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縱
有話說你二十八歲時永遠不會記起十八歲的情人。
可假使你二十八歲依舊孤獨、怕冷,在人群中不常笑,改變不了年輕時候的驕傲外殼。你會有加倍的時間去思念他,想方設法的搜索他,終于面對與他之間逐漸遙遠的距離。越遠越痛,越痛越癡纏。
你在生命中某些不在復返的時刻愛過他,所以他或好或壞都舉世無雙,即使理智上你希望此生未曾見過他,彼此陌生如白紙新鋪。
01
王杰希在六月之末結束了一個劇本的寫作,題材是當下爛大街的青春校園。有著京城四少名頭的樓冠寧終于按捺不住,想混進娛樂圈的鶯歌燕舞中分一杯羹,便請葉神牽線求王老師來執筆。面對不愿又不得不觸及的題材,王杰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引據微草全體年輕人的才思,終于在資方要求的死線前交稿,斯時已經神衰力竭。
待到助理把滿意的結果帶回,王杰希不分地晝夜睡了兩天。起床時已近第三日黃昏,他看見葉修坐在他家陽臺翹著腳抽煙飲茶。煙是他熬夜剩下的黑冰,茶卻是對方自備的明前龍井,便忍不住見怪不怪地輕笑一聲:“什么時候你得改改私闖民宅的毛病。”
葉修也習以為常他交稿過后如同被龍卷風刮的模樣,輕巧橫跨層疊廢稿聳起的高山:“醒了就好,小樓說請你吃飯。今天一大早就跟我打電話,說你寫的太好了,昨晚上和他那群紈绔朋友竟然看了通宵,日后還要多合作。”
“我還想請你以后少給我介紹這種少爺……得罪不起,又喜歡隨便派創意。”王杰希叼著牙刷,語氣含混,斜睨葉修,似是不滿。
“真的,人家還做了讀書筆記,把自己覺得寫得好的都拍照給我了。”
王杰希想看,葉修也就翻出聊天記錄給他看。剛讀沒幾句,他便用牙膏沫子噴了滿屏幕。
“抱歉抱歉,”王杰希沒有歉意地掩笑道,隨意扯了兩張抽紙給葉修擦手機,“那段都是英杰寫的——你能看出來吧?”
“自然,”葉修說,“后面的情景更像劉小別的風格。”
“真是明察。”
“那自然,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們微草哪個小孩沒來我這兒干過暑假工?”葉修有點眉飛色舞,“就連小樓都知道,想請你還得經過我。”
“他們說歸說,我還是不敢高攀葉神,”王杰希此話剛落,便覺得自己有點酸,連忙補上一句,“是么,師兄?”
葉修從善如流地回答他,你也太客氣了。
京圈兒無人不知王杰希,但葉修比他更早便被眾人熟知。頂著全國第一的專業課成績進了最好的電影學院,讀書的幾年風頭無二,畢了業卻常年隱在幕后,偶爾出山也像不成器的大少爺玩票,逼格甚高卻無多少利益上心(這倒與他的顯赫家世略略搭上了鉤),時間久了便讓人覺得云山霧罩,再久些竟只有大人物互相聯絡牽線時才想得到他——畢竟他隨和又聰明,交友圈四通八達,饒是高冷如王杰希,都得賣他一個面子。
樓少是年輕的繼承人,頂著從幼兒園到MBA全程貴族教育的光環,萬事都是凡人拍馬不及的精致。地點定在他新納入麾下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據說紅酒是上一代的珍藏。曾住比弗利山莊的鐘少親自作陪,許久不出山的攝影孫哲平亦受邀前往。陣容強大,不容小覷。
只可惜王杰希見慣了談笑風生的場面,并面對上了段位的恭維客套仍不以為意。葉修能領會年輕少爺的這份心情,不住地穿針引線,拋出話題。
“孫前輩幾年不見,現在身體好些了么?”王杰希一邊切著半截蘆筍,一邊抬眉發問。
孫哲平答:“好多了,只是還不能太勞累。風雨天手還是會疼。”
樓冠寧連忙補充,他替孫老師惦記著,日日都有中醫上門,針灸藥熏配食療,一個不落。確實有惜才的誠意。鐘少略失形象地暗諷他,比看女朋友還殷勤。王杰希稍作分析,意識到鐘少話里有話。出門放水的關隘,他忍不住問葉修,那倆少爺是不是一對兒。
“這是哪只眼看出來的?讓我開了光的那一只?”葉修笑。
“你就說準還是不準。”
“當然準,”葉修與他八卦,“小樓待會兒肯定要確定導演事宜,我勸你力薦張佳樂。”
“你就不想風調雨順。”王杰希雖是抱怨,但張佳樂的風格也是他的上乘之選。最懂青春的新銳導演拍起此類片子駕輕就熟,既能掙得口碑,又能撈到實質性的經濟利益,皆大歡喜。更重要的是——他和張佳樂讀書時就開始合作,張佳樂不會折辱他構思精妙的劇本,相反的,還能錦上添花活色生香。
葉修想看孫哲平的性子聽見舊情人名字會如何如何,自然包藏禍心。王杰希助紂為虐,說出張佳樂芳名時,心中還默默燒香。
“我覺得張佳樂確實很好。”孫哲平如是說,只可惜他未傷的那只手幾乎要攥彎掌心里明晃晃又沉甸甸的銀餐刀,牙齒也要把張佳樂的名字反復咀嚼才送出口——“無論是題材還是能力,他都是無二的人選。”
