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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腕看看時間，19：50，余清流將手中的報紙折疊整齊，輕輕放到桌上，架在一起的二郎腿錯開來，使雙腳都感受到地面的支持，后背離開椅背，-臀部緩緩升起。
余清流頭微微低下，轉動脖頸，前后輕拍身體，確保服裝妥妥貼貼，無一絲褶皺。XX大學學生會主席小林推開休息室的門，正看見余清流邁著沉穩的步伐往外走來。小林覺得有些窘愧，臉色微微發紅，他走上前去，與余清流熱情地握手，不停說著感謝和抱歉的話。
“哇哇，好激動呀，我就要見到我的男神清流老師了?！?/p>
“別拍我別拍我，冷靜冷靜?！?/p>
“清流老師好帥好帥呀，余清流終于要見到活著的男神了?！?/p>
“哇——”
隨著余清流踏入演播廳，嘁嘁喳喳的討論聲戛然而止，熱烈的掌聲伴隨著女孩子尖利的叫喊聲在演播廳里久久回蕩。余清流步態從容地走上講臺，白色巨大的幕布上隨之變成樸素的書黃色，中央亮出一行字——“如何成為一個會閱讀的人”。余清流朝底下熱情的少男少女們點頭以示招呼，耐心地保持著臉上得體的微笑。余清流知道，他們的瘋狂短時間內是停不下來的，俊美的外表，儒雅的穿著，刻意保持的身材，加上能將胡說八道講得一本正經的口才，誰會瞎了眼不喜歡自己呢！
少男少女們臉上泛起健康的酡紅，喘息有些不支，余清流抬起撐在講桌上的右手，往下壓了壓。他們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雙眼放光地望著余清流，期待著一場演講過后，他們能成為一個真正會讀書的人。余清流知道，此刻他們心中早已將自己以往閱讀的經驗和方法全部否定和推翻。
小林走到主席臺中央，向臺下激動的人群介紹著多余的話：余清流，專欄作家，文學評論人，暢銷書《XXX》、《XXX》、《……》作者，德清新文化有限公司總裁。
隨著那一個個熟悉的書名出現在屏幕上，演播室里尖叫聲又是一陣此起彼伏，不少人將早已準備好的書高高舉起，向余清流表示他們的熱愛和忠誠。隨著小林將“現在，讓我們歡迎余清流老師帶給我們一場精彩的演說”說完，掌聲又達到一個高潮。余清流輕輕吹一下話筒，咳嗽一聲，開始了今天的演講。
照例，余清流先講了自己的經歷，出生在偏遠落后農村，因為一本破舊泛黃的《三國演義》與書結緣，卻因為各種殘酷的原因而不能去更高等的學府接觸自己深愛的書籍。過早步入社會，經歷種種艱難困苦、欺騙背叛，也曾迷茫，也曾憤懣，但書籍讓他找回初心。一番摸爬滾打后，他成了現在的自己。
伴隨著下面隱約的抽噎聲，余清流開始了正式的演講，“今天，我要講的是閱讀……閱讀在我們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生……美國未來學家艾爾文·托夫勒說：‘21世紀的文盲，將不是那些不會寫字和閱讀的人，而是那些無法學習、不愿學習和不重新學習的人?！撜Z開篇第一句話便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關于理解，關于思辨，關于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是我們創造未來擁抱成功最基本的能力……好了，時間有限，今天我就講到這里。如果有同學希望能對閱讀有更深了解的，歡迎加入我的讀書社群，讓我們一起閱讀生活，理解世界。”
余清流微笑著結束了這次演講，臺下觀眾仍沉浸在他創造的震驚和感染力當中，不想接受演講已經結束的事實。嗯，很好，又是一次很成功的演講，接下來幾天大概又有好多人會加入自己的讀書會，記錄最高的一次是一小時內入賬35萬，余清流心里有個小人正叉腰仰頭，得意的笑……
咳咳，余清流右手虛虛握拳這在嘴上假咳一聲，將嘴角浮出的笑容收斂起來，真誠地看向臺下渴望的同學們，溫和地說道：“同學們有什么問題，盡管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年紀雖然比你們大不了多少，所幸經歷得多，對你們的一些疑問大概能有些不成熟的建議吧?！?/p>
“清流老師，您是我的偶像，我非常崇拜您，您出的每一本書我都買了，您寫的每一個字我都看過?！庇嗲辶髟捯魟偮?，第一排一個長發飄飄的女生迅速站了起來，生怕被人搶了她的第一名似的，激動使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也想像您一樣，能夠成為一位作家，請問您能給我一些建議嗎？”
