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嗎?”你問。
“嗯。有點累了,今天走了太多路。”
“那我們回去吧!”你挽著我的手,似乎想幫我減輕一點疲憊,我看見你快速回頭望了一眼,然后神情自若地拉著我,快步向火車站走去,那個已經在暮色中逐漸變得模糊的小山城,被我們一步一步拋在了身后……
那一年,我們十七歲。
“同學你好,我叫瀟瀟,以后我們就是室友了。請多關照。”
當我辦完入學手續,回到宿舍整理床鋪時,一個長得像洋娃娃一樣甜美可愛的女孩走到我面前,主動和我打招呼,表情有些羞澀。多年以后,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你的友好和美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溫暖了我敏感自卑的心。在我們306寢室,你是第一個主動和我打招呼的同學,而其他室友,在我的主動問候下也僅僅是禮貌性的點點頭。我知道自己土里土氣的打扮,一眼就能讓這些城里長大的姑娘區分出——我和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第二天正式上課,也許是天意,老師把我們安排成了同桌。很快,我們倆就熟悉起來。你安靜隨和,謙虛有禮,既沒有城里姑娘的倨高傲慢,也沒有漂亮姑娘的驕矜做作,我很慶幸能和你這樣的女孩做同桌。
有一天自習課上,我無意中提到自己的母親已經去世。你先是愣愣地盯著我,然后伏在桌上傷心地哭了好久,仿佛失去母親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驚詫之余,我被你的善良深深感動,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們每天都形影不離,一起去教室上課,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自習室做作業,一起去小花園聊天,校園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我們友情的足跡。
“我不喜歡他”,你平淡的語氣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雖然是他托關系讓我進的這所學校。”
那是個溫暖的秋日午后,我們倆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你說的是你父親,那時我們正閑聊著各自的家庭。
“他想要個兒子,可我媽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雖然我是最小的孩子,但他并不喜歡我。他覺得我又笨又蠢,因為我總是考試不及格,讓他丟盡了面子。”你一邊說著,一邊把頭靠在椅背上,雙手枕在腦后,虛起眼望著天空,天空很藍,像絲綢般光潔柔軟。
“我覺得你挺聰明的,你做事情又快又好,就是沒把心思用在學習上。”我想起你上課的樣子,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兩眼空洞地望著黑板,就像是孫悟空變出的替身,真身卻不知跑哪去了。
你笑了,嘴角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樣子十分好看。“我就是討厭學習,凡是他喜歡的,我都討厭。他以為他是大學生就了不起,在家跟個皇帝似的。不是指揮這個就是命令那個,稍不如意就大聲斥責,根本就不把我們當成家人。”你閉上眼睛,似乎過于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子般的陰影。
“他看不起我就算了,他還看不起我媽,嫌我媽只有初中文化。可是他當初分到我們縣城上班時,還不是靠著我媽娘家的關系才有了今天。最可笑的是,我都五六歲了,他還去找過他大學時候的女朋友,那個女人曾經因為一塊手表拋棄了他,和一個買得起手表的軍人結了婚。回來后,他天天跟我媽吵架,有時還動手打我媽。最后不知為什么不吵了,可對我們總是冷冰冰的,就像全家都欠他似的。”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看著你,心里感慨萬千。一直以來,你都是讓我羨慕的,良好的家世,甜美的外表,你應該是世上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誰能想到你也會有這么多的苦惱。人世間的事原來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美好,十六歲的我第一次對世界有了嶄新的認識。
你在同學眼中是有些怪異的,明明安靜隨和,卻總感覺難以親近。人群中,你從來都是最沉默的一個,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會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你對大家感興趣的事情沒有一點興趣,也從不參加宿舍里的任何活動。大家都說你性格古怪,只有我知道你從不在乎。因為你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比眼前這個更能讓你感到幸福和快樂的世界。我很幸運,能夠偶爾進入你的世界去稍作停留,欣賞那里的奇妙和美麗,可是我也清楚,我們終究還得生活在這個并不完美的現實世界里。
有好朋友陪伴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我們就上二年級了。可是開學才一個多月,你就漸漸和我疏遠了。你總是有事沒事朝305宿舍跑,每當我問起,你總是微微紅著臉說“找莫莉有點事。”莫莉是我們班年齡最大的女生,離異家庭中長大的她比同齡人更加成熟干練,因此在同學間也頗有些影響力。可是你以前很少和莫莉打交道,怎么一下子這么熟絡起來,我既感到疑惑,又有些妒忌。
你終究還是告訴我了。“那天是莫莉的生日,你知道的,她和我雖不在同一個城市,但坐同一趟火車。她邀請車上的同學去她家做客,大家都同意了。我本來是拒絕的,但是莫莉一直勸我去,想著畢竟是人家過生日,所以就答應了。她還邀請了她的初中同學,有一個男生喜歡我,莫莉就把我介紹給了他。那個男生很斯文,對我也很好,臨走時讓我做他女朋友,我就答應了。”你低著頭輕聲地說著,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仿佛還沉浸在第一次見面的喜悅中。
“你喜歡那個男生的哪些地方?”我雖然怪你瞞著我,但是更關心你會不會上當受騙,畢竟你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他長得還不錯。”你不好意思地說,“最重要的是他不覺得我性格古怪,還說我很可愛。我們一起玩的時候他對我非常照顧,就像大哥哥一樣讓我感覺溫暖。”
“小傻妞,哪個男生不會說這些話,尤其是對著一個漂亮的女生。”我心說著。雖然我也沒談過戀愛,但這個基本常識我還是知道。
“你們見過幾次面了?”
