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前赤壁賦》的第一感覺是蘇軾“壯志未酬寄情山水”,愛老師對這種解釋是不太相信的。他說:人,有各自的性格。時代環境、個人習慣、個人思想,都有原因。比如陸游,就壯志未酬,大環境,南宋偏安,無力匡扶,只能感嘆。陸游有這個毛病,當然也有其他層次的理解這里不扯開以后再分析。
北宋還好點。蘇東坡這人,縱觀,在他身上,有禪、有道、有儒,思想比較復雜。所以讀「赤壁賦」的時候,讀慢一點,哪怕不是很懂,也慢慢讀。盡量少去看百度翻譯,多讀兩遍,哪怕自己懂了一句,都是好的。
《醉翁亭記》是游,這個赤壁賦也是游。為啥一個是記,一個是賦?明明也是游記嘛。
老師講的方法都是通用的。如果你讀《前赤壁賦》,因為是書,所以你就把手機或者電腦打開,對照著那個《秋聲賦》一起讀。賦跟有沒有對話沒啥關系,但是為什么會感覺「前赤壁賦」比「秋聲賦」讀起來順暢多了?本來這事序、記之體,但全文葉韻,如賦。所以,蘇軾是以文為賦,題材雖是游記類型,但文,自然為賦。這也是個大本事。有韻,讀起來當然順暢多了。
蘇軾一生最有名氣的作品,譬如游赤壁,前后皆是借了其眼前無邊風月。此亦是蘇軾一生本事所在。前者我們解歐陽修《秋聲賦》,知題目難寫,解歐陽修《醉翁亭記》,亦是題目難寫。再看蘇軾,至赤壁,畢竟不知是否乃是周郎之赤壁,而他認為是。這也是極難的題目,前后細思,確實無從下筆。蘇軾卻能別出機杼,特借洞簫嗚咽,忽然筆轉至曹公,發一番議論,而后順口便一句喝倒,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蘇軾真乃蘇軾也,才高八斗,并非虛言。
如果一直記得老師說的讀書方法,就會發現,第一段就在寫景。學其直筆寫景之法,又學其寫景之筆橫出,再看其轉義之筆縱出。胸無溝壑,絕無如此縱橫之筆。學其無中生有,學其引昔論今之法。學其一筆破開,又學其一筆總結。
向來碑記文字鋪敘易,形容難,擾之傳神,面目易摹寫,容止氣象難描摹。此文卻無所不能,譬如“清風徐來,……水落石出。”此景之寥廓,畫工亦是畫不出也。
再點一下那個思想動態,有人說壯志未酬。但老師覺得極不恰當,關于壯志未酬,老師說一種,看是不是大家的直觀感受。人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瀟灑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態,而蘇東坡《赤壁賦》學陶淵明此篇。仔細揣摩,東坡何曾學,東坡自己便是瀟灑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態也!——瀟灑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態也!是不是這樣,有點陶淵明的感覺?這比壯志未酬貼切吧。
風月從不用錢買,所謂“江畔何時初見月,江月年年只相似”,風月不變,取之無禁,然而能知清風明月為可樂者能有幾人?清風明月,一歲之間亦無幾日,人即能知此樂,或為俗事相奪、或為病苦所纏,欲樂之有不能者。而東坡胸襟,卻能破此世俗。
注意幾個特點,“以文為賦,藏葉韻于不覺”。就是你沒發覺他押韻了,讀過幾遍才發現。《赤壁賦》前后兩篇,皆是賦之變化,是賦,但賦的氣概并不相同,出以韻語,故曰賦。其托物也不私,其感興也不脫,純乎化機。所謂“以文為賦,藏葉韻于不覺”,仔細讀其詞句,韻無所不在。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
按照前面說的這幾點,對照一下,再對照那個《秋聲賦》的解,自己嘗試在書上點幾筆,這才是讀書的好辦法。
比如第一句應該注意,老師說了放和收,還說了縱橫,這跟放收差不多。看,第一段,先賦風,開篇就是清風徐來,接著賦月。是不是這樣?那就要想一個問題,不是赤壁賦嗎?打開《秋聲賦》,看第一句那里,老師備注了什么(?句破開,從來賦有敘,?歐陽修無序,開筆乃敘)。試一下,把這一句放到標題下面,再小小的寫個“序”,序的內容就是:壬戌之秋,七夕既望,蘇子泛舟。下面接正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對吧。發現是不是這樣。