王杰希認真記下了孫哲平的舉止,包括右眼瞼輕微的顫動,預備為以后寫作當素材。
“張老師那可不好請……”樓冠寧許是也考慮過,或者已經碰了灰,顯然有點發愁。葉修玩心大起,忙說不知道樂樂愿不愿意給孫哲平一個薄面。
孫哲平不理他。
樓冠寧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射向對面兩位,葉修故作深沉地屏氣不答,王杰希沉默一會兒,拿著手機出門:“我先打電話問問。”沒幾分鐘他便折返回來,說張佳樂同意了,前提是他得帶個人進組。
樓冠寧驚喜道:“可以可以,張導喜歡的不會有錯。”
王杰希施施然:“他想帶周澤楷,就那個微博粉絲一千多萬的網紅模特。”
眾人沉默,孫哲平起身離席:“我去趟洗手間。”
“張佳樂這眼光……”
回去的路上葉修一言難盡,王杰希開著車,撤離合的瞬間他意識到發動機出了點小問題,打算稿酬入賬就換輛新車:“我說劇本是我寫的,他還有點猶豫。然后提到孫哲平攝影,立刻精神起來答應了,還說要把周澤楷帶進組。”
“作妖。”
“演員本身件該是他定,我沒什么人選。”
葉修思忖一下,拿王杰希的手機刷微博:“周澤楷撐不起男一,但演花瓶確實十分夠看,仔細揣摩還蠻合適。”
“大概是為了氣孫哲平。”
“別看現在他倆恨得咬牙切齒,不出三個月,又會互坐大腿吃米線,”葉修搖頭,“感情深的。”
“其實挺好。”王杰希不好意思說自己缺靈感了就喜歡參考身邊那群妖魔鬼怪愛恨情仇,即使他事業有成,不斷有花花草草帶著目的投懷送抱,可說到底還是一介清心寡欲、沒有應酬多半在靜一靜的宅男——恰好鈴聲響了,葉修自作主張地替他接起電話:“樂啊。”
張佳樂的聲音好似摩西分海,帶著驚人的元氣和穿透力:“我靠,你們大半夜的怎么還在一起?”他應該還在片場,背景里場務吆喝著給夜班的幾個演員發盒飯。
“馬上就回家睡了,”葉修無視王杰希的白眼,自顧自地捏造事實,“你新歡蠻好看啊。”
“謝謝謝謝,你倆整出來的幺蛾子還讓我回味著有點惡心……”
王杰希及時補刀,撇清關系:“你答應很快的。”
“我那是給你面子……”張佳樂掙扎,轉而換了個話題,“王杰希你是不是快生日了啊?想要什么?”
“免了……”王杰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右耳垂,那里站著一只孤獨的耳釘,左邊沒有與之呼應的裝飾,越發煢煢孑立楚楚可憐。
十幾年前也是這么個盛夏,兩人合作的作業影片在大學生電影節上斬獲四項大獎。慶功宴上,喝高了的張佳樂慷慨激昂,非要送王杰希一份生日祝福,先拉著他去王府井挑了對鉆石耳釘,又強行把不染纖塵的文藝少年推進黑作坊般的紋身工作室準備藝術家改造。所幸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孫先生及時出現,把張導套上麻袋帶走,才拯救了王杰希的另外一只耳朵。
酒醒后張佳樂面對受害人(王杰希因傷口發炎連打三天吊針)亦有愧疚,便在醫院拿了耳槍給自己左耳穿了個洞。兩人至此戴起了狀似情侶的知己耳釘,誰也沒摘下來過(聽說耳釘摘下來會流血,王杰希不敢)。
“大眼怎么冒冷汗了……”葉修放下車窗交換空氣,“瞧你張佳樂把老實孩子嚇得。”
“要不要來我們劇組玩?”張佳樂恨不能透過聽筒傳一陣雨林風光,“西雙版納純玩游啊,王老板考慮一下。”
好客的主人單方面決定了王杰希的行程后立刻掛掉電話假意投身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兩分鐘內王杰希便收到了航班信息和多帶驅蚊水的友情提示。
葉修在下車前沉痛地握住了王杰希的手:“祝好運……雖然和張佳樂在一起,運氣通常不怎么樣。”
02
第二天清早,手機鈴聲把王杰希叫醒,他自己沒定鬧鐘,只可能是葉修作祟。清夢被擾,他強行鎮定,用意識修身養性一番后過了遍當日行程,唯一要事就是接受興欣專訪。
難怪那人如此上心。
葉修這幾年閉門做大雜燴一樣的文藝雜志,又稱文綜。紙媒式微的年代,報館爭相倒閉關門,唯獨興欣的幾本刊物反而有逆流而上、一枝獨秀的趨勢,能在朝秦暮楚的文藝青年中培養大批穩定讀者,原因之一在于葉修對流行口味把握精確,漸成閱讀風尚。假如某人把最新一期雜志攤開在下午三點半的星巴克里,就會有同好想去借閱或搭訕,之二在于他的人脈關系充足,別家采訪不到的名流在他處是常客,醉臥過葉家地板的影帝黃少天還曾在公開場合表示“喜歡看葉修的雜志”,迷妹紛紛從創刊號成箱購入,企圖與男神獲得心靈觸碰,洛陽紙貴。
