫回家,偶爾從窗口望向電話亭,卻再也沒有覺得那里有什么異樣。
生活如常繼續著?,旣愑袝r候覺得這個粗獷的男人不夠體貼,忙得過頭時還會多點念叨。倒是安德魯習慣了妻子的嘮叨,不再像往常那樣表露出煩躁。他會安靜地看著她,由著她說完,然后輕輕地摟住她。她也便不好再繼續,從了他的擁抱。
某個冬天清晨,瑪麗從醫院回來,還沒來得及緩過神,安德魯便急匆匆地出門了。瑪麗疲憊地看著亂糟糟的床,有些凌亂的屋子,內心長了點委屈。她來不及收拾什么,身上冰涼的,便鉆進被窩里,想歇息。剛躺下,她就發現自己的這一邊還溫熱著,她有點意外,摸摸丈夫睡覺的那邊,是涼的。她安穩地睡著了,就像丈夫還摟著自己。
迷糊中,她接到了個陌生男人的電話,是丈夫的同事。
瑪麗是在一種不可思議地震驚中趕到醫院的,這次她不是來上班。她隔著玻璃,看著急救室里的丈夫,看著自己的同事圍著自己的丈夫忙碌。她覺得有點不真實,她太累了,順著直覺暈倒了一陣。
她醒來的時候還在醫院。她倒是希望在家里,像是個夢。
安德魯因為機械故障受了重傷,胸口被刺穿了。等瑪麗醒來,安德魯已經被蓋上了一層白布?,旣惪催^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作為一名護士。可這次白布下蓋著的是自己的丈夫,安德魯。
她取下了丈夫手上的戒指,待在了自己另一只手的無名指上。之后,這兩只手會緊緊握在一起,就像以往那樣,安德魯握著瑪麗的手。
葬禮過后,瑪麗還是保留著4點3刻被鬧鐘叫醒的習慣。她熱牛奶,煎蛋,如常。做完這一切后,她會走到樓下去。凌晨,天色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銀灰,但總的來說還是暗著的。路燈下的電話亭兀自立在那里。大概5點的時候,會有一陣細小的鈴聲響起,瑪麗要仔細聽才能察覺。她會趕緊拿起聽筒貼在耳邊,對面會傳來熟悉的聲音:“親愛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世上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