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出門做什么？媽你別管了，朋友出事了，我去陪一個晚上。

這之后，陳年走上小路，手機打車不能，再多走幾步上大路，街上一輛車都沒有。雨還很大。陳年走到路口，一邊走一邊看來往路段。就這樣走了半個小時，打到一輛車。

司機沒有打表，價格翻了不止一倍。

陳年沒有像平常那樣爭執(zhí)，她在不斷回憶和男朋友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想他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他撿了一個孩子。他其實不喜歡孩子的。要知道每次去看電影，他都喜歡看晚場，就是要和孩子避開。有幾次碰上媽媽帶孩子，孩子開吵，電影還在播著，他就去指責(zé)那個母親。陳年還沒在其他事情上見他這么生氣過。

如果在路上碰到小孩子跑來跑去，他也會半開玩笑說：看我一腳踢死他們，都不能踢他們到馬路上讓車撞死，必須是我親自踢死。這時，陳年就會拉拉他的衣角，“說什么呢？看你以后有了孩子怎么辦。”

未來5年都不會有孩子吧，我這種人，誰是我的孩子誰倒霉吧。哈哈哈。他說完，總會笑幾聲，他也知道她或許不愛聽。

陳年確實不愛聽，但她沒有表露過。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有。兩個人在一起時，就是陳年主動。他們因為一款卡牌游戲爐石傳說認識，這游戲有一個賽季排名機制，每個月是一個賽季，最低25級，最高1級，越過最高還有傳說，很直接的數(shù)字名次排名。陳年打得不好，但她很好勝，每月力求上低保，也就是5級以上。

這就好像是自己能力還在的一種證明。因為爐石的游戲環(huán)境總會變化，這個月你手里的牌是最強的，下個月可能就會變?nèi)酰蛔兊闹挥型媾频娜恕ｊ惸旰馨V迷這種感覺。

在某個賽季的最后一天，陳年始終停在6級，她已經(jīng)玩到晚上快十一點，再開局則碰到一個已經(jīng)5級的玩家。她感覺自己要輸，果然戰(zhàn)局持續(xù)半個小時，她勝利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她開始不停說“謝謝”，這是游戲里祈求對方饒過自己的方式，其實就是要求對方投降。

對方一開始沒有理會，但在最后一擊時猶豫了。隨后，對方將所有傷害都打在自己身上，自殺。

陳年立刻加了對方的好友。

這個人就是她今晚趕著去見的他。那一夜和這一夜情況頗有些相似，也是下雨，恐怕還要大一些，陳年在最后時刻打上5級，完成一個月以來的任務(wù)。這種心情，可能就像你在網(wǎng)上看了一個月的衣服，很快就沒有這個款了，而你一直不夠錢買。結(jié)果在還剩最后一件的時候，商家忽然降價。

陳年后來問他，放水那一刻怎么想的？是不是可憐我。

他說不是，他說他看她的牌有些過時了，環(huán)境有些針對，估計是一直沒上低保，不停謝謝。他放水這一個，自己也沒什么損失。

這一回答輕描淡寫，陳年再聊下去已是尬聊，之后每每有好友任務(wù)就想著他，算是報答當年的放水之恩。幾個月觀察下來，他也是那種每個月都要低保的人，偶爾交流游戲經(jīng)驗，他總會真誠以待，這樣一來二去，倆人互相加了微信，同城，再見面就已經(jīng)順理成章。

她覺得他很多事情都看得很透，卻不張揚，這是她喜歡的點。你讓我說我就說，你不讓我說我自己也明白，陳年媽媽一直希望她找一個成熟一點的男生，他在各方面都很符合，而且又是本市生人，加之游戲能玩到一起去，陳年傾心不已。