微草全員大清早開盤設局,各出十塊錢賭今天是喬一帆還是唐柔來,沒料到卻是段子手又名副主編的方銳光臨:“單位幾個小孩有別的活兒,我說不如讓老葉直接代勞了算了,沒想到他還挺羞澀……”
劉小別和他熟稔,遞過去一聽咖啡:“你想問的葉神都知道,他自己坐辦公室寫了,哪有我們什么事兒啊。”
方銳眼冒金光,笑容可掬:“隔空秀恩愛哦,敢問你們婚訊哪天能見報?我也好包個大紅包。”
王杰希辟謠:“清者自清,我是獨身主義者。”
方銳被噎至狂笑抽搐,還魂后還連聲感嘆太黑了太黑了,純潔如我簡直沒眼看。
王杰希是真的從來不以為意,他和葉修的確密切到可以交換家里鑰匙,但兩人的實際關系也完全不像圈中慣例,十幾年都未搞到一處去。即使相見密集,大部分會晤卻旨在分享近日書單和工作計劃,偶爾交換旅行照片。如此想來,他們之間毫無疑問是光風霽月、值得大書特書的模范友情。
玩笑過后——方銳并不敢車轱轆某些笑點,畢竟葉修是他頂頭上司與唯一飯票。恢復正襟危坐的眾人輕快進入正題,關于編劇行業的轉型與前景。
坦白說,微草是文人的地界,但模式很商業。王總領銜,帶上幾個年輕的編劇,在行業內尚屬創新之舉。他不喜歡笨的,教起來吃力,于是手下都是一等一的聰明通透,渾身洋溢著文不加點的靈氣。資方喜歡(年輕編劇沒那么貴),導演喜歡(面對年輕搭檔裝逼是人之常情),演員也喜歡(商量著改臺詞也是只有年輕編劇才提供的福利,換做王杰希的本子,即使把臺本吃下去也得一字不差地背住),微草的天是年輕人的天。王杰希全程懶得張口,問題交給年輕人們暢所欲言,偶爾覺得不到位時才補充幾句。言簡意賅,切金斷玉,流露出不是很想留方銳吃午飯的心情。
方銳偏不領情,還反客為主,采訪完拉著王杰希:“走吧,一起宰老葉一頓?”
王杰希計算,距離他們上次分開才過去十三個小時:“不去。”
“好你個刻薄寡恩的老王,前一夜還如膠似漆,現在就翻臉不認了?”
“讓你宰他就是好的了?”王杰希不著痕跡,“一看你家就不歸你管帳。”
最終王杰希還是去了,不過意義稍微變動,從工作餐變成了葉修開家宴。葉修聲稱自家老爺子在佳士得拍得觀音菩薩手中的白玉凈瓶一件,誠邀友人們跨越午間京城的車流高峰前去觀賞。王杰希半信半疑,好奇戰勝了矜持,伙著方銳一同離開。
情理之中葉修沒有請到寶瓶(怎么可能有那種東西),他們卻意料之外地開始為昨天下午朋友圈定位還在拉斯維加斯的蘇沐橙接風洗塵。
蘇沐橙是葉修亡友蘇沐秋的胞妹,當紅小花、天然美女,江湖人稱男神收割機。狐朋狗友們與她都熟,方銳二十米開外就飛奔著喊起神仙姐姐。入行六七年,除卻葉修在幕后精心打點,她面對任何鏡頭皆可游刃有余,沒多久便男粉鋪地、迷妹滿天。耶魯充電期間也不停閑,在百老匯參演了幾部音樂劇。此次她匆匆回國,目的是為了宣傳即將上映的暑期檔電影。
“好久不見。”
蘇沐橙給他們帶了紀念品,大多數是在古董商店淘來的小玩意兒,未必金貴但用心。她不把自己當天之驕女,仿佛仍是那個十幾歲時住在寄宿學校、周末便滿懷希望等著哥哥們接她出去玩的小女孩。她是剛下飛機的素顏,難得毫無倦怠。給每個人分發禮物時都離得很近,烏發如瀑,肌膚通透,豐盛著時光寬容賜予的膠原蛋白。
方銳收到寶石袖扣一對,立刻試戴并炫耀四周。王杰希收到一塊懷表,鎦金嵌玉,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物件早已失去它當有的使用價值,金屬心臟不再轉動,時間停滯在某年七月六日,“我先祝你生日快樂。”
“有心了。”王杰希小心翼翼地把玩幾下,以示珍重。蘇沐橙處事亦如她的外表,時常送達又點到為止的人情往來,讓王杰希覺得毫無負擔。相較葉修,她在這一點上不僅看清了男女有別,還懂得適可而止。
“沐橙對你有心,你下次就給她寫個劇本,”葉修站在一盆蘭草后吸煙,半文半野,他注視著蘇沐橙的目光有兄長的溫潤和無私,“你們還沒合作過吧?”
王杰希上一分鐘才獲得的熨帖瞬間消散,甚至陰翳重重,便回答說:“要看緣分。”
蘇沐橙笑著給他臺階:“我不急的,誰都知道老王劇本一年比一年好。”她的不著急發自內心,畢竟現在愿意為她一擲千金的投資人不在少數。
葉修沉默良久,坐回席間,拍了拍王杰希的手背:“他一直很好。”
方銳在欣賞袖扣的余裕中品味到氣氛尷尬,連忙做和事佬,也去拍王杰希的手背:“別那么緊張啦……玩笑而已。”
王杰希手背緋紅,迫于道德和肉體壓力,勉強認可微笑,繼續關懷了幾句蘇沐橙的游學生活后,悶頭吃菜。
接風完畢,眾人預備各回各家。葉修從電梯出口開始喊王杰希:“大眼。”
王杰希自省方才無名心火使他有失氣度,生怕妹控興師問罪,腳步飛快地上車,假裝耳力不好。但葉修決心很強,小跑著追上并猛拍車窗,架勢頗似無良娛記,讓他只好搖開窗,心虛問:“什么事?”