所以,我們讀了兩篇,才發現方法一樣,第一筆,都是先交代清楚。歐陽修是夜讀書。蘇軾是夜泛舟。然后,一個讀書聽聲做賦,一個泛舟看景做賦。不是很重要,但要分辨出來,因為什么,怎么了,然后做賦了。這就像我們寫文章。起筆說,昨夜一夜無眠,想起當年畢業時的情景。然后,后面就接下去,看你怎么寫了。
蘇軾與客的對話要仔細分析。不要認為那只是對話,那是文法。一問一答,都是一篇小文章。
“蘇子愀然。”他是聽到了洞簫聲,聲音嗚咽,而受到了感應。這就像我們聽我要搖擺這首歌,就想跟著搖擺,聽世上只有媽媽好,未免唏噓惆悵。都是一種心理感應。
所以,可以這樣翻譯:蘇子臉上變色,正襟危坐問客:為何蕭聲如此悲涼?你本來嬉皮笑臉,突然聽朋友說一個很悲傷的事情,你肯定是臉上收起笑容,很嚴肅的很關心的問朋友:你咋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看這句船如馮虛御風,輕飄飄的飄呀,飄向東飄向西,甚或飄向南北,我們并不關心,只是任他飄蕩。自由如仙,宛似脫離塵世,了無牽掛。
所以老師說,書上那些翻譯看著是真別扭。他給我們講了個翻譯的故事:
中國第一個翻譯外國小說的人,叫林抒。他翻譯了很多,大約上百種外國小說。但是,這個人,不認識一個外國字,英文法文都是一竅不通。但是他古文很厲害,學的是桐城派,也就是和會寫《浮生六記》那個人一派。那么認識外國字的人給他讀,然后他聽到,自己發揮,翻譯成桐城派風格的文字,錢鐘書對他也是贊賞有加。他翻譯了很多作品,號稱古文500年來第一。我們可以學習的是,翻譯不必死板可以自己組詞,卻不要去死記別人的翻譯而失去了文章原來的韻味。
原文說,“蘇子愀然,正襟危坐。” 你就翻譯稱蘇子聞蕭聲臉色頓變,正襟危坐,問。而不是蘇子面容悲傷的樣子,整理好衣服,端坐著問。別扭不別扭?
老師看了我們自己對此文的解讀,認為我們總體上受教科書式的譯文注解影響比較大。區別就是,一般的教科書式的注解,偏重于亂七八糟的自己的感悟,但那是注解者的感悟,而非你自己的。同時,他們忘了關注行文。
總按照他們那個解釋走,你得到的都是他們的想法,只能似乎是死記硬背。而你關注行文那就相當于格物,自己理解。比如咱們剛才翻譯蘇子愀然,多種揣摩,那就是格物。這個揣摩出來的東西,就是自己的。
我們不應該去學,一句寫景,表現了什么。我們該去學,一句寫景,他是怎么寫的。我們明白了他是怎么寫的,就能明白他想表現什么。而這個,因人而異,所謂一千個讀者,一千個想法。這樣讀到的書,才是自己的書。
比如這篇,里面一句“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這種大場景的簡筆,卻描繪的清晰如畫,你讓畫家去畫這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他也很難畫出來,這么一個寫景,雖然八個字,他寫的是一種感覺,是一種意境,是一種心胸。換成是我們去寫,得啰嗦半天,兩岸高樓在黑夜里矗立若鬼,江霧蒙蒙,風兒甚輕,江面如鏡,波紋輕蕩。
寫成這樣還是學了人家的。但你看蘇東坡,就八個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他還有《后赤壁賦》,里面也八個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這不是故意的,這是他的慣性思維。他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可以學。
他還有一首詞,寫赤壁的。寫景“大江東去,浪淘盡”。七個字其中有三個字,算是轉筆,不能完全算寫景,那么寫景就是四個字。大江東去。你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東去的路上,波濤連天,氣概非凡。這篇文字里面,你會發現,蘇軾寫了很多風,很多次月。但你沒注意到的是,他勸客的最后一句,那算是文章的結尾。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你看,這是勸客人的最后一句。一筆就歸回去了。回到哪里去了?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回到了風,回到了月。然后借著風、借著月,勸了人家幾句,別瞎愁了,愁什么,美景當前,又不用錢,如此清風明月取之不盡,世人都無關系,但你和我,恰巧一起擁有這清風明月。
