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著糙得褶子鮮明的白色麻布,腰間系著草繩,頭上也空空地頂著草繩編起簡易的“草帽”。一群人搖搖晃晃地走著,繞著村子坑洼的街道,走上一個來回。排頭走著的是我的女娃,還是稚幼的,神色悲戚地沒了面色,只愣愣地擁著像似飄的踩著,隨著張羅的人,踏著的砂礫面沒了知覺。
我的妻應是留于家中,按照禮俗不必出面。我們家新建的三層樓房,是我和妻一起粉刷,這是我們的本活。門外四周一片的小石子地,寬敞地被鋪上了水泥,沒有挨著其他家戶,總歸是空寂的。搬進新處所未滿十日,妻就一人獨臥了。
妻身子瘦削,比嫁與我時清瘦不少。記得陪妻回門那日,妻著一身紅衣裳,襯得面色紅潤,筆挺得特有一股子精氣神。她三姐還說了,讓我好好待妻,否則沒我好果子吃。相親時的幾家閨女中,我是特別中意妻的,溫婉平和,會做事,待人也是沒有可挑剔的,沒有村里糙娘們的粗氣。結了婚,我是想一輩子待她好,一輩子多長啊,我真想。
日子緩緩過,妻跟著我搞裝修,也漸漸上了手,妻的氣力委實不小,抬沙,和泥,粉刷,也是都能做的。妻巧手下燒的家里便飯也是真好,這些年我從未當面贊她,卻是時常邀些親友朋客來家吃飯的,客人沒有不一個勁兒地贊她手藝好,我聽著亦是十分舒心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酒足飯飽之余,妻子總是愛泡上一兩杯茶,見著滾燙著灼灼熱氣的開水澗入蜷曲的茶葉片,瞬間綻開了葉片還有那韜光的被水溫潤的香氣,霧似的蒙了眼,也沉了心。就靠在沙發上閉著眼小憩一會,覺著茶杯里悠悠地冒著氣,盈滿一整間屋子,然后透著窗子溢出去,飄進別家的宅院。外頭的日正盛著,鋪著紅色的地磚卻是涼涼的,屋內也是整潔清爽宜人,美好的光景,思緒也漸漸地空了。白天就是這樣熱辣辣的翻炒著各自的小日子,各自忙碌,各自樂呵。出門遇見鄰居,笑著點個頭,叫喊一聲或是按個喇叭,一溜煙又不見了蹤影。我和妻也是這樣的,閑暇過后依舊開始行色匆匆的忙碌,一日一日的事兒,路邊的雞鴨卻依舊是撲騰個翅膀擺擺地走著。
等天暗透,星子就出來眨巴了。沒有路燈,星子的光是不夠明朗的,這里的路燈九點半就一下子全熄了。妻總愛趁路燈亮的這會空子,到戲臺前和其他人的妻跳跳廣場舞,她們這只隊伍還到別地兒表演,錄成碟片人手一份帶回家。妻身手是很靈活的,跳得有模有樣的。妻興奮地像娃考了滿分拿出試卷給我簽名的場景似的放碟片給我看,我手摸著胡茬,沒有吱聲,眼睛盯著畫面上的點一動不動的,眼尾皺起的紋路想是妻沒有看見。
村子就是這樣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晚點基本就黑壓壓的一片了,都休息去了。除了那些個倒夜班的,是在離村子稍遠亮著的廠子無聲無息的忙碌著手上的活兒。村子還是靜謐安詳的,偶爾幾聲卯足底氣的雞鳴聲會在夜半劃破寂靜。有的家戶的燈亮了,想是起床上個廁所,不一會,燈又關了,鼾聲又呼呼的起了。
數不清的白天和夜晚啊,也就是十幾年的光影,我和妻相互依偎了十幾年啦,突然間我就在妻的命里失了蹤影,連我自己都感覺可怕得莫名。車禍發生得瞬時,救護車推遲了一個多小時,命沒有就沒有了,人說走就走了。留下來的那個人啊,我的妻,叫她一人怎么帶著娃好好過活?
一大早子,妻起來做飯,眼周老一圈,眼袋子耷拉著,眼眸是渾濁不清,布滿了血絲,只是疲軟地洗洗涮涮,麻木不自知地在做什么,等妻胡亂地忙活好了,日頭又高高掛在半空了。娃也醒了,相對無言的吃著,桌上擺著我平日里慣常吃的菜,只聽著筷子調羹在碗里的磕磕絆絆,終是說不出一句話。洗碗時,望著水槽里的三只碗,妻心里一緊,腦袋重重地疼,竟抬起手腕無力地敲著,鼻尖一酸,淚就鼓滿雙眼,一滴滴跌進碗里,一把攤在地上,手捂住張大的嘴巴悲坳地啜泣著,內心嚎啕這世上最深痛的悲哀,眼睛哭得更腫了,生生地疼,索然就坐在地上靠著灶臺睡去,妻的面容黃瘦,兩鬢又多了一簇一簇的白發。
家里還寬裕的時候買了一輛二手的面包車,平時用著運些東西,也方便些,過年啊,也用它擠著妻娘家的姐妹兄弟到岳母家拜年,一車子八九來個人,熱熱鬧鬧的。妻不會開車,就坐在副駕,妻一個女人家,怎么張羅起這辛苦的裝修工作啊?以前都是配合我收拾的呀!村里的人每天都忙進忙出的,種地的種地,種菜的種菜,打工的打工,串珠子串發繩。種地種菜的得圖個好年,遇到不對的年頭,幾毛錢幾斤的菜,哪里能糊口,別提養家了。打工的小廠子,都拖欠了三五個月工資,前些日子工人扎堆擠在門口鬧罷工,才勉勉強強發了一個月的工資,這怎么讓人過活,每天都灰頭土面的,大太陽曬的要出門,刮風下雨還是要出門。串珠子串發繩的都是些老人家,閑著沒事打發時日,串一個半分錢,一毛錢的,一天累死累活的賺個二十快,老人都覺得厲害,也夠他們自己過活的,那中年的養家能混這吃?買桶油都成問題啊!
妻和我吃這碗的,算是好的了,不用風吹日曬,還有較多閑暇時間,工資也算豐厚的了。如今,妻等著一日的開始,一日的結束,就干等著,等什么,妻自己也不知道。岳母去看妻,怕妻無聊,帶些珠子讓妻串著,妻串著串著,一小會,眼睛就刺刺的疼,想是這些時日常掉淚的事,妻心不在焉的串著,時常串錯,就得重來,反反復復,妻揉著眼睛,淚就揉出來了,竟止不住地坳哭,妻惱這煩人的珠子,惱這煩人的無所事事,惱為什么只留她一人?
哄完娃子入睡,妻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晚總是來得比白日清醒而瘋狂,思緒胡亂,妻想到了倉庫里的農藥,自己走了,娃怎么辦?老人誰照顧?家怎么辦?兀自啜泣得累了,枕巾也濕了大半,勉強迷糊入睡了。作為漂泊的魂的存在,入了妻的夢里,我帶她去了趕集要經過的江水邊,水面上飄著浮槎,妻怕坐木船,每每趕集坐木船時,妻總拽緊我的手,臉搭在我的肩上,眼睛牢牢地閉著,更別說這是小小的木筏。這次,我主動伸出手攥著妻,擁著妻,讓妻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娃,顧好家,浮槎游到了天上,我就在這里一直望向你們,守護著你們,我的愛人,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妻在夢里,含著笑,流了淚,枕巾干了又濕了。第二天,妻早早的來到江邊,看見木船上安起了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