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下午8點多了,加完班在公司樓下順便糊弄了幾口,叫了車準備回家。周五晚上的新街口,彌漫著輕松的氛圍,告別了一周的工作,年輕人三三兩兩的出門休閑。因此地圖上飄紅的路況,只怕要延續到深夜。很快有人接單了,隔得不遠,但是擁堵加限行,估計要等很久。司機師傅發了信息過來,說堵車,請我等候。我回復他,盡管放心,我不會取消訂單,會在這兒等他。我在路邊的餐廳里隨意翻著手機,耐心的等著。忽然回過神來的時候,定位顯示車已經到達,我趕快拎了包跑去路邊。車子很近,一眼就看到了,只是除了駕駛位,副駕上竟然還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我開了后排的車門詢問司機師傅,我說我沒有叫拼車呀?司機師傅急忙訕笑著回答:“不是拼車,這是我的小孩。”我心里一陣遲疑,畢竟一個人在外,多多少少培養出了一些警惕性。但是觀察這個師傅,50歲上下的年紀,發福憨胖的身材,說話口音當是本地人,語氣也甚為和氣。副駕上的男孩子,長得干瘦,安安靜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心里的疑慮多少打消了一些,在后排坐下。師傅跟我核對了到達地點無誤,車子緩緩啟動,他也絮絮的說起了緣故。“今天是我兒子十八歲的生日,剛剛在附近吃過飯,帶著他出來跑跑單,讓他也體會一下生活的艱難……”我聽了很是詫異,口不擇言,帶著對這個父親的這種行為感到不可理喻的口吻說了一句:“啊?他十八歲生日的晚上,你帶他出來跑車啊?”說完方覺得自己越界了,語氣中似有責備。這位父親似乎并不在意,淡淡的回答道:“是啊,十八歲了,不小了,也該要知道生活的艱難了,帶他出來讓他看看社會,自己知道要怎么努力。才我一個朋友的兒子,要娶媳婦,南通人,談了個福州的女孩子。對方又要房,又要車,還要二十萬彩禮。你說這現在的小孩子,不努力,不趕早,以后娶不到好姑娘,哪個好姑娘跟他?”我輕輕地回了一句,“還小呢,才十八,還上學呢……”他立即接口道:“不小了,你看現在這些社會上有出息的,都三十多歲,他這還能有幾年?一眨眼到了二十五六歲,一事無成,后面怎么和人家拼?我那天接了東大的幾個學生,男孩子,出去玩,我就說你們這還玩,人家都在努力了,等你們反應過來可就晚了。幾個男孩子都說我講的有道理呢……”我聽著他緩緩的說著,我知道這是一個傳統而又守舊的父親,心里默默地同情起這個少年。這一段過程中,他一句話也沒說過,靜靜地坐著,我在后排看不到他的表情,我那時猜測,這個少年心中一定很苦悶,誰的青春不是熱愛冒險和新奇的,十八歲的生日之夜,被傳統的老父親“押解”在副駕上,心里不知道多難受吧?除此之外,還要聽父親講這些“出人頭地”的大道理,他在家里不知講過多少遍了吧,我猜想少年的臉上應該是不屑和不耐煩的表情。我同情這少年,至少不想讓他再聽老父親的嘮叨,因此不再接這個師傅的話題。他依然沒有停止講述,把臉微微轉向右邊,似在對他的兒子講述,又似在對我講述。他說起賺錢的行業,認為第一賺錢的,是做金融借貸的,第二賺錢的,是倒賣二手房的。說著,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問起他的小孩,他說“張叔叔家那個小孩叫什么來著?”說完車里一時間安靜了。這是一個明確的疑問句,而我回答不了,如果他的兒子不回答,氣氛就會很尷尬了。但是我猜想中他的小孩應該很煩他的,會好好的回答嗎?還是帶著不耐煩的語氣?“應該是叫張XX吧”這個少年說話了,一個清晰和干凈的聲音。關鍵是,從這個聲音里,我聽不出任何不好的情緒,反而是溫和的,緩緩的,就像他的父親。“對,就是張XX,我聽說他后來去了昆山,在昆山就是做這個二手房的生意,現在房子也買在昆山,快結婚了,蠻好……”接下來,他們有了更多的交談,我在一旁萬分的詫異,原來我完全都想錯了。這并不是一個守舊的父親和叛逆少年的尋常戲碼,而是真正相處如朋友的一對父子。此時我才忽然察覺到,師傅講話的語氣一直是這樣不疾不徐,緩緩、款款的說出來,是明確的表達自己的觀點,但不是帶有攻擊性的說服。我在后面不言一語,靜靜地聽他們聊著,我忽然覺得,他們這樣的狀態,像一對老朋友,也像一對老夫妻,就是不像一對父子。忽然間很難過,因為我察覺到自己愛的貧瘠。網上很火的一句話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那么愛的貧瘠何嘗不是限制了人們對愛意的想象力?刻板印象中雞飛狗跳的父子關系,平淡無奇的后婚姻生活,不全是基于這種缺失?
等紅燈的時候,師傅把架在擋風玻璃上的手機導航退了出來,查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新信息。我瞥見他的手機桌面,正是他這個十八歲兒子的照片。照片上,可以看到這是一個位置很高的臨窗觀景餐廳,一個干凈消瘦的少年坐在餐桌旁,扭頭看向窗外,那是一面很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俯瞰城市的景色,還有遠處的一大片湖水。這個桌面看得我眼睛有些發酸。
在這個冬天的這個晚上,有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正在副駕上跟隨自己的父親,領略成年后的第一課。他的父親說,今天晚上的計劃是開到夜里兩點。
我下車的時候,答應會給他五星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