余清流嘴角上揚，眼神真誠，讓人不自覺對他產生信任和依賴，她對著那位女生點了點頭，笑意綻放得更加迷人，他說道：“五四運動后，胡適先生說過一句話：‘我手寫我口?！裁匆馑寄兀恳馑季褪?，只要能說話就能寫字。在古代，你要寫詩寫詞，還得學會格律，熟知典故，現在不需要了，你只要有想說的，就可以用筆表達。你想成為作家，我給你兩點建議，我自己也是這么做的。第一，現在就開始寫，你要知道，此刻，你就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你要成為一個作家。第二，不是在學習中寫作，而是在寫作中寫作，你不要一直做準備，而是勇敢地提起筆，寫下你的想法，寫下你的思考?！闭f著，余清流放慢語速，眼神中放射出蠱惑般的光芒，微笑地正視著那位女生，說道，“我期待閱讀你的作品哦！”
長發女生更激動了，用力地朝余清流點點頭，兩頰迅速染上紅霞，眼圈中閃現出淚花，堅定地說道：“我一定好好努力，不會讓您失望的，謝謝您！”
這位女生剛剛落座，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教室中央，給周圍的人造成視覺上的壓迫感。高大男孩幾次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余清流溫和地望著他，并用眼神示意小林將話筒給他遞過去。大男孩接過話筒，雙手相疊握著筒身，又松開右手放到身側，然后又拿起右手，左手搭到右手上面，安靜的演播室又響起“噗嗤噗嗤”的偷笑聲。
余清流笑瞪一眼那些低頭藏笑的同學，望向男孩的視線愈加溫柔真誠，大男孩很快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無限勇氣。他清了清嗓子，嘶啞著問道：“我……我是一個大四生，馬上就就要畢業了。但，但我不想留在B市，這邊生活節奏太快，工作太累，朝……朝九晚五的，而且，而且聽說幾乎沒有周末的。我……我想回家鄉，我喜歡家鄉悠閑自在的生活?！贝竽泻⑵D難地將自己的想法一說出口，似乎有了破罐破摔的勇氣，說得越發順暢，“但是家鄉沒有太適合我們這個專業的工作，薪資水平也不太高，很多我身邊的同學朋友都不理解我，認為我沒有上進心。我現在也很矛盾，不知道是該留在B市找工作，還是回家，您能給我一些建議嗎？”
余清流耐心地聽他說完，嘴角的笑意一成不變，充滿禪意的聲音從他嘴里流淌出來：“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吧，嗯，是一個大家應該都聽過的故事。一個漁夫在海邊曬太陽，富翁看見他，問他為什么不去打魚？漁夫說，我打夠了呀，今天夠吃了，所以在曬太陽。富翁問，你為什么不去打魚？好賺錢買更大的漁網更大的船，打更多的魚呀？漁夫問道，然后呢？富翁說，繼續買更多的漁網，更大的船，打更多的魚?。O夫又問，再以后呢？富翁繼續說道，錢足夠多的時候，就雇些人幫著打魚，然后你就可以在海邊買個房子，天天曬太陽。漁夫笑了，說道，我不已經在曬太陽了嗎？”
講述過程中，余清流一直與大男孩進行著眼神交流，他看到大男孩的眼神從迷茫，到豁然開朗，最后變為堅定。他對余清流笑了，余清流也對他笑了。
又有幾個人站起來提問，最后都對余清流露出敬佩感謝的微笑。余清流對他們的滿意也感到十分滿意，他抬腕看了看時間，決定結束這場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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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清流正欲說最后的感謝，后排一個男生突然站了起來，他額頭上滲出的汗水發出晶瑩的光芒，胸脯也起伏著。男生張了張嘴，只發出幾個不成意思的單音節詞，聲音有點尖刺。深吸幾口氣，待因為激動而潮紅的面頰褪為正常的白色，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余清流問道：“清流老師，我以前看過您的一本書，叫《困境中的創造力》，那時我正處于人生低谷，是您的文字將我從迷茫痛苦中解救出來。之后，我便迷上了您的文字，您幽默的文筆，自然飽和的文風，順手拈來的經典引用，無不深深吸引著我。從您的文章中，我以為您是一位博學多才，善于思考，不同于其他制造垃圾文字的作家，真的是文學，哦，不，文字領域的一股清流。我也從您那里學到很多東西?！?/p>
