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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兄長的饋贈
約瑟夫整個人陷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身上貼滿微小的傳感器,床邊還站著一位穿白大褂的人,眉骨高聳,表情嚴肅,體格健壯,大約六十上下的年紀。
“約瑟夫,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這可是目前法律禁止的行為,前面也沒有公開的案例,一旦失敗……”
杜爾塞勒先生罵了一句粗口,“伯納德醫生,我謝謝你提醒!法律的問題你就不用管了,本人屁股后面跟著整整一個法律顧問團。至于失敗……”他那雙貓一樣的眼睛冷冰冰地看著對方,“你會拿不到剩下的款項,而且,說不定法院會給你送上一張去火星的單程車票。先生,請問你還有得選嗎?”
伯納德醫生嗓子眼里咕噥了一聲表示不滿,但沒有說出來。沒得選,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已經被杜爾塞勒綁在了這駕戰車上,無路可逃。于是他不再啰嗦,將眼前的屏幕接入隔壁的房間。那里的床上躺著一個紋絲不動的約瑟夫.阿.杜爾塞勒,是一個克隆體,只有身體,沒有靈魂,正靜靜地等待原版將自己的大腦思維經過數字化之后,原封不動地拷貝粘貼過去。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伯納德醫生的心臟都快跳出胸口了。
這時候床上的這位又開口發話了,“不用緊張,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嗎?還記得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嗎?”
上一次伯納德還是一個實習學生,跟著自己的老師,見識了人類醫學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幕,大腦思維在經過短暫的數字化處理之后,進入了另一個人體,和新的腦細胞結合。第一具身體作為無可救藥的植物人被法院判了安樂死。這些年來他不停地回想那一幕,一直在捫心自問,到底算不算謀殺。這樣的高科技犯罪是見不得人的,他的老師保守這個秘密,身為一流的腦科學大師,卻扮演著最不入流的全科私人醫生,一直到死。伯納德真不知道他圖什么?圖名?連成果都不敢發表,圖利?錢也沒敢收。
一想到這個,伯納德就非常怨念,為什么還是學生的他就看到了如此少兒不宜的情節,不得不跟著爬上這條賊船。
“你能保證我的新身體沒有癌癥了嗎?”杜爾塞勒又繼續問。
“那是一個基因缺陷,”伯納德醫生回答,他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我們在克隆體上已經修正過了,當然……是否發病,那都是概率……”
好吧,大不了下次病發的時候再克隆一個就是,杜爾塞勒撇撇嘴,“最好恢復得快一點,十天后我要組織公司的研究團隊開重要會議。伯納德,我想問問,在保證我的大腦思維全部轉移過去之后,你們會把現在的我怎么樣?”
怎么樣,還能怎么樣,當然是毀尸滅跡。伯納德醫生默默地在心里回答,沒有敢說出來。他示意杜爾塞勒躺好,一管鎮靜劑默默地推進了這位全球第一大公司總裁的靜脈里。
凌宇戈走進公司大門的時候看到了前臺的奧爾森太太,在這里她已經化身為正常身高的職業女性,穿著筆挺的高跟鞋,頭頂大約到他的鼻尖。凌宇戈默默地比劃了一下對方的身高,說聲早上好就打算去辦公室。
“凌先生,”誰知道奧爾森太太竟然叫住了他,“簡先生讓您去一趟他的辦公室,”她頓了頓,似乎接收到什么指示,“真身,不是圖像!”
這年頭同事之間用真身串辦公室可不常見,凌宇戈一邊嘴上答應著,一邊根據標牌往簡凌的辦公室走去。
大概是門上的自動識別系統起了作用,凌宇戈連門都沒來得及敲就被請了進去。他那位同父同母的生物學上的兄長正穿著第一天見面時那身變態的大袍子,站在書桌前嚴肅地打量他。
奧爾森太太化身為三尺小人,站在桌上,“凌先生,請您往那邊的隔間去,把衣服全部脫光。簡先生申請了一套穿戴式計算機給您,請您盡快測試。”
奧爾森太太的表情設置細節入微,此刻臉上的微笑不僅是禮貌,而且帶著別樣的意味,似乎這場兄弟相會讓她感到非常有趣。不知道程序員們處于什么樣憤世嫉俗的超凡品味,并未像其他公司那樣把這位總秘書設計成大胸細腰的妖冶艷貨。
她總是穿著稍微過時的職業套裝,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臉上的皺紋顯示,如果她的形象是真人,應該有五六十歲了。她長相普通,起的名字也是北歐最普通的姓,奧爾森,可是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優雅女人味。不是專業程序設計師的人們,經常很想知道這些程序員是處于什么樣的神奇功力才能把一串串代碼寫成如此生動活潑的形象。
奧爾森太太作為這座大樓的靈魂人物,分時系統給予她無窮的分身,她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為任何員工服務,而且用戶都不會感受到其他用戶的存在。
凌宇戈略愣了一秒鐘,乖乖地往奧爾森太太指的方向走去。他在地球呆了十四年,也知道這種全身穿戴型的人機交互計算機是現在最前沿的智能計算機,但是所用者寥寥無幾。無他,價錢貴爾。
當滑潤的人造皮膚貼在他身上的時候,凌宇戈真的由衷贊嘆這仿真工藝,止于至善,在心理作用下,他感受到大量的數據在自己的骨骼神經內游走,沖擊著他的大腦,讓他感到有些眩暈。
“這真是給我的嗎?”語氣很興奮。六歲生日那天,同在火星被流放,追求母親的馬丁叔叔給他安裝了電子游戲機,當粗糙的液晶屏上出現了一格一格組成的小蛇開始吞吃豆子越變越大的時候,他尖聲大叫起來。
看著凌宇戈緊張的肌肉微微發抖,臉上卻是按捺不住的激動和震撼,簡凌從心底升上一種由衷的滿足感,一個專注于工作總是忽略兒子的父親,突然有一天買了一件孩子向往已久的玩具,看著親骨肉又蹦又跳又開心的樣子,大概自己也得到了精神上的享受。
簡凌輕咳了一聲,“這是公司財產,只限于在奧爾森太太的監管下使用。”
顯然凌宇戈并沒有把這句話聽進去,而是打開了最近的一個顯示屏幕,并且和簡凌身上的計算機聯了網。
“這么快!”凌宇戈調出了地球的內部結構圖,“正在做圖像重建嗎?”