“我把我最近看的書帶來了,”葉修光明磊落,“在車上,你等我給你拿去。”
“哦。”他乖乖在原地等。
那人兩分鐘內就折返回來了,抱著一只袋子,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再怎么說葉修久混名利場,這種樣子實不常見:“只是些最近的暢銷書,你隨便看看,不用還了。”
王杰希說好,他們各有幾百本書在對方的書房里。
“生日禮物還沒準備好,等你從云南回來再給你。”
“這把年紀了,隨便什么都行。”
葉修搖頭,他客套地爭執,以示自己對王杰希的重視:“至少得比張佳樂的強。”
王杰希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尚可維持:“平平淡淡才是真。”
回家路上他便開始莫名慌亂、萌生退意,他確信這種慌亂和退卻是第一次發作。憶起葉修剛才看著他的神色,也不似往日說笑自然。大概他們兩人真如同旁觀者所說,離得太近了。過近的距離讓他們彼此攀附生存又漸生嫌隙,最終會不會成為負擔或痛苦,也說不定。
昨晚葉修還搭了他的順風車。副駕的皮質座套上落了幾粒煙灰,空間里殘存著煙絲燃盡那微不足道的蕭條。
03
自從那日別過,王杰希沒有再聯系葉修。葉修給他去過兩個電話,還沒來得及接,便被掛掉了。他判斷對方應該是誤撥,或沒有什么要緊事,畢竟真的想找他了,葉修就算掘地三尺、布下天羅地網也能把他揪出來。
北京到云南的飛機上,王杰希難得做了場舊夢。夢里故人不少,連帶著很多回憶都拖泥帶水地在腦海中混戰,越睡越累,掙扎了幾下發現醒不來,只好繼續痛苦睡著。
傍晚時分,他迷迷糊糊隨著觀光客們下了飛機,來接駕的是個陌生的學生面孔,在人群中聽話且羞恥地舉著一張寫有“王大眼同志我想死你了”字樣(書法:張佳樂)的牌子,頗為不知所措。
“是張佳樂讓你來的?”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做出個和藹的表情。
男孩連忙自報家門,他出了好多汗,看樣子非常緊張:“老師好,我叫鄒遠。”
“哦,你好。”王杰希耳熟這名字,把他手中的牌子接過,順勢折了一下,瞄了個垃圾桶扔進去,“其實你電話聯系我就可以了。”
鄒遠慚愧道:“張導說您喜歡這樣的歡迎方式……”
王杰希心平氣和,現在的小孩越來越好騙了:“你們張導現在在哪兒?”
鄒遠不好說出張佳樂還在帶著周澤楷騎大象的實情,只能吞吞吐吐解釋說在工作。王杰希知道他不方便出賣老板,也不再為難他,換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打發時間。
鄒遠把王杰希送進當地最好的賓館下榻。張父是云南富商,該賓館也有張佳樂的股份,借著這個特權,王杰希的房間是最好的,打開窗就能看見遠處旖旎動人的雨林風光。服務員敲門兩次,一次是送來新鮮的熱帶水果,一次是送來大捧紅白玫瑰,花瓣上滾著水珠,成捧塞進梅森瓷瓶里。王杰希躺在陽臺的吊床上翻看大都會博物館史,花香陶冶水果滋潤,又有清風穿過層疊帷幔落在腳下,一時間非常舒坦,甚至萌生起對張佳樂的思念來。
可惜這份思念未能維持到第二天,張佳樂深夜便來了。王杰希剛洗了澡,躺倒在床,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少數民族地區的特殊服務,裝死不肯回應。于是張公子強行突入,刷卡進房,甜蜜如餓狼撲食在王杰希身上:“小希希,我真是想死你啦!”
王杰希半個身子被張佳樂強壓,呼吸困難,雞皮疙瘩醞釀了一層層,又聯想起接機那羞恥play,不情不愿道:“我都要睡了。”
張佳樂坐起身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我可是忍痛送走了周澤楷專門來見你的……”他母親是三十多年前的選美冠軍,張佳樂繼承了她的巴掌臉、桃花眼。幼讀詩書,映照著咖啡色瞳仁像明珠般光華奕奕,或喜或嗔都很動人。
王杰希被美貌感動了好些年,難免疲勞和冷酷,便撐著眼皮懇求:“我謝謝你,你去把他追回來好不好?”
“不行不行,你們都是貴賓。”張佳樂頗有皇上打點兩位愛妃的姿態,非常盡量地一碗水端平。
“還是有區別的,比如我不負責陪睡。”
這話不說不要緊,一說倒讓張佳樂哂笑兩聲:“你以為周澤楷就睡得起咯?”
王杰希瞬間意會:“有金主?”
