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后,土地發虛如剛烙出來的發面饃,一踩一個腳印,明晰生動,讓人忍不住想回頭靜看。原野對我的吸引,便在心里生發了。
心動腳動,我荷鋤到嶺后鋤麥。
這真是極好的所在。左手條子溝,右手八里山,都是相看兩不厭的情意。
我鋤著麥,能看見馬家坡,上高中時踏雪歸來逮野兔的場景復活了。能看見紅土嶺,我在想我三姐是否在給孩子們做靴子,她身旁的爐子上正在煮著花生?身后是大山寨,那個澠池縣的老人在這里看山,今年春節回他的老家嗎?而南北遙遠的邙山和秦嶺余脈下,可有多少如我的小村的小村,可有幾個固守山野的并未老去的農人?
身旁,小麥青青。天一點也不冷,全無冬意味。我看著附近地塊的核桃樹,眼前涌現去年育苗的情形。透水澆地,把糞運到地里散開,犁好地上好肥料,把一株株小苗埋好。陽光照著它們,有泥土的味道。看著那一粒粒小芽,能感到它們要躥騰了。那力道,就在腳下催動著……
想到了兩個月以后。春園春圃,春土春畦,就成了春天的批發地。哪一棵菜哪一株樹移走栽到別處,在田腳在崖畔都是一脈春氣象。我閉目想象,春天好像要穿山過嶺了。
忽然,有人過來了,是我的表外甥。他是我二表姐的兒子,來看父親了。表姐在家陪父親說話,他來地里找我了。他給我談他的經營。他不住地嘆氣,說制造業的凋零。他說自己幸虧跨了幾個行業,要不早撐不下去了。現在的情況是重慶的盈余補了溫州的虧空,成都的市場消化著太原的存貨,而上海方面剛能持平。他說不賠就是掙,少賠也不怨……
他的商場,他的江湖。我聽了許久,只能以沉默給他安慰。這個河南沈丘的小伙,十三歲到南方做生意,不用多說你就知道他曾經滄海。他信任地和我交流,說十八年前溫州人到上海炒房,中國的房價開始飆升。說他的生意經,說好多事情都是逼著沒法才那樣干的。他說到我這荒山嶺后可以放言無忌,他呼吸到了別處沒有的清新空氣,享受了想都想不到的原野清風。他說他的苦惱,我只能默默傾聽,卻不能給他實質性的幫助。我有點愧疚。
末了,他接過我的鋤把,也鋤起地來。干著干著,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一臉輕松。我抬頭看地頭那株小榆樹,頂端似乎有了綠意。而近溪的小柳,更軟更綠……
他的車消失在大嶺背后。
我看著遠近的村莊,人家的小院小樓,都被四通八達的水泥路連接,出門通衢再無天涯。我竟然替那些在城里買房安家的人后悔起來。從我的小村出發,開車十五分鐘就可抵達L城,何必在擁擠之地吸污染之氣啊?朝出夕回,該是怎樣的愜意?這里有山野之趣安頓身心,不遠的城市又提供經濟之用。
想起歸隱的陶潛,他看透公務員才決意當富裕的山翁,而現在多少人拼死也要向著官場。而現今一個在城里并不富貴的人要是執意拋卻繁華回到山村,會不會被斥作矯情?多少鄉下人負債沉沉也要在城鎮買房,不買房他們的孩子就討不來老婆……
我看見跟尚往這邊走來,我們是小時最好的玩伴 。他剛從無錫回來,他打工的鋼廠今年只有兩、三個月的活兒,幾乎等于歇著不干。他說老板每月最差也要給員工發一千多元的生活費,那些念舊重情的人就沒有離開,因為前幾年效益好大家都收益了,他們要和老板一起挨過艱難。他們相信情況一定好轉。
我和跟尚也就這幾天能見幾次,其它的日子都被命運驅遣 ,殊途難聚。我的父親他的母親都是八十多歲的老人,長路萬里也阻擋不了我們的歸心。他說,即便在天涯,我們的根永在申洼村。
接到宏嶺的電話,他說明天要去湖南旅游,他的朋友們都準備好了;大常叔說紅星在北京洗車沒有回來,海濤在廣州看病花了兩萬,撐不住要回來治療了,今年在家的仍是孤獨的他。我安慰他說海濤已經在社區定了新房,他“五·一”就要結婚的。我掏出一支煙遞給他,又打火給他點上,他說:“這么貴的煙,吸了可惜了。” 和他說著話,身邊的寶哥說聽說農村老人的生活補助費又提高了,我很高興。
我遇上建民的媽媽,我八十七歲的老娘。她身體很好,走路如年輕人。她提了個籃子,要去尤彰看她表侄女。我倆說了一會話,娘才走開去。她走到王嶺高處時,我看著她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我想起昨天六點起床,沿著大嶺幾乎走遍我少時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如細眉般的一線月升起來了,不遠就是啟明星。農歷十月二十九,一個月的最后一天還能見到月亮,真是奇遇。它在東方剛剛出現不久,后邊的太陽就要趕來了。陽光四射后,沒有人知道月亮的存在,可它自會執著自己的行程,它不會放棄或者縮短自己的長旅。它不知道人間的季節,它總按照自己本來的樣子,投射一樣的清輝。
冬日的山村寧靜如古,四十多歲的我感覺如初。不緊不慢地鋤好我自己的麥子,讓麥田不長雜草,這是我作為一個農人最樸素的念想。我鋤著麥子,想著春麥的勃勃,夏麥的金黃,執著而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