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嫂是我們的遠門親戚。論輩分，我應該叫她聲十嫂；論年齡她和我奶奶年齡差不多，也是年過八旬的老人了。

十嫂身子骨算硬朗，眼力雖大不如年輕的時候，但也不花。耳朵但是聾了，說話的時候要扯著嗓子與她喊，不然她是聽不清楚。但是十嫂有個毛病，年輕人說話的時候，她喜歡插話。聽不清楚的時，喜歡問。年輕人有耐心的，愿意大聲回答她。問得次數多了，有不耐煩的，不愿意搭理她。十嫂總也絮絮叨叨地說了，老了老了，看看連個愿意說話的人都沒有?，F在的年輕人吶，你們也有老的時候……說著說著，便也開始咒罵抱怨起來。慢慢地扯到自己的傷心往事來。

因為我們家離十嫂住的很近，所以有時難免會碰到。家里人，告誡我說，遇到了十嫂，不要不耐煩。她也是個可憐人哪。

十嫂年輕的時候，也算是個美人。可是十嫂家里很窮，十嫂的母親死的早，父就撇下十嫂一人。十嫂的爹太窮了，無錢再續娶，艱辛地把十嫂拉扯長大。十嫂自幼目睹家里的貧困，想嫁一個好人家，來擺脫家里的窮困狀態。十嫂的眼光比較高，挑來挑去，可是都是農村的家庭，條件都差不多，條件比較好的往往還是要找條件比較好的人家。就這樣十嫂算是挑花了眼也沒有找到符合自己心中理想可以嫁的人。后來十嫂的老爹，實在是受不了村里的人指指點點。最后做主讓她嫁到我的一個遠房的十哥。十哥也并非排行第十，只是那時候，孩子難以生養，所以就叫他小十，希望閻王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我聽奶奶說，十哥年輕的時候個子不高，很黑，但家里養了兩頭牛，靠養牛為生。十嫂年輕的時候模樣周正，嫁給十哥到底是不甘心，意難平。心中總也覺得委屈。十嫂嫁過來的時候，特別的愛干凈，衣服被褥總是洗的干干凈凈的。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就瞧不上整天和牛待在一起的十哥?？傉f十哥的身上有股牛糞味。

十嫂嫁過來后，為了維持生計家里喂了幾只大白鵝。那時候村子里的大池塘還沒有被填上蓋房子。人們在池塘邊，洗衣，洗菜，淘米。也有調皮的孩子在池塘里洗澡。當然也有人在那里放鵝放鴨。愛干凈的十嫂也愛去池塘邊洗衣放鵝。逢人就夸她地大白鵝呀，多么的懂事，多么的漂亮。又扯到了十哥，說十哥身上的牛糞味是多么的熏人。若是在這池塘里洗洗，恐怕這個池塘的水就變黑了，滿池塘都要是牛糞味。

十哥老實巴交，可是有時候也受不了十嫂的這張嘴。夫妻倆難免有爭執，十哥說不過十嫂的那張嘴，但也沒有動手打人的習慣，便拿十嫂喂的鵝出氣。十嫂不像別的年輕媳婦，惹惱了往娘家跑。自己的爹在十嫂嫁過來沒多久就死了。十嫂也沒什么兄弟姐妹。兩個人鬧得兇了，十嫂就在門外扯著嗓子哭喊，我的大白鵝呀，我咋這么命苦呀?鵝咿咿呀呀的叫喚和著十嫂的哭喊，也成了村子里的一景。也成了我們村子里的人民茶余飯后無聊的談資。十哥十嫂隔三差五地鬧著，村民也就這么地看著，習以為常。

兩人雖時有吵鬧，但是日子也得過?？恐绲呐：褪┪沟涅Z，十哥十嫂日子雖然艱難，但也生有四子一女。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十哥十嫂的四子一女都慢慢地長大了。十哥十嫂家很窮，十哥小時候父母就死了，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十哥自己饑寒交迫慢慢地長大了。他們的孩子也長大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他們家實在是太窮了，娶不起媳婦也置辦不了什么彩禮嫁妝。十哥狠狠心把養了多年的老牛賣了，也把十嫂喂的鵝也賣了，湊了路費讓自己的孩子去外面謀生。舍下了心頭肉，放飛了自己孩子?？墒侨兆舆€得過。十哥自己買了小牛犢，艱難地在從小喂養，十嫂也買了小鵝慢慢地喂，攢鵝蛋。割草喂牛，十哥的肩膀瘦小的肩膀亞得更彎了。養鵝喂鵝，十嫂的高瘦的身材也慢慢地像壓彎了的竹竿。十哥的三個兒子和小女兒都出去外地謀生了，小兒子在家。后來小兒子靠著哥哥和妹妹的幫襯，在家里蓋了房子娶了媳婦。有了媳婦后來就有了孫子孫女。十哥十嫂也算是做了爺爺奶奶的人了。

可是上天總也沒怎么眷顧十哥十嫂。出去的三個兒子，有兩個去了外面，沒有學問，沒有技術，只能賣苦力，后來出了事故，再也沒有回來過。小三子做了上門女婿，可是娶的老婆家里也很窮，所以也無能力顧及家里。小女兒倒是嫁得不錯，我小時候還被十哥十嫂叫到他家去念他女兒寫給他們的信。小女兒以前也經常回來，慢慢地有了孩子，有了負累，回來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以前我在家里碰到十嫂的時候，十嫂就很和善地對我說，念書好呀。念了書，有學問。說著又說起了她的大白鵝和她遠嫁的爭氣的小女兒，以及出去后消息越來越少的三個兒子。