張佳樂搖頭:“是男朋友,特別年輕,但是還蠻有能耐——不過比起其他,能被周澤楷那么喜歡就是他最大的能耐了。”
“既然不是大金主,難道你不去橫刀奪愛一下?”事不關己,王杰希就閉著眼出餿主意,何況張佳樂也有橫刀奪愛的實力與操守。
張佳樂此刻難得純情,以至于王杰希懷疑他在做夢,夢中張佳樂不再留戀世間情為何物,反而潛心佛法,面對一尊名為“周澤楷”的金身佛像徐徐下拜:“不啊,小周是我見過最單純善良(好看)的孩子,他喜歡誰、跟誰戀愛都好,我把他放進眼里就很舒服。”
“好好好你開心……”
見王杰希睡意深沉,張佳樂仍不愿放棄,并企圖把他刺激清醒,于是信口開河:“你跟葉修怎么了?”
王杰希迷迷糊糊地反問:“你跟孫哲平呢?”
張佳樂無話可回,又覺得哪里不對。跑到陽臺抽煙兩根后,他才意識到問題大了去了。
雖然安排給王杰希下榻的住處極好,但并不意味著張佳樂的劇組一眾也能如此舒坦。當下執導的這部意識流文藝片即將殺青,演員走得七七八八,剩下主演在補鏡頭。
饒是稀稀落落,張佳樂的任何要求沒有一點放松。在眾友人眼里他是愛玩又沒定性的老少年,劇組上下卻把他視為閻王爺附體的維納斯,會作也會疼人,擅長浪漫也擅長花錢。曾經一擲千金買了一車名牌包,按女演員們的演技和認真程度依次獎勵幾千塊的Emilie到十幾萬的Birkin,羞辱與幸福同在,帶資入組的花瓶都要揀點面子,躲在房間里背臺詞。今次為了一個如夢似幻的景致,他把劇組千里迢迢拉到西雙版納里。此地有濕漉漉的空氣,早晨淡淡的霧靄鎖住雨林深處,漂亮男女穿梭其間,溫柔非凡。
至于美麗之余打蚊子趕蛇那些事張導不僅不在乎,還炫耀著自己基因抗蚊蟲叮咬。王杰希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家庭的孩子,也算正經書香門第了,跟著張佳樂進組以前,他甚至不知蒼生疾苦,世間竟有能把人生吞活剝的蚊子——畢竟編劇哪里用得著深入漠北直上云霄。即使隨身裝備驅蚊藥水,他裸露在外的一點皮膚仍然難逃荼毒。將心比心劇組里那群細皮嫩肉缺衣少穿的,不知要吃多少苦。
太陽升起一陣后,周澤楷也來劇組與張佳樂告別。起初王杰希與他有點距離,又礙于知識分子(是嗎?)的顏面不愿主動接近,只看見瘦瘦的一副好看身板立在那里,水蔥般的不爭與不屑。王杰希早年擔任過校游泳隊副隊,修長柔韌的身材為學妹們推崇了很久,并不為奇。他們一個依才華,一個拼顏值,各行其是。
周澤楷慢慢湊到他跟前,乖乖喊了聲“王老師”。他說話聲音很輕,嗓子帶著南方人的軟糯憨甜,不娘,而是云片般溫柔。長袖善舞的經紀人不在,他只習得交際的皮毛,張佳樂既然許諾了他初涉大熒幕的角色,他要按道理討好一下據說軟硬不吃的編劇。
事實上他哪里需要討好,王杰希不像張佳樂重度顏控,也得承認周澤楷自帶濾鏡,讓人不忍為難。
他應了好,細細打量起面前的網紅小王子來。小王子有一張介于頂級男模和當紅小生之間的臉。既不過分奶油,又不特別冷艷,平衡在鄰家與高級之間,使人見之忘俗,坊間傳聞某奢侈品設計師已欽定周澤楷為亞洲區下一任代言人。張佳樂第一次見他,是在某個共同好友的生日派對上。微服私訪定的小王子安安靜靜,幫身邊不知誰家的小姑娘(真正的十歲小姑娘)剝蝦仁,動作細致出神入化,只有三根指尖沾了點油脂湯水。手腕上卡著一只細細的卡地亞釘環,與裸露的小臂相得益彰,像描金的月白汝瓷。
面對本尊,一貫挑剔的王老師與張佳樂共同受到點化,原來這白雪紅塵里,真有如是無暇的人物,本該藏嬌于金屋,擺出來當花瓶實在太浪費了。
張佳樂看他們氣氛不咸不淡,忍不住在周澤楷離開后偷偷問王杰希如何。
王杰希說:“見小周如望玉山,映照人也。可惜你不能作威作福。”
“威和福就免了,”張佳樂笑,“你生日我還沒忘,我計劃好了,趁這幾天偷閑,請你跨國清修。”
04
葉修在京城,漸漸升起無聊的情緒。外面的天氣炎熱,連煙都少抽了幾根。他打消了很多娛樂的興致,窩在辦公室里打盹兒看書,沒幾天便無聊到開始數樓下的汽車和窗外行道樹窄窄郁郁的葉子。
王杰希似乎真的樂不思蜀、閑云野鶴,朋友圈里按時更新著生態,不是鮮花鋪地便是玉腿如林。葉修伸手刷了下微博,還刷出來一張與周澤楷新鮮出爐的合影。一群周粉迅速攻占了評論高地,大肆宣傳自家王子之余不忘順口表揚“編劇大大身材看起來很棒,和我們家楷開一樣”,“我們楷寶寶一定值得王老師的佳作!”周澤楷順勢轉發附加靦腆笑容一枚,葉修雖未見過他本人,卻無端腦補出幾分冰山下的嬌俏。
沒多久方銳跳著炸了鍋:“我靠?王杰希?周澤楷?”
