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之困[完]

仲夏。

清晨,下了一場雨。

雨未停,我喝著一杯、苦澀的菊花茶。

樹葉被雨水沖刷得幽綠無比,無數的蟬鳴聲異常聒噪。雨滴打在地上,激起層層的水泡,一個男孩穿著藍色雨衣從水中奔跑而過。

一只鳥落在窗前的枝頭上,我注視著它,褐色的羽毛已被打濕。它朝我望了一眼,就飛走了。像一枚小小的石子,劃過天空。

天空灰得沒有顏色,任憑承受不了的眼淚盡情撒在世間。

一個人,他在樓下往上面張望。

我慌忙躲避,轉眼又覺得可笑。

這時的雨,愈加大了。

我的眼神在那個人的身上來回移動,卻看不清他的面龐。他做著奇怪的動作,似乎根本不在意打在他身上的雨水。

“剛剛你在叫我么?”

他點了點頭。

“你是什么人?”

“很好喝。”他捧著手里的玻璃水杯,一朵鮮艷的菊花在水中起伏。

雨似乎停了,連蟬也安靜了下來。

“我給你拉一首曲子吧?!彼酒饋恚呦蚍旁诖策叺拇筇崆?。

低沉的音符從琴弦中飄蕩而出,游走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像孤獨的唱著悲歌的靈魂。

從窗外刮進來一陣風,琴聲飄忽不定起來。我看向他,他正凝視著我。

我低哼著這支曲子,外面那棵最大的梧桐樹已經開始變黃。

一片黃葉落下……又一片黃葉落下……

許多片黃葉落下。

一片黃葉無聲地落在窗臺,濕漉漉的葉面反射出屋頂的吊燈。我數著清晰的葉脈,它們像血管連通至我的心臟,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回頭,長長的睫毛掃在我的臉上。

那吊燈的顏色,像極了梧桐的枯色。


仲夏時節的雨,是黏稠的。

馬路一側停放的車下,穿梭著一只貓——一只被我起名叫做KT的黑色的貓。

風吹得有些冷,我穿上溫暖的毛衣,抱緊了臂膀。

一個流浪漢在廣場上喂著一群鴿子,音樂噴泉正演奏著Ein的鋼琴曲。

兩個打傘的青年與我擦肩而過,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關于Ein的軼事。

噴泉隨著音樂的節奏此起彼伏,我看到站在馬路的另一頭的人。

那是另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沒有落葉,也沒有窗臺。

他沖我笑,做著奇怪的手勢。

一輛電車緩緩而過,車身上印著下個月音樂會的海報。

“你來了?!?/p>

“很暖和!”


空氣是潮濕的,呼吸也是潮濕的。

走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地面上的泥水濺在了我的褲腳。

他走得飛快,我不得不繼續加快步伐。

被拉扯著的左手,感受不到迎面吹來的涼風。樹枝在搖擺,一群灰色的鴿子從空中飛過。

一個青年在沖我笑,大大的眼睛洞透著無底的光。我回頭,他朝我擺了擺手。

一只和KT一樣的黑貓從一棵樹上探出腦袋,我無力地伸出手,它轉身逃走。

直到皮鞋上濺了第二十六個泥點,他停了下來。

開得熱烈的鳳凰花幾乎爬滿了橘紅色的圍墻,一扇紅色的大門緊緊鎖閉。

雨點落下,打在我的鼻梁、額頭、胳膊上……

愈下愈大的雨,嘶啞的烏鴉,盤旋的蝙蝠,滿墻的鳳凰花,潮濕的風……一切被偌大的落地窗隔絕在外。

舒適的沙發,暖和的杏仁牛奶,長長的睫毛……

我看見熱烈的鳳凰花開遍了整個屋子,它們盤踞在鐘表上,時間停止了。


當我第三次醒來的時候,依然是深夜。

沒有月亮,依稀只有五六顆星星點綴。

一盞路燈佇立在它昏黃的燈光下,四處皆是暗寂。

很安靜,是一種空曠的安靜,讓我恐懼的安靜。我開始希望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聒噪的蟬聲,吵鬧的車馬聲。

我想起白天噴泉上Ein的音樂,想起那兩個人,還有沖我笑的那個青年。

一只貓,也許是貓,躍過墻頭,在路燈下一閃而過。黑色的、靜止的鳳凰花,依稀可以看到輪廓。

我閉上眼睛,手心里被一股暖流包圍。


翌日,雨更大了。

暴雨的聲音幾乎掩蓋了一切,他拉著小提琴的模樣就像窗外的鳳凰花,靜魅又迷人。

我頭疼得厲害,痛苦像浴缸中的魚,悄無聲息地徜徉在我的身體里。

我躺下又坐起,他遞給我一本書。

名字是《烏龜》。

黑色的大衣,溫暖又舒適。我抬頭,一顆黑色的痣不起眼地長在下巴的位置。

他低頭沖我笑,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深邃的目光。


雪花一點一點落下,不久覆蓋住了山頭。

一個少年唱著歌,種下了一顆橡皮樹的種子。

“真有橡皮樹么……?”我問。

“沒有。”他低頭沖我笑。

雪花又很快把種子覆蓋,少年離去。

帷幕落下,我問,“哪里有橡皮樹?”