因為緊張，他語速非?？欤劬λ浪蓝⒅嗲辶?，似乎想看清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他喉結動了動，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但是，隨著我讀您的文章越多，我越來越疑惑。就如您今天的演講，您介紹的拆書方法可能的確有效，但我覺得，書不背無以通。我覺得您推薦的這種讀書方式，不是用來提升自身，而是教我們從文中摘取幾個概念，拿書來顯擺的？我非常不認同您說的這種閱讀方式，我認為閱讀不在多而在精。還有您之前說的自由主義、單身稅、男女平等取消女性生育福利等等。我，我都覺得是在胡說八道，是在，是在嘩眾取寵。”
這位男生說完后，又盯了余清流幾秒，看余清流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謙和的微笑，他的臉變得更紅了，似乎灼燒了起來，他趕緊坐下，頭緊緊地低著，不敢看周圍的人。
余清流對他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后以舒緩的語速說道：“謝謝這位同學對我的支持，感謝你看了我的每一本書?！闭f著，他有對剛才那位男生問道，“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哦，溫思明，很好的名字，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這是孔夫子講究的為人處世之道，你的名字寄托了你父親對你的期望和要求，你也沒令他失望。盡信書不如無書，我也希望其他同學能像他一樣，從我的書中看到疑惑。雖然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深度思考總結的結果，但我自己也可能會有一些思維死角，再次感謝你認真閱讀我的文章，這是對我最大的鼓舞和尊重。不過，同一件事，大家看法可能不一樣，我也只是提出我自己的觀點，我也很歡迎不一樣的觀點，思辨才能促進進步嘛?！?/p>
溫思明似乎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唰地站了起來，眼珠子漲的通紅。“您，您作為一個公眾人物，有那么多的粉絲，您的一句話，可能會影響很多很多人。我還是希望您能對自己說的話負責，希望您能謹言慎行。您已經這么紅了，為什么要故作驚人之語，吸引更多讀者呢？安安靜靜地做一個與眾不同的寫書的人，不是很好嗎？”
余清流微微一笑，待要開口，已有比溫思明更激動的女生站了起來，怒視著他說道：“言論自由，不說清流老師的觀點很令人信服，就是有些錯誤，那也不能剝奪他說話的權利。哼，謹言慎行，你倒說說謹言慎行該如何做，你能確保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嗎？”
“我沒有說不讓清流老師說話，我只是說希望他說話更負責任，不要隨口亂說。哦，他說因為提倡男女平等，只有女士不享受更多的福利才是男女平等，就要取消女士的產假，這話對頭嗎？男女所擔任的社會角色有所不同，自然在某些方面會不一樣。他說這些話時，難道沒有想過會對他的粉絲產生什么影響嗎？”
那位女生一時語塞，接不上話來。另一位穿紅色波點連衣裙的女生立即接過接力棒，炮轟道：“清流老師又不是國家領導，他也只是就自己所觀察到的現象發表自己的意見和建議而已。什么對別人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難道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么，你沒有自己的思維的么？”說到后面，她語氣已非常不屑，用眼稍送了溫思明一個白眼。
“那他在網絡上說出那些話不是為了讓別人信的嗎？但是他那信誓旦旦的說話姿勢，又是旁征博引，又是各種模型的，不知有多少人相信了他的歪理邪說?！?/p>
穿紅色波點連衣裙的女生眼白向上翻著，切了一聲，道：“清流老師當然是為了別人信他，你發表觀點難道是為了別人都不信你么？但是他想讓別人信，和別人信了，是不同的概念？成年人要為自己的負責好不好，不要一有什么問題就往別人身上找原因，多反省反省自身?！?/p>