可能又過了一兩個月，陳年問他有沒有女友，他說沒有。她又問那喜歡什么類型的？前女友什么故事？

什么類型的沒想過，還沒有前女友，他說。

不可能吧，你也不賴啊？

生活重心不在這上面吧，玩游戲多有意思。一直沒考慮過女朋友的問題。他一臉無害的表情，這大概是他撒過最大的謊。

但在當時，陳年已經(jīng)一頭栽進去，聽之任之。

10、

她知道他是心重的人，有很多事情心里有想法，但從來不說。所以陳年在表白以后很正經(jīng)地問過他，你接受了我，會不會后悔的？

他說他不知道，因為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他有些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把這個狀態(tài)毫無保留散落在外，比如說要去吃飯，他會選擇飯店選擇很久，看和飯店相關(guān)的軟文，看底下網(wǎng)友評論，哪道菜必點，哪道菜偏咸，他都很清楚。然后收集得越多，他就越多知道同類型餐館的名字，所以最后去吃的那家很可能都不在最初選項里。但是他不會在這上面耽誤過多時間，“不能讓你餓到吧？”他說給陳年聽，這話聽起來甚為暖心。

陳年越回憶，越覺得今晚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她也想過自己和他分手的情景，一定是他甩她，陳年篤定，哪怕自己看出來了，她想編造一個理由提前甩他都沒可能。但他一定會安排得滴水不漏。就算是甩你，也要甩得你心服口服。

所以陳年非常詫異，她的詫異多過憤怒，“為什么會撿一個孩子？為什么會分手？”她在出租車上翻來覆去問自己，她明明知道這些答案等到了地方問他本人也不遲，可她腦子里除了這兩個問題就想不到別的。有如今晚的這陣暴雨雷電，他希望立刻終止這段關(guān)系，一列已經(jīng)行駛一年的列車忽然決定停止不前，那么鐵路上一定出了差錯。前面有斷崖？前面有海洋？前面有尸體？還是僅僅列車認為這條路已經(jīng)抵達終點？哪怕四周荒無人煙，這條路還在一往直前。

陳年想象自己是這趟列車上的一位乘客，她本來篤定要在車上生活的，但現(xiàn)在，她被趕下了車。沒有任何理由，絕不是沒有買高價票的原因，也絕不是沒有留好票根，在這種種方面，他們都很心細。列車長過來說，小姐，你可以下車了。陳年反問，我下車，你會去哪兒？你還沒有帶我到終點，我為什么要下車？列車長問，你的終點在哪兒？陳年無語。然后列車長喝令：那么，你的終點就是這里了。

已經(jīng)離開城市，已經(jīng)離開森林，已經(jīng)跨越溝渠，該經(jīng)歷的陳年都已經(jīng)陪這趟列車經(jīng)歷，但依舊難逃中途下車的命運。她其實知道這是極不靠譜的事，她的內(nèi)心怎么會不明白？你在當時不明白，過幾天也會質(zhì)疑，因為他的話終究不是全部合乎常理。列車長說，今天我們要禁食一天，因為我們忽然短了一天的口糧，于是我們禁食一天。可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輛車要開向哪里，你是如何判斷自己短了一天的口糧？這一天差在哪里？在彌補未來的什么？乘客陳年不清楚，可是也無需多問。因為第二天，所有事情又會恢復(fù)正常，就像昨天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沒有人挨餓過，而明天也不會有人挨餓。

但現(xiàn)在，是要下車的問題，陳年不能再回避了。

明天會發(fā)生什么誰都不知道，必須今晚，必須立刻，陳年要當面問清楚他，心急如焚。

他會有怎樣的解答，他會給出怎樣的理由，他會不會給出理由？這件事情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jié)束。陳年確實愛他更多一些，但這不能構(gòu)成她可以被拋棄的理由。這一次，就算是死，陳年也要死得明白。

出租車很快抵達了他的小區(qū)，陳年一路小跑來到他的樓下，門禁，雨還在下，而她沒有帶傘，她出門太著急了，早已成為落湯雞。

她按響他的門鈴，他會不會已經(jīng)睡著？他會不會不給我開門？他會不會不理我？這趟車在茫茫荒野上忽然停滯，就好像一副定格相，然后遠景，近景，特寫，再繼續(xù)反復(fù)，導(dǎo)演下一步想做什么誰都不清楚。

沒有人理她。

她再次按響門鈴，這次任誰都能聽出她的著急，她迫不及待渴求一份答案。

幾秒之后，有人應(yīng)答，“誰？是你嗎？”

女人的聲音。

“給我開門，讓我上樓。”陳年幾近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