“我帶你去找。”他沖我笑。

我笑道,那個青年也沖我笑了笑。

“他是誰?”

“我的一個朋友?!?/p>

“什么樣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p>

青年還在沖我笑,我抱緊了他。


一條荒廢的街,一個廢舊的工廠。

“就是這里?!?/p>

斑駁的墻上,還有昔日涂鴉的痕跡。被丟棄的,地方和人。

風好大,他在我的額頭留下重重的痕跡。

“走吧?!?/p>

一個銹跡斑斑的風車無力地轉動著,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沒有一只鳥,甚至一只蟲。

腳步聲越來越輕,越來越慢。長長的街道,似乎沒有了盡頭。

一臺老舊的唱片機被扔在地上,布滿了厚厚的灰塵。我四下張望,找不到我看到的痕跡。

他用力拉開銹跡斑斑的鐵門,一棵纖細、弱不禁風的樹苗孤單地立在我的面前。

它翠綠、生機勃勃,又格格不入。

“只有它,沒人要……”


我將它種在一個有許多植物的地方,那里雨水充沛,無人問津。

“我會常來看你的。”

他笑道。

“愿你也常來看看我?!?/p>

風很涼,沁人心脾。我閉上眼睛,任由發絲在我臉上飛舞。

“你是如何找到這么一個地方的?”

“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這里。”

我躺在草地上,一點一點地沉下去,與草化為一物,又越過草地,沉向了更深的地方。

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我化為一縷光,尋找著……


閣樓外,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雨點瘋狂地擊打著窗戶,幾乎馬上就可以攻進房中。

昏黃的臺燈成為了唯一的光明所在,一只飛蛾圍著光源盤旋。

空蕩蕩的一切,只有雨聲和這盞燈。

窗外幾乎看不清一切,被熄滅的燈光,仿佛安靜了整個世界。

我任由自己躺在沙發里,被雨聲擾亂的心跳聲,回蕩在我的體內。

一切都靜寂了,讓我沉浸在此刻,靜寂也好。


醒來時,雨未停,外面黑得看不到一切。

我坐在窗臺上,望著漆黑的世界。世界已不是世界,是我所未知的空洞。

推開窗戶,雨聲驟增,劈哩啪啦擊打在我的身上。

漆黑的夜,這么漫長。還有多久,是黎明?

讓我消失在這夜雨中也罷,時間如此緩慢,是誰放慢了發條?

肆無忌憚的雨水洗刷著臉龐,被任意摧毀的世界坍塌不止。

鐘聲敲響,我已睡去。


十天以后的咖啡館。

“你讓我每天都在擔心了?!彼麑ξ艺f道。

我端詳了良久眼前之人,輕輕地喝下一口咖啡。

苦澀的味道蔓延在我的口腔里,天空開始昏暗。

我笑道,“你回來我很高興。”

“我不會再離開你。”他拉著我的手說道。

屋內已經暗到看不清,窗外有許多只蝙蝠在低空盤旋。

我將咖啡一飲而盡,杯底印著一只小小的海豚。

雨滴落下,垂青于此大地,此萬物。

“我相信你。”我對他說道。


立秋。

秋風,落葉,從來都是秋天的主題。

我蜷縮在毛衣里,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

清脆的鳥叫聲在耳畔不停,我點燃了一支香煙。

天空亦是灰色,似是一年四季未曾變過。

那些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日子,是觸手不及的遙遠之物。

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決定四處走走。

風穿過毛衣,輕撫過我的身體,又靈巧地從后背出去。

我索性敞開胸懷,任由秋風肆虐。

被自然侵蝕的感覺,不同于人為。


街道上沒有人,只有風,有雨,和我。

風是暖的,卻很冷。

雨水濺在我的小腿上,烙下冰涼的痕跡。

天空更加昏暗,像是即將入夜的晚上。

我撐著一把傘,在它的庇護下,小心地走著。

一只狗坐在路中間,它的毛已經濕透,卻不去尋一屋檐。

“你喜歡淋雨么?”我問它。

它不回答,甩了甩身上的水。

我從它身邊經過,似乎看到它打了一個哆嗦。


走了許久,雨停了下來。

一扇光潔的窗子敞開著,我回頭,身后的雨還在持續。

我收起傘,一株牽牛花從籬笆里探出腦袋,裸露出淺淺的一抹藍色。

我坐在臺階上,望著面前的雨,和天上的云。

很安靜,只有嘩啦啦的雨聲。

一只螞蟻在匆忙的回家的路上,另一只螞蟻在努力搬運著它的一丁點糧食。

我有些困,雨聲漸漸模糊。


醒來時,天空已露白。

一個女孩兒歪著腦袋朝我笑道,“你怎么在這兒睡覺?”

我舒展著酸疼的腰背,不遠處臥著那只狗。

氣溫已經上升,女孩兒深邃的眼睛透露著天真的浪漫。

我微笑,直到看到了青年。

他朝我笑,同樣深邃的眼睛。

女孩兒嬉笑著躲進門后,他朝我走來。

“那是我妹妹?!?/p>

我點了點頭,天空已經泛白。


“我常在這扇窗前看對面的雨。”

“這里不下雨么?”