他跟周澤楷是同級校友,又在電競社一起做過主力。這幾年各忙各的,關系遠了點,但微博還互關著:“老葉!你們又在搞什么陰謀?”
“跟我無關啊,跟我無關,”葉修連連擺手,表示躺槍,“張佳樂的幺蛾子。”
“喲……”方銳靈敏地條件反射,帶著遠方娘家人的微妙,“這張導是什么居心啊?”
“空降。”
“貴亂啊貴亂!”方銳捂著心口做作道,其情態讓葉老板不禁感嘆他當年沒考表演系實是屈才,“這是如此一個污濁的世界!”
不幾分鐘,興欣諸位都開始議論起這張照片。葉修覺得辦公室呆不下去了,準備提前撤退,大好河山留給同志們繼續奮斗。恰好樓冠寧打來電話,問葉修要不要一道去趟水立方看游泳世X賽的決賽。
“您沒什么要緊事就一道來吧,”樓冠寧加重語氣補充道,“有朋友是賽方贊助商,位置很好。”
如此這般不容回絕,大概另有公事要洽。葉修不能推脫,更何況樓冠寧的車就在樓下。
“前兩天我找了個電影學院的熟人,翻出來張導跟王老師讀大學那會兒的合作,雖然只是學生時期的作業,功力遠在大多數人之上。臺詞不落窠臼,場面收放自如。他們這幾年沒再合作了,今次能再次聚集在一起也要感謝葉神的幫助,我跟鐘……”樓冠寧說到此處,竟然難以自抑地停頓并失態了片刻,“我實在很期待。”
他一路上王杰希長,張佳樂短,要是葉修嘴巴一松透露了現在兩人的行程,估計樓少會立刻申請私人航線精準空降在片場與兩位老師一起探討文藝春秋。
轉念他笑了一聲:“不巧,王杰希年輕那陣子可是校游泳隊的厲害角色,可惜他人在度假,我這次先替他飽眼福了。”
樓冠寧更覺遺憾,嘆息錯失了一次與王杰希感情升溫的機會:“都怪這日子,好巧不巧。”他摘了Tom Ford的半框眼鏡,不滿地揉了幾下后頸。風度極佳。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怨天怨地怨宇宙,他自己是沒有錯的。
“沒什么,他總在比賽的,”葉修說,“我是在觀眾席的那個,所以我可能比他更懂得欣賞。”
葉修是最早欣賞王杰希的那群人之一,即使他們相識時已經發自肺腑地互相久仰過。葉修在高考前的招生期看到王杰希高居榜首的專業課成績,也趁機發現了檔案里那張過于冷淡的證件照——撲克臉,大小眼,鼻梁高且挺,嘴唇稍薄,一副骨感,總讓人懷疑有幾分混血基因。王杰希入學那天,他作為學生代表致辭歡迎,順勢拿尚未有交集的新生第一名開了個不小的玩笑。這玩笑被后人判定為無傷大雅,因為王杰希和他很快熟識起來,甚至好過他人。王杰希的魅力在于冷靜,像冬夜里的啟明星,在遙遠的天空角落閃爍著不帶溫度的光輝。
他從前覺得王杰希知音寥落是好事,這世上可驚動王杰希的唯他而已。即便如此,那人也并非事事都愿應承。他能感受到對方想要從他的友情中脫逃,卻不能尋得逃離的原因。
兩人在最前排坐定,幾乎就到了自由泳運動員進場的時間。十幾歲的少年排成排,運動服下的軀體年輕健康,他們依次走進場地,向著歡呼吶喊的觀眾席揮手致意。
孫哲平在,鐘少的妹妹鐘葉離也在,她年紀比身邊一群人小了不少,還停留在聽爸媽的話好好讀書的階段。但也只有她性向筆直,堂而皇之地表現出對男孩們身體的興致:“身材真好。”
樓冠寧看著她長大,笑說:“喜歡哪個,一會兒下去要簽名啊。”
鐘葉離真的品評不止,游泳運動員善出黃金比例。葉修跟著她的手指四處看,不經意間,一個身影撞進他眼簾。那少年是殺進決賽的唯一中國人,瘦而不羸,肩線優美,平平裁開一段空氣。他站在起始線時,留給人令人遐想的背影,堆簇在后頸的黑發從泳帽下鉆出一截。
“聽說這小孩是這次比賽的黑馬。”
葉修遠遠一望,很多運動員的粉絲都到場了,國旗卻沒比客場多出幾幅。發令槍響,場內氣氛沸騰,鬧成一片,他的眼睛追著那孩子修長的身影,在水中波光粼粼的,占據了稍前的位置。
許久不說話的孫哲平忽然開口:“你在看什么。”
葉修只能掩飾:“別人我不熟悉,只能看國人了。”
“他像王杰希,你有沒有覺得眼熟。”
葉修裝作恍然大悟:“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這種層次的謊言,孫哲平也懶得拆穿。折返幾回后,新秀漸漸落了下風,漂亮的姿態沒有倦怠。葉修仍然盯著那影子,腦海里終于似洪水決堤,開始不住地想王杰希。當年王杰希也是這般十八九的年紀,被他在游泳館守株待兔,追問要不要試著接一個商業劇本。