溫思明一時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反駁，于是被另一個波波頭女生搶了先：“而且，你不關心老師的觀點，關心人家的說話姿勢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了?！?/p>
“能輕易被被人影響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心智不成熟的年輕人，一類是有腦子不去用的蠢人?！?/p>
“清流老師說了，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守腦如玉最重要?！?/p>
“自己不會去辨別，不去思考，怪清流老師干嘛？”
……
溫思明幾次欲張口，都被別人打斷了，他牙齒緊咬著下唇，臉上的肌肉抖動著，手指也顫巍起來。其他人看著他的狼狽相，愈加得意，或義憤填膺，或神情傲慢，或語重心長，一個個都想教導這位不小心走人歧途的孩子改邪歸正。
余清流拍了兩下手，同學們收起聲音，注意力從溫思明轉到余清流。大家看到余清流臉上那一貫溫和的笑容不見了，神色變得嚴肅。待演播室歸于平靜，余清流才說道：“我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維護和信任，但是也請不要再批評溫思明同學。人無完人，我們不應該對任何人求全責備，應該寬恕別人的缺陷和不足。而且，我們要尊重他人的思考和觀點。我非常感謝溫思明同學對我作品的認真態度，只有這樣相互辯論，相互學習，才能促進彼此的進步?！庇嗲辶骺纯词直恚旖枪雌鹨荒ㄐ?，說道，“哦，時間過得真快呀，比預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鐘，和同學在一起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我不得不和大家說再見了?！?/p>
余清流走出演播廳，在大樓門口和小林握手道別，此時還能聽到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同學們鬧哄哄的討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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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呿——”一聲熟悉的口哨聲響起，余清流輕快地朝著那聲音走去。一輛藏藍色的奧迪轎車應聲而開，余清流頭一低，腰一貓，便消失在如織的人流中。
“誒誒，小半仙，你瞧瞧你這坐姿，讓你那些粉絲看到了，看他們還會不會喜歡你這二流子?！瘪{駛位上，一個頭戴嘻哈帽的二十來歲的男子拍拍余清流的肩，笑罵道。
此時的余清流，如一條死狗般，癱坐在副駕駛位上，雙腿叉開，肩膀耷拉著，背部與座椅嚴絲合縫，腦袋被頭墊推得和脖子呈鈍角。
余清流稍稍偏過頭，挑起眼皮，斜睨著嘻哈男，說道：“狗娃啊，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在外面要么叫我清流老師，要么叫我哥，就是叫那老帽的師兄也可以?！闭f完，他漫不經心地打個哈欠，頭又掉了過去。
嘻哈男“噌”地直起身子，身體側過來，面朝著余清流，雙手從方向盤下滑下來，右手架在座椅上，左手搭在腿間。他死死地瞪著余清流，余清流不想讓嘻哈男覺得自己不重視他，不得不偏過頭與他對視著。最后嘻哈男眼睛酸脹了，他用力眨幾下眼，左手抬起來，食指指著余清流，咬牙切齒地喊道：“不要叫我狗娃，不要叫我狗娃。你個死呆子，你個臭呆子，你個江湖騙子……”
“因為剛好遇見你，留下十年的期許，如果再相遇，我想我會記得你……”電話鈴聲響起，余清流不得不將自己從椅背撕下來，從西裝口袋里抽出手機，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眉頭皺了起來。
他朝嘻哈男壓壓手，嘻哈男自覺地閉上嘴，將頭湊過來，試圖看清屏幕上的號碼，但是余清流已經將手機拿到耳朵邊，使他的意圖落了空。