我們看第一句——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是風,接著,月出于東山之上。你再看結尾剛才那一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是不是回到了開篇?這就是文法。讀書就讀這些,而不是讀翻譯。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此句如同《秋聲賦》起句,直筆撲來,猶如賦序。以后讀賦,你就看第一句。是不是這種類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這八個字,我們的解釋都是說結果。而蘇軾為什么寫風?想過沒?這個問題得大眼界來回答,也就是剛才老師講過了,一直要看到結尾。
本來是游赤壁,卻橫出來寫風了,看其橫筆,欲賦赤壁,先賦風月,通篇只賦風月,風月自風月,何處無風月,赤壁亦有風月也。此句賦風。是不是這個道理?恍然大明白。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次賦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亦是賦,領受此徐來之清風者,月也!風是赤壁風,月,是赤壁月。嗯,賦風月,就是賦赤壁。
這是個本事要學會,不然不知道怎么下筆。只能寫石頭寫長江寫赤壁之戰去了。那都是別人寫爛的東西。蘇東坡又不傻,還會去寫?古往今來,不知道多少公眾號寫過那個赤壁之戰的破事了,都是十萬加。東坡再去寫,不是掉價么?人家說爛的事,沒必要去說。要說自己。
風月,是赤壁的風月,因為我在赤壁,我有風和月,所以我跟赤壁有關系。換句話說,清風明月永不變,人變了,周郎不在,但是風月還是那個風月。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句有沒有很熟悉的感覺?屈原的感覺呀,屈原動不動就蘭花呀美人呀,此句追屈原,所謂“美人”,即君恩。先生眷眷不忘朝廷之心也。似與末段不相類,但細思之,末段一片出塵胸襟,皆是出此也。從來經綸文章的高手,其意所處,往往如此。
為什么蘇軾有這么出塵如仙的想法?就是因為這句。這是宋神宗元豐五年,神宗,歷史上神宗只有兩個,宋神宗,明神宗。神宗神宗,就是神叨叨,搞不清楚想什么?所以,廟號才叫神宗。宋神宗,是王安石的好基友,變法的支持者,所以提起宋神宗,就知道王安石。王安石,就想到變法。想到變法,就想到王安石和司馬光蘇軾等相愛相殺。
蘇軾搞政治搞不過王安石,所以,王安石在上班,他在游赤壁。上班的人能見到皇帝(美人),游赤壁的人見不到皇帝呀,所以,你看這個歌詞說——“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恍然大明白?蘇軾此刻心情不正是身在曹營(赤壁)心在漢(即朝堂)?
古人文,每字每句,都有大故事大心情。要仔細。不要動不動就一段一段的看,本段寫景,下段抒情,這要錯過好多細膩的感觸的。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看寫洞簫啦,你說你游赤壁就游赤壁,寫風月也就罷了,來個洞簫干嘛?黃藥師在游赤壁?前面說了,寫風月,是橫筆。既然有橫,必定有縱。就像有放,就有收。筆一轉,忽然賦洞簫,此乃縱筆,乃是轉折,生出下文,若不如此,則下文如何出?這也就是沒啥寫了,也就蘇軾能想得出來。
注意,吹洞簫的是客,下文全是一問一答再一答。客吹簫,蘇子問,客答,蘇子問客答。所以,我說洞簫很重要,因為下文都是從這個洞簫聲引出來的。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承上賦洞簫,而生出一問。一問,既是文之一起。現在蘇子問了,當然要問。不問不就結束了嗎?所以一定要問。不問的話,兩個人誰也不懂水,只能默默相對喝悶酒。蘇子問了,行文自然就得回答,不回答不禮貌呀?