“我恐怕不行。”那時候的王杰希還有幾分不信任,但葉修毫無原則地打了包票后,還是順勢而為地答應了。他站在淺水區,身上濕漉漉的,就連睫毛上也閃著輕盈的水光,水珠從皮膚滾下來,非常纖塵不染。竟然還記得十幾年前的一場細節,自己都覺得像在做夢。
鐘葉離聯系上贊助商,蹦蹦跳跳地去找自己看上的銀牌得主合影。她不太知道葉修的咖位,單純想拉上離自己最近的、看似平易近人的大神同行。葉修懷抱私情,心思動搖,在鐘少張嘴教育妹妹之前便半推半就地跟著小姑娘鉆進休息室。在熙熙攘攘的采訪人群中,黑發白膚的少年接受幾個簡單問題后再無人問津,一個人收拾起行李來。
“能給我簽個名嗎?”葉修說。
少年揚了揚下巴,克制的黑眼睛一言不發。他稍做停頓,冷靜地問:“我簽哪里。”相較其他年輕運動員爭強好勝的決心、風光正好的英姿,他獨一份的寵辱不驚實在與熱火朝天的體育大環境格格不入。帶著領隊牌子的青年人走過來,看起他的神色頗復雜:“你到底在固執些什么,看起來倒像個二十七八滿身傷病的老將。正常年輕人怎么會有你這樣頹廢的情緒。”
葉修想,怎么會呢,他的泳姿優雅又標準,身材更是全場最賞心悅目的。可惜這一切在金牌面前沒有那么的重量,顯得異常單薄。誰都有想要堅持的固執。
每天都有人吐槽葉修和王杰希過分膩歪的關系。十幾年來他們都不以為然,朋友而已,距離遠近又何所謂,照樣是平衡的天平兩端。事實上,當葉修意識到自己那深藏于潛意識中的占有欲時,王杰希已經開始設想如何逃避壓力。
我們離得太近了。
近到他們已經不能明確分辨彼此。
05
河內的街又長又窄,曲折來去像少女的心思。張佳樂開著輛德產越野,壓在小街里像坦克橫行,似乎鳴一下喇叭就能將這安靜的城市攪和到底朝天。他在臨行前說了三遍去“越南”,都被王杰希聽成去“迦南”,大概他并不適合人們想象中濡濕潮熱、落后偏僻的邊陲小國。
“那可完全不一樣,迦南的土地上流著蜜與奶,越南的地下只有尸骨和地雷。”張佳樂總拿歷史遺留問題開玩笑,無論對人對事。
王杰希一臉無畏:“我對越南的印象只有青木瓜和杜拉斯。”
他久居北方,離越南很遠,張佳樂比他好些。他喜歡四處度假,甚至曾在順化附近買了間海景屋寫劇本。那片海域難得安靜,夜間更是連燈火都稀少。那時候孫哲平是在他身邊的,他們還沒有鬧僵,合作伙伴和愛人都有得做。
車窗外,身著淺色奧黛的妙齡少女們姿態裊娜,露出一小截纖細的小麥色的腰。可惜她們并不能攫住張佳樂的眼光,大導演一張嘴便是煞風景的工作:“劇本我看完了。”
“然后?”
“我很意外你能寫這樣的題材,在我們認識的這些年里,你似乎一直都是個青春不太熱血的男青年。”劇本有近一半在寫男主十八歲的情緒,而王杰希看上去從小就有三十歲。他和張佳樂倒像是兩個極端,很少涉及到談情說愛,難得在娛樂圈自持并理性。
“我有更年輕的同事,這倒沒什么問題。”
張佳樂笑了笑,夸幾句小朋友厲害,你小心被取而代之。王杰希說離他才盡還早,張導大可不必擔心合作降了品格。
晚風飄動,兩位文藝界名人坐在小攤上吃蛤蜊飯,剝了殼的小蛤蜊口感細膩,清脆的綠豆芽鋪滿,幾乎可以溢出來。王杰希還不適應路邊攤的矮桌矮凳,包裝在貴牌子里的長手長腳十分局促。張佳樂看著好玩,不客氣地給他添了兩勺魚露辣椒。他們喝著廉價啤酒,小小碰杯,夜色溫柔,只呈現出純凈的深藍色。
“演員決定好了嗎?”王杰希問。
張佳樂反問:“你真的不給一點參考意見?”
“我相信你遴選出周澤楷的眼光。”
“花瓶易得,演技更難求,”張佳樂捻起一枚啤酒瓶蓋,揣摩上面的花紋,“其他外部條件完善的情況下,演砸了更沒有社會寬容度……不如你去改劇本人設算了……否則我真找不到能不出車禍的年輕人。”
“導演的責任之一便是雕琢璞玉,”王杰希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與張佳樂繼續碰杯,一酒解千愁,“寫這部太累了,我連一個字也不想改。”
“我其實還有問題。”張佳樂自以為捏住了對方這個魔王的軟肋。
王杰希擺出副盡管來問的樣子,他這樣坦蕩倒讓張佳樂一時吞吞吐吐。不敢明示報復之心,只好假意關懷,“你最近還好嗎?”