“喂，我在車上，你有什么事？”余清流的語氣冷冰冰的，顯得很不耐煩?！澳愀艺f這些干什么……我知道你文筆不錯……但是我要的不是華麗的文字，我要的是充滿知識和感情，讓人一看就熱血沸騰的內容……怕人罵？……呵，你要知道，你寫的東西有人看就行，你只需要抓住這些人就行……你不用去在乎另一堆人的想法，因為這個世界無論你說什么，總有人說反話，不管你寫什么，總有人會罵你……你管自己有沒有觀點，寫出來有人看就行……你要知道，你寫東西不是為了抒發感情，不是為了啟迪人生……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寫文章就是為了紅，為了被轉發，為了出書，為了賺錢……能被別人點開、轉發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才是成功的文章……你要是還跟我提你的什么文學夢，你就不用再來了……呵，你學文學的，難道不知道，文學界早就提出了讀者生產批評，文學重心早就由文本轉向了讀者，我們創作就是要迎合讀者的需要和興趣……不要再跟我提你虛無縹緲的夢想，你先想想你明天早上的早餐吧……嗯，再見，你想通了再跟我說?！?/p>
余清流掛了電話，將手機隨意往前面一拋，扔到了轎車中控臺上的幾本書上，發出“啪”的響聲。嘻哈男瞥了余清流一眼，湊過身子，將手機拿下來置于臺面上。他拿起一本書，似笑非笑地看著余清流：“《論語》？哈？”他將書扔到一邊，又拿起底下的一本，“《經濟學理論》？哈？”他拿一本書，便念一句書名，“哈”一聲，然后扔到一邊，直到將那一堆書名念完。
余清流仍癱在座椅上，視線出神地望向遠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放空。嘻哈男推了推他，笑著說道：“嘿嘿，你那助理有自己的夢想，多么崇高的靈魂啊，你這樣打擊人家是不是有點缺德呀？”說完，嘻哈男突然停了下來，轎車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十幾秒鐘后，嘻哈男長長地嘆了口氣，視線不知黏到了那里，聲音也變得有些飄渺，“小時候養黃雀那會兒，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們會拿起這些書，裝成有識之士去招搖撞騙嗎？”
余清流抬起沉重的眼皮，撩開嘻哈男搭在他肩上的手，身子直了起來，一瞬之間，似乎有源源不斷的能量聚集到他四肢百骸中，他變得精神煥發起來。他凝視著嘻哈男，嚴肅地說道：“師父說過，無論在什么年代，無論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個地方的人。越詳細越好，越客觀越好。了解人，觀察人，在任何時候都是頭等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余清流見嘻哈男一臉茫然，輕笑一聲，摸摸他的頭，說道：“但是師父肯定不知道世界變化得這么快，一個地方的人早就不局限于某個地域了。古人信天命，今人信努力。所以以前我們用的是相面算命、靈異傳說，今天這些肯定沒人信啊，所以我們也要與時俱進，改用心靈雞湯勵志段子，這道理都是一樣的?！?/p>
嘻哈男撇撇嘴，不屑地“切”了一聲，轉而沉思了片刻，對著又癱下去的余清流問道：“你說你的那些雞湯文啊，聽起來很有道理，實際上就是詭辯，不負責任，掐頭去尾，斷章取義。缺少了實際條件的限制，幾乎沒有意義，怎么就會有那么多人相信呢？你寫這些東西的時候不心虛嗎，那么多人那么喜歡你，你就心里沒有不安嗎？”
余清流挑起眼角，努力想把自己從座椅上爬起來，最終沒有成功，于是，他只好折著脖子問嘻哈男：“你說人都會有茫然、苦悶、郁悶、壓抑、痛苦的時候吧？”
嘻哈男被他嚴肅的態度震懾到，茫然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余清流繼續說道：“雞湯文和算命相面是一個道理。在以前，有人請我們師父算命，多半是因為邁不過去的砍、解不開的結，或者有什么重大變故，簡單來說，有些走投無路。人其實都非常脆弱，當他遇到大的災難和不幸而無力承受的時候，就需要有個人來替他扛著，并給他最后的安慰，讓他安時順變。”
余清流理解嘻哈男接受師父教導的時間不長，耐心等他消化了一會兒，才繼續笑著說道：“看雞湯文也一樣，人人都是需要心靈雞湯的，在每一個失意的時候，讓心靈得以少許的慰藉，難道不是恩德么？”
嘻哈男張了張嘴，想反駁些什么，最后也沒吐出半個字來。就在他打算放棄發言，讓余清流的歪理邪說大行其道的時候，他突然一拍大腿，指著余清流說道：“嘿嘿，現在不是到處都在反雞湯么，你寫這個還能有市場嗎？”說完，他得意地朝余清流抬了抬下巴。