“從不?!?/p>

青年倚在窗前,熱騰騰的白水將他的臉龐籠罩。

我舒展在沙發里,試想著這樣一片無風、無雨的大地。

“你和他,還好么?”

我望著他,看不出表情。

手指敲打在玻璃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八偸遣辉凇!?/p>

他笑著,笑了好一會兒。

“的確如此。”


我在這里呆了半日。

光潔的玻璃窗前,掛著一串水晶風鈴。我輕輕撥動,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一只袖珍的、憨厚的花盆,種著一棵不起眼的植物。

“去年,它結了兩顆草莓?!?/p>

纖細的、嬌嫩的身軀,在陽光的沐浴下,近似透明。

“她叫沙子?!?/p>

“好可愛呢?!?/p>

沙子披著棕色的長發,瞪大眼睛端詳著我。臉頰上的毛孔清晰可見,紅色的發結像鳳凰花在燃燒。

“這是我的甜甜貓?!鄙匙訉ξ艺f。

我望著手里的娃娃,找不到一絲貓的痕跡。

“甜甜貓是她的名字?!鄙匙涌┲┲ǖ匦Φ?。

風鈴搖擺不停,沙子抱著娃娃越來越遠。


“這是你最愛聽的曲子?!彼麑ξ覝厝岬卣f道。

我點了點頭,窗外的梧桐葉幾乎鋪滿了整個地面。

雨淅淅瀝瀝,順著屋檐,如絲一般注下。

我突然想念那個無風、無雨的地方,但越想念便越發遙遠。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么?”

我點了點頭。


我收拾起所有的東西,日子輕快得像從未奔跑過。

一輛車倒著從樓下開過,觸手可及窗外的梧桐枝。

水晶風鈴無力地彼此碰撞著,發出悶悶的聲音。

他在朝我招手,黑色的帽檐下是一張模糊的臉龐。

我合上笨重的窗戶,拉上厚厚的窗簾。

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頰削瘦而沒有血色。

我用力清洗著雙手,鮮艷的鳳凰花從我的指間流走。

”我的甜甜貓呢?“

我的沙子呢?


我抱著我的娃娃,他有力地將我抱起。

天空散落著蒙蒙的如絲細雨,觸碰到皮膚上,如清爽之吻。

一架黑色的鋼琴在彈奏著Rolla的曲子,那雙手輕巧又修長。

灰色的風衣,淺咖色帽子,銳利的眼神。

我移開目光,任由身邊之人帶我去任何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

一扇紅色的大門,光潔的落地窗。院墻里的鳳凰花簇擁綻放,偶有幾朵牽?;c綴其中。

他為我倒上熱牛奶,熱氣將我湮沒。

透明的玻璃杯里,隱約有一個氣泡,我敲了敲,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的手指修長又靈巧,在大提琴的低喃下,吟唱著我們共同的曲子。


“你可曾聽說,城中唯有一處從不下雨?”

“聽說過,但不知何處。”

“真想去見見那個地方呢?!?/p>

“怕不又是謠傳?!?/p>

我坐在噴泉邊,諾大的廣場只有稀疏的幾人。鴿子尚在籠中,發出“咕咕”的叫聲。

一個兒童牽著他的紅色氣球朝我走來,長長的睫毛幾乎讓人無法轉移目光。

他朝我笑,在我的身邊坐下。

他的小手柔嫩又靈巧,我將之緊緊握住。


“你真要離開么?”

“我從未想過這一天?!?/p>

“會很久么。”

“很久。”

“會回來么?”

“會的。”

他的眼神清澈望著遠方,我擺弄著手中的水晶的風鈴。

窗外的鳳凰花已經開始綻放,露出一個個鮮紅的小腦袋。


月光柔和,微風拂面。

我漫步在街頭,來往的行人川流不息。

一個街頭藝人在演唱著一支異國歌曲,旁邊的梧桐樹高大繁茂。

我匆匆離去,身后傳來一陣喝彩聲。

一家掛滿霓虹的咖啡館座落于一個街角,昏黃的燈光下人頭攢動。

我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從一個佝僂的單眼人跟前走過。

撲鼻的熱鬧氣息,彌漫至我的整個胸腔。

一個人在低語,一群人在笑。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一朵紫色的玫瑰花被擺在透明的瓶子里。

“您可真美?!?/p>

一個聲音對我說。


秋天的早晨已經恢復了肅凈,我裹上厚厚的毛衣,把手插進口袋里。

空蕩蕩的秋千在搖擺,下面的草地已被磨出了泥土。

我看著晃蕩的世界,它們是如此的不真實。無論手里緊握的,亦或遙不可及的。

一只鳥兒在身邊啄食,胖乎乎的身體憨態可掬。

對面的紅色大門微微打開,走出的人沖著我笑。

他一直在笑,做著奇怪的手勢。

我轉身逃走,此刻,我只想喝上一杯菊花茶。


Wesoly Kapieusz

Hus Vid Havet

That inferior fee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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