“只見過兩次。”
“才兩次。你確定你對他了解地足夠清楚?”
“我們除了見面,還在通信。”怪不得你三天兩頭地往傳達室跑,我問你,你還騙我說在等你大姐的信。
“你最好還是不要太過投入,畢竟大家年紀都還小,又是剛認識的,隔得又遠。萬一哪天分手了也不會太難過。”
“我相信他是真的對我好。”你執拗地說,聽不進我的勸告。都說戀愛中的女孩最傻,我算是親眼見到了。
此后,你變得更加不愛跟人說話,甚至對我也是如此。你總是出神地望著窗外,有時甜蜜地微笑,有時傻傻地發呆。你更加頻繁地往收發室跑,拿到信時,整個人都在發光,仿佛全世界都能被你照亮。空手而歸時,又仿佛全世界的光亮都因你而熄滅了。
我對你隱隱有些擔心。你太投入,似乎這世上對你來說只有那封信才是最重要的,你完全就是在為它而活。它就是你生命的主宰,你的所有喜怒哀樂都由著它來決定和安排。
漸漸地,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雖然你還是頻繁地往收發室跑,但仿佛世界已進入了雨季,我再也看不到你臉上晴天般的笑容。
突然有一天,你拿著信走進宿舍,卻沒了往日耀眼的光彩。你臉色發白,一頭栽倒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了頭,仿佛這樣就可以隔斷與世界的聯系。我走近詢問你,你沒有任何回應,也聽不到哭聲。我有些著急,急忙跑到305宿舍去找莫莉。
莫莉一臉的毫不知情,“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呀?”我更加著急,說話也沒了分寸,“不是你把她介紹給你同學的嗎,你怎么會什么都不知道?”“大家一起玩,我當然要互相介紹一下,至于他們后來怎么樣,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關系?”莫莉沉著臉回答。我一時語塞,轉身默默回到306宿舍,望著一動不動的你,心里十分難過。
我不知該怎樣安慰你,幫你打了飯放在桌上,叫你起來吃飯。你還是沒有回應,我嘆了口氣,回到自己床位,不再打擾你。也許這時候,你只想靜靜地獨自呆著。
第二天早上,那盒飯還放在原來的位置,我拿去倒了,洗凈飯盒。然后叫你起床準備上課。你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嘶啞疲憊,眼睛又紅又腫。“幫我請兩天病假。還有,不要幫我打飯了,我不餓。”然后就不再說話。望著如此消沉的你,我雖然難過卻沒有辦法,只得去老師那里幫你請假。你就這樣在宿舍不吃不喝地睡了兩天。當我從學校回到宿舍,一路尋思著怎樣才能讓你振作起來時,發現你已經起床了,還收拾打扮了一番,看起來也比較精神。
“陪我去一趟Z城吧,我想去做個了斷。”你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
“什么時候?”我問,心里暗暗高興,你終于準備從這場戀愛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就今天晚上.我沒去過他家,只能去學校找他。后天放假就找不到人了。”
“好吧!我先去寫個請假條。”既然你已經醒悟了,說什么我也得幫這個忙。
我們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各自想著心事。
“其實我早知道莫莉為什么那么熱心地把我介紹給她同學。”你突然開口,臉上掛著淡淡的嘲諷。“她同學早就在她的軍訓集體照上見過我了,希望她能介紹認識。她喜歡她同學的朋友,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所以才有了那次生日邀請。”
我不禁愕然。想不到莫莉這樣有心機,出賣了同學,還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態度,真是人心難測。
“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和她同學交往?”我不解地問。
“他對我真的很好,從來沒有一個人這么關心我,這么認可我。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很自卑,我爸總說我又笨又蠢,我也認為自己就是這樣。可是他從不這樣看我,他讓我找回了自信。”
可憐的姑娘,他不是為你找回了自信,他是為自己的謊言織了一件美麗的外衣。看著你那張美麗而又哀傷的面孔,我的心里充滿了同情。
“那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最開始他還經常來信,后來就越來越少。他說他們的課業很繁重,所以沒時間經常給我寫信。最開始我還相信,但是又有點懷疑,莫莉說他在他們學校里非常受女生歡迎,我怕他是喜歡上了別人。我寫信去問他,他在信里沒有回復我,卻提出分手。說我們之間隔得太遠,大家都還在上學,所以不合適。我想去當面問清楚他和我分手的原因。”你越說越傷心,大大的眼睛里已經泛起了淚光。
我無言地看著你,默默地祈禱這次Z城之行能有個順利的結局。
