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紅樓,黛玉必是很多人的最愛,恰如自己最初的愛戀,懵懂而又情深。
說起黛玉,特別想對她做個比喻,她之于我,恰如江南之于北方,是徹頭徹尾的千差萬別。我想象中的江南永遠水氣縹緲,如煙似夢,江南的女子在水邊浣著那一縷輕紗,觸手可及的是柔軟心事,滿眼見的是淡籠煙霞。她微皺起峨眉,不知是心口疼痛,還是想起了愛戀著的少年,讓人心中不忍又不敢言語冒犯。但黛玉之于這些還要美,她的美的屬性屬于仙界,如她絳珠仙草的身份一樣,婉約,高貴,難以琢磨。
最動人心魄的美一定是有距離感的,你和物相本身有著難以填補的溝壑。你若向前,它便失真,你若退后,它便模糊,寫作者用他的文字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你們的時空感,你被定在那里,感嘆生不逢時,難以一窺芳姿。但私心里你也愿意就這么被虐著,有如飽嘗暗戀滋味,那樣的蝕骨銷魂,欲罷不能。
我們看黛玉其實更像寶玉看寶姐姐時的那點歪歪心思。
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
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傍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p>
對的,就是這樣。你覺得她很美,可你沒得親近,因為你沒有資格。我們都不敢說懂得她,她好的太抽象,又美的太具體,反差萌到你心里癢得不要不要的。尤其讀到齒頰留香處,你心里瘙癢得直在床上打滾,咬著被角說,怎么可以這么好看,怎么可以這么好看,怎么可以!
喜歡黛玉的人都是有少年心性的人。彼時的我們尚不知世事艱難人心險惡,眼里的人生是大好的春光,哪里就看得到臟污。美就是美,善就是善,少女就該天真爛漫毫無心機。她們牙尖嘴厲,嬌蠻刁鉆,可就是一派生機,毫不做作。她們是水做的骨肉,柔軟蘊藉,像花開時細巧的聲響,妥帖入心,心生歡喜。
我常想,如果寶玉長大了,成熟了,用我們的話來說,他進入社會了,可能他會理性地認為,其實寶釵更適合做自己的妻子。永遠的進退有度,永遠的端莊賢淑,永遠的知書達理乃至善解人意??墒牵拖裎覀儽旧砜咕艹砷L一樣,寶玉始終堅持自己的本心,從未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如果行不通,他寧愿棄絕紅塵。我很佩服寶玉,他雖然始終是個巨嬰,可他到底堅持信念。這很像那些走入極端的詩人,他們放棄了不合時宜的自己,只留下震撼人心的詩句。
黛玉死于世俗的精心算計,她未必不懂,可她身單力孤??蓱{借的力量都慢慢遠去,她如行將凋零的花朵,知道季節已過,再多掙扎也是徒勞無果。最悲哀的莫過于此,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看的明白,也知道那些人怎么樣壞,可自己寧愿死去也不降了身份去如斯搶奪。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你們活在心性腌臜里,我冷笑還來不及,如何就茍且了?詩我自己就有,如果沒有遠方,不如死了干凈。
所謂高貴便是如此。
讀紅樓會有千般解讀,洋洋灑灑的著作能淹死紅樓里的一眾人,可我總不想往深里琢磨那些所謂的真相。我只看到人心,他們站位不同,高低有別,有的人活在詩里,有的人活在岸上,有的人始終走不出人性的卑劣,有的人就愿意活在世俗之中。你看著這精彩紛呈的一切,也如審視自己一般,他們經歷的你都經歷過,他們痛苦的你都痛苦過,他們思考的你都思考過,他們笑的你笑過,他們哭的你哭過,他們活著你也活過,他們死了,而你,未必沒死過。
所以,無論別人怎么看怎么說,我對黛玉,到底還是最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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