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扣門山

登上扣門山頂的那一刻,我有些心跳加速了。眼前高低起伏的蒼涼的山頭與大小的溝壑縱橫交錯著,不遠處寬闊的泛著白光的柏油路面和隱約可見的蜿蜒的山間小徑仿佛大地的脈絡,向著昏黃的大山深處延伸。腳下的山丘田野連同樹木都裸露著,坡梁上零落散布著的幾戶人家已沒有了炊煙裊裊和雞鳴狗叫,幾孔窯洞的窯面在昏黃的天幕下顯出金子一般的黃,更遠處空無一人的教學樓外墻體瓷磚徒然的泛著慘白。

眼前原本熟悉的景象忽然有些陌生了,親切的背后滲出些許寂寥,叫人不由生出“物是人非”的感傷。

小時候就曾站在家門前無多次眺望過她,后來上學又無數次翻越。雖然我們家到這山少說也有二十多里路,但對于這山和山下的村落我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的。幾十年來雖然并沒有特別留心過,不見了甚至都不曾想到她,但就像一位默默守候你的親人一樣的,無論你走多遠,只要哪天愿意親近她,她總會敞開胸懷接納你,仿佛你根本就不曾離開過。

早些年,鄉黨們見面習慣把人(無論認不認識)分為山里的和山外面的。怎么區分?自然是以扣門山為界線了,就如中國地圖上的秦嶺淮河一線,她自然卻也是強行的把偌大個中國分了南北。我們這兒一個人哪怕他就住在扣門山下,只要是出了扣門山,他就是山外面人。而進了扣門山的,無論你學識高低,相貌俊丑,家財多寡,一律算是山里人。在那時的人們眼里,山外面人有一種天然的優越,雖說他們并不吃商品糧,也并不真的就有多優秀。“山里人”就像城里人嘴里的“鄉下人”一樣,仿佛是窮光蛋沒見過世面土氣落后的代名詞,叫人一聽就覺得多差勁似的,似乎天然的就不如人,尤其在男孩子說媳婦的時候。那是時興媒人牽線搭橋,若一方是山里的,一聽對方也是山里的,立時就像對這事有了信心和好事要成的把握;但若一聽對方是山外面的,馬上就覺得沒了底氣,就像這事不靠譜似的。如果是山外面的人相中了山里面的,那山里面的人立時就有些幾分高攀了別人的自得和榮耀。

山天然的把人區分開來,這不能不叫人氣惱,雖然我家真是山里面的,但我卻不服氣,不愿聽人家說我是“山里面的”。憑什么山外面的人就理所當然的比我們優越?于是扣門山就成了我們這些山里娃心頭的恨!

星轉斗移,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世事顛倒回來了。因為經濟的搞活,山里大量的礦產資源被開發,遠近大小的車輛一股腦兒的涌進山來,這樣,開礦的,跑運輸的,倒騰礦石木材的,一下子都富了,有錢了。當地豐富的各種礦藏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催生了許多的有錢人,當四川,湖北,安徽,以及大量的豫東人都涌進山里來的時候,“進山”一下子成了“賺錢”“發財”的代名詞,進山也成了許多縣城人眼紅羨慕繼而趨之若鶩的事,而“山里的”這三個字似乎一下子也就有了新的內涵。我曾許多次在不同場合聽到別人說某人是山里人時語氣里那種羨慕嫉妒的味道,仿佛山里人個個都“有錢,闊氣,財大氣粗”似的。

那些年扣門山下的路成了整個縣域內最繁忙熱鬧的路,各種車輛載著發了財的和期盼發財的人等無不是沿著這蜿蜒曲折的山間公路來往行走。而扣門山就如同一個閱盡世間萬像的老者,默默的見證著山里人生活境況的巨大變化。不只見證了老實的莊稼漢搖身變成身價百萬千萬礦老板的過程,她更目睹了山里的井水河水怎樣一天天干涸美麗的山巒怎樣滿目瘡痍的過程。是的,扣門口看到了太多,但她不說,她守得住秘密。

我上中學了,學校就在扣門山外,從家到學校三十多里路,扣門山成了必須逾越的障礙。每每背著蒸饃咸菜爬山過坎到扣門山下已是精疲力竭,再看眼前這山,心里就會生出許多的恨,但想到父親年輕上學時候,我就不敢再埋怨了。

父親中學時是在紅土坡學校上的,那時家里窮,為了學費和生活費,周末他和村里的同學們會上山砍本木(煤窯巷道里用的),周一早上一群人早早的背了到肖陽河煤礦去賣,賣了,再去上學。肖陽河煤礦我知道,離家有十多里路,通往肖陽河的路是僅容人走的狹窄的山路。

“有好些回肖陽河煤礦不收了,我們就只得背到曹窯礦,去曹窯遠,我們只能早點走,常常是去到了還是半夜,收木實的人正睡著,好說歹說把人家叫起來,等賣了本木天還早著呢。冬天,冷的很,幾十里路下來身上都是濕的,等汗一落,凍的受不了,又餓,還困的頂不住,收本木人看我們冷,就讓我們去燒澡堂的鍋爐那兒烤火,我們把帶的饃燒了,啃著再趕緊往學校跑,有時候跑到學校天還不亮呢。”父親說的時候,不肯多帶一個形容詞。教了一輩子語文的父親,并不是不會形容,也不是不能講得更生動,但父親一輩子剛強,所有的難都自己扛,所有的苦都不愿多言語。