接近半夜時,我們終于抵達了Z城。半夜的火車站人很少,路燈也昏暗不明。走在人生地不熟的街頭,任何一個投向我們的陌生眼神,都讓我們惶恐和緊張。無邊無際的恐懼像夜一樣籠罩著我們,讓我們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收緊,手心和后背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終于,我們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看起來干凈安全的小旅館。前臺接待是一個好心的阿姨,我們謊稱來Z城找同學,結果沒和同學聯系上。阿姨把我們安排在接待臺旁邊的房間,這樣可以隨時照顧我們的安全。進了房間,我們趕緊關上門,用桌椅板凳抵在門后,然后合衣躺在床上,久久不敢入睡。這是我們第一次獨自在外面住旅館,除了緊張和害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的感覺,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就是成長和獨立的感覺。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退了房,在古城清幽寂靜的大街小巷中隨意漫步。天下著蒙蒙細雨,時不時吹過一陣陣冷風,深秋的季節竟也有了冬的寒意。
你帶我去吃了這個小城最有名的鍋貼和兔子面。鍋貼和兔子面的味道很好,而你卻幾乎沒怎么吃。我知道,你一定和他來過這里。當初兩人一起開心吃面的場景,現在卻成了痛苦的記憶。可是同一個地方,同樣的面,同樣的一個你,卻成了我青春歲月里的美好回憶。
我們一直逛到十點左右,然后來到學校門外,等著第二節課下課。你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抓著我胳膊的手也越來越緊。鈴聲響起時,你突然說:“還是你進去幫我問吧,我實在沒有勇氣面對他。”我疑惑地望著你,你推著我,催促著“快去,一會兒要上課了。”
我終于見到了那個聽說過無數次名字的男生。陣陣秋風吹拂著他過耳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個面孔。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記得還算清秀白凈。男生個子不高,身材瘦削,一直低著頭,對我的問題扯東扯西,含糊其辭。我直接了當地問他“是不是喜歡了別人”或“是不是不喜歡你了”,他依然不肯正面回答,反反復復說著大家隔得遠,還在讀書,不合適。我說那你早干嘛去了,這些情況難道一開始你都不知道?男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了聲“對不起,我要去上課了。”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我真恨不得從背后踹上兩腳,這個沒有擔當的渣男,哪里配得上你的一片真心。
走出學校,看到一臉焦急的你,我有些心疼,也有些不忍。但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你,雖然知道你會傷心和難過,但認清真相總好過一直蒙著鼓里。
聽完我的訴說,你沒有說話,臉上浮現出一種讓我看不懂的微笑,似乎是解脫了,似乎又不是。為了表示對我的感謝,你決定帶我去古城的著名景點——森林公園玩。我擔心你的心情,提議還是直接回學校。你說你還是想去看看,我猜那也是你們一起去過的地方,或許你想去跟那些美好的過去道個別。
森林公園的景色確實很漂亮,你一路上和我有說有笑,看起來心情沒受什么影響。看見路邊有照相的,你拉著我非要照張合影,說可能是最后一次來這個小城,不留個紀念太可惜了。
我們在公園里一直逛到快要閉園才出來。暮色已經開始悄悄降臨。
累了嗎?”你問。
“嗯。有點累了,今天走了太多路。”
“那我們回去吧!”你挽著我的手,似乎想幫我減輕一點疲憊,我看見你快速回頭望了一眼,然后神情自若地拉著我,快步向火車站走去,那個已經在暮色中逐漸變得模糊的小山城,被我們一步一步拋在了身后……
回程的火車上,你平靜地對我說:“我要感謝你今天說的一句話。”“什么話?”我疑惑地問。“我問你累了嗎?你說累了。如果你說不累,我原本是打算讓你陪我去買安眠藥的。其實我在來之前已經寫好了遺書,做了最壞的打算。當你說累了的時候。我突然醒悟了:只是累了的話,睡一覺就可以恢復過來。真要“安眠”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我還想和你一起去聽劉德華的演唱會呢!”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緊緊抓住你的肩膀用力搖晃,“你這個傻姑娘,你真是要嚇死我了!”你伸手抱住我,兩個人像瘋子般地又哭又笑。火車上的旅客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我們,可是誰在乎呢,誰的青春不曾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