所以——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你看,客答,是一大段。但這一大段也是有文法。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先引,引出昔日所讀之詩。)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順手自昔日讀詩,引出而今遭遇。)今日我們是干嘛來著,游赤壁呀,游赤壁想到了什么,想到了當年我背詩,背曹操的詩,曹操曾在長江上橫槊賦詩,后來被困赤壁,是咱倆在的這個地方吧?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注意“方其”二字,言曹公之為曹公如此。(「而今」揣摩此二字,一股黯然惋惜無奈之意。)安在哉?揣摩一下,而今,兩個字,這都是心情,需要細膩揣摩。想當年我貌美如花,十八歲的人兒跟花一樣,而今成了黃臉婆。你想想這個“而今”,是不是很黯然神傷。(此為一段,注意分段。此段乃是借曹操而發揮,其傷心,卻在下一段。)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卻已無有曹公“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也。)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遐想此事。)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終是無可奈何之事,傷心哉!以上一段,擬一客之議論,借而抒發下文。所謂“無中生有”也,我們作文,須學此法。
但是蘇軾自然比別人高明呀,別人的回答,他還得指導指導,于是——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客所知。)而未嘗往也;(客所不知。)盈虛者如彼,(客所知。)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客所知。)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客所不知也,客有知,又不知,故而對比慨嘆,客實煩惱也。看他筆之參差,知與不知,直指人生。而如此參差,乃是一筆破開客之傷心。客傷心,乃是客迷惘。看蘇軾如何破。)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至此方悟,東坡豈止賦赤壁,直是賦盡一生也。
惟江上之清風,(呼應,請憶文首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呼應,請憶文首明月。)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這是蘇子的情感指導。一番呼應,中間無數文字,只是人生,只是傷心,如長江之水,滾滾散開,然而長江頭上風月,亦是長江尾上風月。于是先生微一捻須,又歸至風月,一句大喝總結。細思此句是何等境界?而高深境界,妙在說來只是寥寥數語,斬釘截鐵,卻灑脫如陶潛也。
細看前文,客曰:“況吾與子”,先生于此則曰:“而吾與子”,主客酬答之間,境界卻甚不相同。客只是迷惘、傷心,乃是反問,況。而先生只是恬淡瀟灑,輕輕一句,而吾與子。先生不迷惘,不傷心也,先生超脫瀟灑。
看蘇軾說話,跟客是兩個境界,客說我倆時,說“況吾與子”,啥意思,就是這種語氣——他們都不行何況咱倆,咱倆咋辦呀?感覺很沮喪,很傷心,很迷茫,很無助。蘇軾就淡定的多了。蘇軾說“我倆”時,說“而吾與子”。很平淡,但很有感情,就想說,你看,他們都不在,我跟你在一起,寶貝別怕。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你看,寶寶不怕了,笑了。蘇軾成功了。看收筆只是一總結,卻總結出大自在來。自在如赤壁,客惑解,則自在于江中舟上也!
感謝愛老師花了幾天與我們細解蘇軾兩篇赤壁賦,并對「前赤壁賦」與「后赤壁賦」做了深入剖析。老師說讀文言文不是簡單的詞語解釋,要看解釋自己直接去百度里查“古詩文網”就什么都解釋清楚了,不需要再重復一遍,也不能囫圇吞棗地讀幾遍了事。
學文言文就是要學百度和網絡里學不到的知識,是學方法,學縱橫之筆,學胸中溝壑。
指導老師:愛佛僧? 公眾號:遺忘的北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