我一直沒有去過曹窯煤礦,但我知道,翻過扣門山是去往曹窯礦的必由之路。

后來的日子里,扣門山并沒有成為我上學路上的障礙,反倒為我學生時代增添了許多的美好記憶。春天山桃花棠梨花連翹花漫山遍野的綻放,蜜蜂和山雀盈盈嗡嗡嘰嘰喳喳叫著鬧著,草木鵝黃的嫩芽才從枝頭鉆出頭兒的時候;夏天,雨后的山峰云霧繚繞,水滴從樹葉上石壁上滴落,雨水沖洗的山路干凈清爽,灌木叢也綠的醉人的時候;金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火一樣綻放,山下玉米大豆黃作一片,大小的柿樹上紅彤彤的葉子隨風搖曳,頭頂驕陽似火的午后;冬天,刀子一樣尖利的風刮的電線桿帶著顫音打著哨子,耳朵被揪的生疼,沒膝的大雪遮了路,吼叫的風動不動就撩起雪沫子往人衣領里灌的時候,我和同伴們或迎著風步履蹣跚或跳著鬧著把外套搭在肩上說笑著或大汗淋漓急匆匆的從這路上一趟趟上走過,就這樣我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初中歲月。

后來我知道,山其實是擋不住人的。無論那山怎樣的高大巍峨,只要走起來,只要你決心攀爬,你總能達到頂峰并且跨越過去,其實困難跟山一樣并沒什么可怕的。

當山里的貨車,票車,私家車逐漸多起來的時候,扣門山成了路旁熟悉到多余的風景。當我不再是學生,就再也沒有徒步翻越這山,但它見證了我們那些山里娃兒的青春是怎樣走近又走遠。

再次爬上扣門山已經是離開學校二十年之后的事了。那是一個凄楚蕭瑟的冬日的周末,暖暖的太陽懶懶的在頭頂懸著,我同妻兒在門前溝谷一片荒地上挖小蒜,老朋友打電話約我爬山,當他說目標就是不遠處的扣門山時,我有些疑惑了。雖說我熱衷爬山,但扣門山,真有專程攀爬的必要么?

但很快,朋友的車就到了,車上同行的都是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同學,或者說車上坐著的都是與扣門山有些瓜葛的人。有跟我一樣上學時無數次翻越這山的,有家就住在山下,打小就在這山上放牛玩耍的,朋友也是耳聞目睹多時卻無緣上山的“山外面人”。

那天車子由山南坡一直開到隧道處,完全省去了登山的過程。沒有了攀爬的辛勞,心理上就顯得超脫了,就在漫不經心的四下張望時,我發現熟悉的山已然面目全非了,最高的那個山頭被挖掉了一半,山腰的碎石機雖已生銹,巨大的鐵嘴仍然大張著。不知修筑于何年卻一直存在于記憶的那幾孔磚箍窯沒了半點遺跡,貫通南北的公路也被掐斷,人工開鑿的隧道已被巨大的水泥墩攔腰斬斷了。不能不說曾經一切的美好都成了記憶,就如山間的石頭歷經雨淋日曬漸漸的風化剝落,全不是了原來的模樣,真叫人沮喪。

其實就澠池范圍內來說,扣門山是當之無愧的名山。她扼守澠白公路,是連接豫晉兩省交通要道上的重要關隘,主峰位于陳村鄉境內,從縣城驅車西行也就二三十分鐘的路程。據說抗戰時,為拒日本人于黃河以西,扣門山上曾有中央軍固守,山上還修有炮樓挖有戰壕呢。在澠池歷史名人中有一位叫作張玘(qi)的將軍,他帥眾抗擊金兵戰功卓著而被當時的南宋朝廷授“武翼大夫”,而扣門山就是當年他抗擊金兵的主戰場。據老人們說,解放前有一段時間扣門山曾經淪為土匪窩了。如今很多縣城人不了解它,以為那是無關緊要的所在,他們不知道除了戰爭年代對小城的守護,曾經沒日沒夜滋潤著小城的澗河就發源于扣門山南麓。

那天我們雄心勃勃原本是要登上最高峰的,然而遺憾的很,石料場已經把山頭挖的沒法子攀爬上去了。由同伴指引我們驅車繞道登上了小扣門的頂峰。那里果然尋到了約一米多寬,數十丈長的戰壕遺址。因年代久遠,壕溝已經被濃密的灌木雜草掩蓋。誰能想到腳下這明顯比別處旺盛的灌木叢竟見證了當年悲壯激昂的戰事。

迎著瑟瑟涼風,我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少年,回到了熱火朝天的初中時代,記得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我們在扣門山上播松樹籽,各個班的男女分散開來像是開放了滿山的鮮花,大伙跑著跳著大呼小叫,山頂上彩旗招展……,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站在曾經鬧騰玩耍過的位置我們久久不愿離去,四下張望著就像在尋找昔日的自己或許明知是在夢里卻不愿醒來一樣。

直呆到日暮時分,我們一行人才在料峭寒風中返回。遠處的群山田野早已隱入了蒼茫的暮色里,回望山巒,山頂正霞光萬丈。

寫于201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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