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幸運,我能夠打開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錄》。
我必須再一次承認自己的淺薄。在翻開這本書之前,我是真的不知道木心先生的,所以即使好幾次聽說了這本書我都沒有想翻翻這本書,直到這一次我又看到有人推薦了,我就試著翻開了了。翻開的原因中很大部分還是這本書是“陳丹青記錄”,著名畫家陳丹青我是神交已久的,去年他有一檔講述中外著名繪畫的節目叫《局部》我一直在看,很喜歡這個浸孕著民國知識分子氣息的老男人。陳丹青是一個驕傲/自由的人,尤其是對于作品,能讓陳丹青記錄的書,這肯定是一本不簡單的書。我承認自己很俗氣,單純因為一個人有名氣就去看一本書,但是幸虧這一次我俗氣得對。
多么幸運,我能夠聆聽木心先生的文學回憶。
1989年1月15日開始,木心先生在紐約開始講述自己的文學回憶,持續五年,一直到1994年1月9日結束,在坐者有畫家、史家、舞蹈家等等,聽課者輪流提供場所,木心先生縱橫上下五年,橫跨東西各國,描繪出一幅壯麗的文學盛景。真是不敢想象,當年那么艱苦的條件下,近似閑聊的方式去開課,卻沒想到產生了如此深遠的影響,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都非常懷念那五年的學習生活。當是聽課的人很多,很多人到今天已經成為各自行業的精英人物,很多人甚至已經成為了中國某個行業的大牛。當年的一次授課居然創造出如此大的成果,相信當時木心先生就已經預料到了,在先生的作品中很多次都可以看到先生對自己學生的自信,這樣的自信就和先生的作品一樣,面對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巨擘,先生都能泰然處之,恣意揮灑、評判,既不膽怯,也不驕傲,大大方方的,這份自信與膽氣真是令人神往。
這樣簡單的授課,我一下子想到了當年孔子教授弟子說不定也是這樣,隨意找個空地,就開始開課,不在意在座者的背景,你是富家子弟我也教你,你是屠夫我也不介意,顏回、子路、冉有,72賢人就是在這樣不經意中創造出來了。相信當年孔子教學生的時候也是自信自己的學生能夠成才的,這樣的自信就和木心先生的自信是一樣的。
然而,拿孔子與先生做比,很多人肯定是反對的。因為說實話,單純就名氣而言,木心先生連很多當代作家都不如,除了小圈子里,很多人甚至都沒聽過這個人,更何況拿木心先生跟孔子相比。但是我必須慚愧的說,這樣比較其實先生本人肯定也是很厭惡的。先生在書中就多次提到孔子是假圣賢:
“孔子的言行體系我幾乎都反對——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
“孔子教人做好事,自己卻不做;馬基雅維利教人做壞事,自己卻不做。”
但是先生雖然反對孔子的思想,卻非常尊重孔子的文學修養,這和民國時候“打倒孔家店”是有本質區別的。先生是個文學家,這一點先生一直都記得很清楚,他不是史學家,不需要考慮政治,只需要考慮藝術。在文學上,從來都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也不需要考慮其他因素,文學造詣高,我們必須承認,然后去學習,日本文學水平高于中國,那我們中國自然應該去學習,不應該抱著大國心態不去學習,那樣自然會落后的。
“中國唐文化對日本的影響真是觸目皆然。世界上再沒有兩國文化如此交織。但這交織是單向的,只日本學中國,中國不學日本。日本的文化、藝術、生活,都是中國模式。中國自唐以后,宋、元、明、清,照理可向日本取回饋,但一點影子也沒有。中國人向來骨子里是藐視日本人,曰:小日本、矮東洋、鬼子、倭奴。其實是吃虧的,早就該向日本文化要求回饋。”
“** 日本對中國文化是一種誤解。但這一誤解,誤解出自己的風格,誤解得好。 老一輩人說,日本民族不得好死。但在死之前,可得好活 **。”
在文學上,先生始終秉承這個態度,對莎士比亞,對尼采,先生是從來不吝嗇贊美之詞的。“威廉,你是僅次于上帝的人,正因為僅次于上帝,所以比上帝可愛。”這樣的贊美送給莎士比亞,莎士比亞的劇本度過五六十遍,這樣的稱贊是毫不夸張的。對人對事,先生都是如此直爽,贊美得讓人不反感,批評人讓人受益匪淺。自從1982年陳丹青與木心先生相識,20多年里,陳丹青一直對木心先生執弟子禮,并以“先生”相稱,很多人都贊美陳丹青和木心的關系就像孔子與顏回一樣,這樣深厚的感情讓人羨慕,也讓人為之自豪。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培養出陳丹青這樣一個驕傲的繪畫大師?從弟子身上已經可以略微一窺老師的風采了。《文學回憶錄》出版之后,陳丹青說“木心終于和時代發生了關系”,這一句話真是包含無數感慨。
木心先生為什么值得那么多人懷念?為什么木心先生是一本值得我們今天人讀的書?
陳丹青在木心先生的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出版的時候作序中提到,當我們打開木心先生的書,很可能不是我們閱讀木心,而是他在閱讀我們,閱讀我們的“閱讀經驗”。今天很多作家寫作的時候,筆下已經看不到1949年以前的痕跡了,換句話說,他們已經斷層了,而木心先生不是,他的身上我們看不到那種文化的斷層,** 木心先生為什么值得讀,那是因為木心先生身上的文化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流傳下來的,這樣的文化傳承在今天中國是罕見的,而木心先生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對于中國文化,木心先生研究很深,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要從中國古典文學汲取營養,借力借光,我認為尚有三個方面:諸子經典的詭辯和雄辯,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筆力和氣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說新語》)。詩經、樂府、陶詩的遣詞造句,今天可用!”
這本書還值得多看,相信沒看一次都能汲取不同的營養。能在今天這個社會看到這本書,真是一個大幸運。這本書能夠出版也是奇跡,因為木心先生其實自己是有備課的,然而有人建議他將備課教材出版,木心先生拒絕了。為什么拒絕,我們其實也能看得清楚,書中木心先生說:“** 二十世紀條件最好,長大了,可是得了絕癥。特別是近三四十年,沒有大的戰爭,應該出大藝術家、大思想家。沒有。 壞是壞在商業社會 **。”木心先生是不在乎名氣的,這樣的氣節也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個從古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的氣質。2011年木心先生去世,出版社并沒有等先生去世就去出版,而是通過陳丹青的上課筆記來出版了這本書,筆記很詳細,木心先生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了下來,讀此書,我們仿佛看到一位長者給我們講課,盡管長者年紀大了,但是身子骨很硬朗,一旦開講,那種自信、興奮、熱情都能夠感染我們讀書的人。
讀此書,真是受益匪淺,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