十哥前幾年過世了，現在科技日新月異，老牛也慢慢地沒了用場。十嫂在十哥死后，就把他的牛賣了。從此再也聽不見十嫂埋怨十哥身上的牛糞味兒。

十哥走后，十嫂與與四兒媳處得不好，所以就沒住在一處。一個人住在一個破舊的院落里，她的院落在村子里日益新蓋的樓房中顯得更加扎眼。十嫂起先還喂著一群大白鵝?？墒谴逯袨榱松w房，家家打了水井，甚至安上了自來水，那個池塘也漸漸地失去了作用。村中人為了蓋房占地就商議就把池塘給填了。十嫂抗議，但人微言輕。一群白鵝，失去了池塘，在家里鬧騰得歡實，一群大白鵝也變成了大灰鵝了。十嫂沒法，便在家里造了個小池塘。從此一群大鵝把家里弄得實在是不像樣，愛干凈的十嫂收拾多次，可是實在是太臟了，后來少數不多和十嫂相交的人都不怎么愿意上門了。他的鄰居也是多次反映抗議，鵝經常去他家串門，把他家撲騰臟了，屎糞到處都是。一群鵝在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叫喚，吵的新生的孫子睡不好覺，總是哭。還有有一次小孫子淘氣，上前去逗鵝玩，被鵝啄了手，從此老是做噩夢。因此還和十嫂起了爭執。十哥死后，十嫂少了說話的人。便把話對著鵝說，為鵝起了名字。院子里還挖了池塘?？墒莿e人都在嫌棄她喂養的鵝，把鵝圈養在院子里，把鵝悶得梗著脖子叫，更加惹來鄰居間的不滿。無法，十嫂就把鵝賣了。

失去了鵝，十嫂少了說話的人，更加的落寞。

我以前在家念書的時候，常透過她家破舊的院落，看見她孤孤單單地在院子里忙活。有時候聽見她一個人在自言自語。我那時候還不懂事地問過十嫂，為什么那么地喜歡鵝?十嫂說，鵝呀，有靈性的。你對它們好，它們知道。你喂它們吃的，它們就會長大，還會下蛋。你打罵他們，它們也不記仇，不會離開你。下次見到你，照樣歡喜。 它們那身白白的毛，是多么的白呀，招人喜歡。

那你想念你的兒子們和還有遠嫁的女兒嗎?十嫂落寞地笑著，想呀?？墒怯惺裁崔k法。孩子長大了，總要自己討生活。只有我的大白鵝，喂什么吃什么，還不會離開我。那時候在我看來，十嫂十分的古怪。

孤單地十嫂，只要見有人和她說話，便很開心。說著說著便說起了她的大白鵝。我現在還能想起十嫂說大白鵝的樣子眉飛色舞。

我這幾年在外面工作，回家的次數少了，見到十嫂的次數就更加地少了。聽說她那個做上門女婿的三兒子回來了。原因是老婆嫌他沒本事，拋下他帶著兒子和人跑了。小三子老實，認命，像他那認命老實的爹。小三子帶著瘦弱皮膚黑黑的女兒回來了。和十嫂住在一起。十嫂對三兒子的回來也沒有太多的歡喜，小三兒也像十嫂曾走丟的大白鵝一樣，十嫂對小三兒哭罵了一通，便也接受他回來了。十嫂對于這個小孫女也沒多大好感，說小丫頭黑黑的，像個小黑鴨，叫什么白玉，叫黑石還差不多。我奶奶有時候見到十嫂還勸她對她的小白玉好些。說不定哪天還有指望小白玉的時候。可是十嫂總也不屑一顧，總說小黑鴨就是小黑鴨，長大了也只是大黑鴨，變不成大白鵝。

小三子回來后，農村的生活慢慢有了很大的變化。人們也不像之前只會靠種地為生，或者外出打工。有些人辦了養殖廠，有些人辦了喂豬廠，還有些人搞起了塑料大棚種植。小三子開始跟著村民在建筑隊上做事，讓自己的女兒附近的小學讀了書。慢慢地積攢了錢，也借了一部分錢來辦起了養魚廠。十嫂就讓小三兒給她買了小鵝，也喂起了鵝。因為這次他們有承包土地，而不是在自家院子里喂。所以除了兒子有些許微詞外，也沒人在說什么。十嫂喂起了鵝，人仿佛也年輕許多。還給自己的鵝起了名字。我有次回家，還專門帶著剛會走路的小表妹去那邊玩過。十嫂還高興地給我介紹起她的鵝來。他們的日子過得也好了起來。

前一段時間，我給家里打電話，奶奶告訴我說十嫂去世了。原因是，那天下大雨，十嫂擔心鵝淋著雨，就起來看鵝。結果滑了一跤，沒站起來。淋了一夜的雨，剛好那天小三子送女兒去外地念書。十嫂病了，就再也沒好起來過了沒多久就去世了。

說到這里，奶奶不剩唏噓。十嫂走了，沒人照顧她的鵝了，小三子就把鵝賣了。十嫂如果泉下有知，又該呼喚她的大白鵝了。

對于十嫂，想起她，就想起她說起大白鵝的樣子來。

喂養了一輩子大白鵝的十嫂，鵝的身上有著他浮浮沉沉的夢。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十嫂為什么對于大白鵝那么的歡喜。大白鵝有著十嫂的期許與夢，給她希冀與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