“不好我也不會來見你了,托你的福,我還多拿了別人一筆皮條費。”
“感覺你剛來那陣,很累的樣子,”張佳樂分析,“跟之前電話里情緒有差別。”
王杰希想了想,抱怨說電話也不是他在接。
“我看你和葉修玩的挺開心,還有整人的余裕。”
“先別提葉修。”
張佳樂眉鋒一挑,低下去挑豆芽的表情玩味:“吵架了?前幾天還好好的。”
“沒吵架,”王杰希打太極,“老提他就跟我們倆有什么一樣,什么狀況都得推給對方。”
張佳樂心想有沒有他可說不準——嘴里卻言之鑿鑿,“我問的是工作上他是不是要給你壓力”,樓少不方便直接出面,葉修便不容推辭地影片制作人,積極聯絡各方事宜。
王杰希看著張佳樂振振有詞,頗為無奈:“是我自己的問題。”
越南一行幾日,總是接連不斷地下雨,張佳樂帶著王杰希隨處亂轉,大多數時候只是走馬觀花似的看景,看古跡,比起國內外的熱門旅游區,越南雖不算風情濃郁,但可以說是隱居的好去處。王杰希心懷歉意,畢竟自己總是情緒不高,行動也積蓄著壓力。他們路過芽莊時,張佳樂難得多滯留了幾步。
王杰希立刻表示補償:“今晚就在這里落腳吧。”
“我曾經想過在芽莊拍電影,”賓館門前的沙灘便是一處潛水點,張佳樂拉著王杰希下水,“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演員,當紅的不紅的都設想過了,都不可以。后來這里開始商業化了,能取景的地方變少,慢慢執念也不再有。”
“什么電影?”
“愛情啦,我除了愛情還想拍什么?”張佳樂轉而回歸現實,評判起王杰希,“身材不錯,可惜心靈的窗口有點瑕疵。”
王杰希無力反駁他玩笑里多年不改的幼稚,率先一鼓作氣扎進水里。張佳樂跟在他背后拍照不迭,故作曖昧地發在好友群里,羨慕有之,吐槽有之,打趣更少不了。葉修原本不愿聽到王杰希的名字,卻不由自主地被辦公室里的激烈討論引誘著開了群,只看背影,王杰希還像是當年在泳池里劃開波瀾的慘綠少年。
“張佳樂不愧是專業人士,這審美簡直可以直接當微草訪談的插圖,”魏琛嘖嘖稱奇,大聲喧嘩,“不如我問他要個授權?小唐你先擱著……”
葉修作精打細算狀:“別鬧,他肯定少不了獅子口大開管我要版權費。”
唐柔大爆手速,拒絕聲尚未落地,她便把美工組拖了三四天的排版瞬間發進工作群里:“你們看如何?”
“竟然有點ero!”(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同事們莫名燃了。
葉修作為一把手竟然被逼無路,飄然一揮題字“君莫笑”的紙扇,頂在頭上翹班離開。還未走出幾米遠,便聽見魏琛電話飛到了張佳樂那邊:“行不行啊,你就不要顧慮模特的想法了!”
“那葉修怎么說?”張佳樂問。
“是我自己想這么做,”方銳聲音挺大地插話,“他什么也沒說。”
張佳樂嘆氣,看了看身邊眉眼濕漉漉的王杰希在低頭玩手機,又嘆氣:“憋死他算了。”
雖然張佳樂抱怨著無趣無趣,但還是好心給王杰希買了一只蛋糕來慶祝他邁入三十大關。兩人面對著法國餐廳的殘羹冷炙,蠟燭孤零零地燃著,彼此面面相覷。
王杰希不愛湊熱鬧,看起來毫無失落感。這種無所謂的表情讓張佳樂驀然失落起來:“我好難過。”
“我是應該開心點?”
“不……我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陪你過生日,且生日宴上只有你我兩人的一天。”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熱帶的雨撫平空氣中悶熱的情緒,卻升起另一種傷感來,在靈魂中生生不息:“我是因為孫哲平,除他以外,我沒有誰是不能取舍的。”
王杰希想,太要命了,口中只說:“我知道。”
“當時我要拍一個課程作業,講暗戀者的心動。劇情簡單,演員也一遍一遍交代了,”張佳樂把十幾年前的事情記得很清楚,“拍了很多次,到最后幾乎什么瑕疵也沒有了,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好。”
王杰希很輕地哦了一下,意味自己在聽。張佳樂沒有停頓,繼續說下去:“我的攝像搭檔終于受不住了,便找孫哲平來頂替他應付我。我焦慮地坐在監視器后,不相信他能拍好,只盤算著不如就應付過去算了。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在世界上僅此一個,不會有人更懂,孫哲平來問我要怎么拍的時候,我敷衍說,要拍出心動的感覺。”
“他沒有生氣——雖然他看起來脾氣很壞,他按部就班地仿佛在敷衍我,唯獨在逐漸給出特寫的時候晃了兩下鏡頭。只是那么微妙地晃了一下,又晃一下,比心跳可能還輕。第一次是半夢半醒著猶疑,第二次便是新天新地般的單相思。”
“我們分開以后都活得很好,我的工作也繼續不錯。但我總覺得,這幾年來我的每一部片子,都像是有了別人的靈魂。”
王杰希頓了頓,為兩人各點了支煙:“因為只有他和你,才是合適的搭檔。”
張佳樂望著深淵色海面,眼光隨之綿延至溫婉的弦月。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越南喝醉了,就讓孫哲平給自己讀愛情小說。他如此深刻于那段回憶,連海風的溫度、云層的運動、窗外的花群也都記得。他們在爬滿綠色藤蔓的法國小樓里,孫哲平聲音很低,十指很長,普通三十二開本的書握在手里,像小男孩捧著愛不釋手的口袋漫畫。他給他讀《情人》,從開篇到結尾讀了半個夏天,張佳樂忘記了很多經典對白,唯獨記得“那座城市適合戀愛,而我適合你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