“是的,”簡凌回答,走到他身邊一起看那屏幕,“太陽噴射的中微子流并不均勻,每一張傳回來的圖片都有大量的噪點和誤差環需要去除。你有什么看法,能讓效率更高一點?”
“可以和從前利用地震波繪制和重建的內部結構圖做比對,”凌宇戈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樣可以定出灰度的閾值,否則這么多圖片,再精密的計算機也比不上人眼,雖然這種人機交互模式已經能大大提高效率了。可是光你和我根本不夠!”
“我也想到了。”簡凌說,“是個好主意,這個工作交給你,一周之后我要看到你的報告。”
“一周?”凌宇戈反問。
“嫌長?再過幾天老板要組織開會,”簡凌已經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準備讓凌宇戈離開,“你可以直接把每天的工作進展傳給我。”
“豈不是你每天都可以監視我的進展?”凌宇戈語帶譏諷地問。
“你也可以這么理解。”簡凌回答,“老板急于看結果,畢竟天幕在那里轉,每一分鐘都要花錢的。”
“老板是有……錢……人……”凌宇戈故意拖長了音,表示對這類人傻錢多的商n代表示不屑。
“約瑟夫.阿.杜爾塞勒可不是簡單的有錢人,他是石油無機成因論的提出者之一。最初震驚學術界和經濟界的那篇論文,他是第二作者。”簡凌冷冰冰地回答,這個小子簡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只來地球十幾年,約瑟夫早就退出學術圈了。
而且第一作者是凌寒,第三作者是簡亦文。要不是后來老杜爾塞勒先生的身體每況愈下,強硬命令約瑟夫離開學術界回家繼承產業,現在這位貪得無厭的商業巨子說不定早就被打發去火星了。
簡凌曾經在父親的電腦里看到過他們三人的合影。凌寒站在左邊,左臉微微向鏡頭外側,帶著明朗的笑容。杜爾塞勒大大咧咧地把兩人摟在懷里,一副黑社會大哥的樣子。簡亦文的笑容帶著一點靦腆。簡凌一直不知道為什么約瑟夫這么尖酸刻薄貪得無厭,而他那清高老派的父親卻始終沒有和他絕交,看到這張照片之后,他感覺有點理解了。
“不要以為你試探性地提出地震出油被他同意了是因為他好蒙蔽,恰恰相反,在這方面他的嗅覺和神經是很敏感的。你提出的,不過是他這些年一直想重提卻有沒找到機會的事情。”
凌宇戈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那么,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既然大老板都有意如此,為什么簡先生還有簡老先生都堅持反對呢?”
特別是簡老先生,在北海石油被逼破產之后,簡直成了繼杜爾塞勒之后最大的贏家,不但沒有動搖其大公司首席科學家的地位,而且還獲得了杜爾塞勒石油公司一部分原始股票。升官發財死老婆,中年男人該占的便宜都占盡了。而且三十年來絕不替地震產油翻案說話,還一直持反對意見,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么心虛?
“你根本不了解他,”簡凌似乎猜中了凌宇戈所想,“反對地震出油,并不是出于私心。”
“公義?”凌宇戈繼續諷刺道。
簡凌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對面那個和他模樣肖似神情激憤的年輕人,“凌宇戈,這個世界的誕生,是一個小概率事件的結果,要毀滅它,實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他看到對方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先是憤怒,聽完他這句話,突然變得迷茫,又顯得無助,于是開口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凌宇戈搖搖頭,“沒別的事,我先回辦公室了。”說著他穿著一身大手術袍,里面全裸著離開了,忘了他的衣服還在旁邊的小隔間。
“凌宇戈,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誕生,是一個小概率事件的結果,要毀滅你,實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曾幾何時,凌寒抱著小小的他,一半喟嘆一半慶幸地說。她以為兒子已經睡著了,其實沒有,他總是要堅持到母親回來才肯睡覺,只要聽見她進門的聲音,他就馬上鉆到被窩里,眼睛閉得緊緊的。
雖然凌寒經常出于發泄情緒揍兒子,但凌宇戈一點都不恨她。他見過太多太多被流產被拋棄的火星孩子,有一些生下來還很健康的嬰兒,被他們的母親通過真空壓縮管道拋到防護罩的外面,幾秒鐘之內就變成一團硬硬的石塊,連哭聲都沒有留下。沒有人嘆息,也沒有人憐憫,大家都很忙,為生存而戰。和他們比起來,凌宇戈沒有被凍著餓著,也沒有被母親忽略,不管工作再忙,凌寒都要抽出時間親自為他的功課做啟蒙教育。
想到這里,凌宇戈突然有點后悔,為什么要離開火星,每天以自己討厭的表情,面對這些虛偽的地球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