余清流被嘻哈男小人得志的模樣逗樂，他抬起手，想寵溺地揉揉他的頭發，座椅的引力阻礙了他的行動，他不得不將手落下來，只是笑著對嘻哈男說道：“所以我現在開始寫干貨文了呀？情商提升，時間管理，閱讀技巧……嘿嘿。”
嘻哈男還想說些什么，余清流已經對他揮了揮手：“快開車回家吧，兩個小時的演講，要確保大家的思維都跟著我的引導走，很累的。?！?/p>
嘻哈男看他那副有氣無力要死不活的樣子，重重地嘆出一口濁氣，一踩油門，藏藍色的轎車如一位警惕嚴整的戰士，迅速離開了原地。道路兩旁的行人、建筑發足向后飛奔而去，一眨眼便消失在視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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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余清流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他似乎又看到今晚演講時那位叫溫思明的同學堅毅激憤的臉，漸漸的，他的臉變得模糊。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回到了鄉下那間破茅草屋，比他們年紀還老的破舊模板搭的房梁，沒有筑水泥的凸起小土包的黃色地面，窗戶上糊的薄膜在清風中簌簌作響。
師父穿著那套他工作時的灰色袍子，腳上拖著底被磨成薄薄一層的燈芯絨布鞋，坐在低矮的老式床上，懷里抱著狗娃，低頭輕聲地哄著他。師父看他站在門口，抬頭看他一眼，狗娃也把頭從師父懷里轉過來，黑乎乎的小手塞在嘴里，口水流了出來。師父用食指敲了敲床沿，和生前一樣，他問道：“你有沒有照顧好狗娃？”
明明狗娃就在他懷里，余清流卻瞬間明白了師父的意思，趕緊用力地點點頭，說道：“狗娃現在已經上大學了。”說完，他希冀地望著師父，雙眼不敢錯動半分，生怕錯過了師父臉上的一絲表情變化。
師父臉上似乎浮起滿意的笑容，又似乎沒有，他朝余清流點點頭，說道：“你做得很好，知道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闭f完，他又將頭底下，用空出來的右手將狗娃的拳頭從嘴里拔出來，又逗弄起他的臉蛋兒。
余清流倚在門框上，就在他失望地以為師父不理他時，師父卻突然抬起頭，視線直射入他的眼珠子里，鄭重地對他說道：“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是非。你將來到了一個新地方，立足未穩，一團霧水，如果冒失地與人交朋友，胡亂發表意見，等于是一頭扎進了本來與你無關的是非之中。這一點非常要緊。先觀察兩年再說嘛！等人和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之后再說嘛！記住了沒有？”
余清流想對師父說，他牢牢記住了偷梁換柱、混淆視聽、轉移視線、掌握主動的說話原則。但現在是互聯網時代，算命先生察言觀色、惜字如金、預作判斷的那一套早就不適用了，你不丟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觀點，怎么吸引別人的注意……他腦子里有好多話要對師父說，嘴巴不停翕動著，卻沒吐出任何字。他想走到師父那邊去，低頭卻看到地上密密麻麻的巴掌大的無頭娃娃，都仰著脖子望著他。余清流心底深處涌出一種他不曾有過的恐懼和驚慌，他不敢看那些無頭娃娃，視線卻好像黏在了那上面一樣。
余清流用力想拔出自己的視線，“啊”的一聲，他整個人驚醒了起來，嘻哈男狗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余清流卻已經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了。嘻哈男癟癟嘴，回過頭繼續專心地開車。
余清流感覺到狗娃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等視線移走了，他才轉過頭，像小時候一樣揉揉狗娃的頭發，想起師父交代他們的，要互相扶持一輩子。他打開電腦，搜索這幾天的熱點，思考著該如何一鳴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