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卡待了一個半月，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監獄探訪的經歷，在此分享。

7月22日一早，我們輾轉了兩趟公交來到位于科倫坡市區的維利卡達（Welikoda）監獄，這次我們項目組是想對監獄中的女性做些探訪。我對監獄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遠郊一座其貌不揚的破落建筑，圍墻上緣滿是鋼絲網，而這種坐落在鬧市區街頭的監獄還從未想象過。

我們在監獄門口的休息處等待負責人與監獄方面確認一些證明手續。我四處張望著，與好多名警察交換了眼神，而他們不約而同地對我露出了微笑——就像街上每一個普通人的微笑那樣。或許是我們對于“監獄”這個詞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我見到我眼前這般溫柔的監獄反倒有些無所適從。

這一所監獄將里面的人們按照性別和年齡劃分，分為男性、女性和兒童三類。我實在不忍將他們以“犯人”或是“囚犯”稱呼，所以就叫作“里面的人們”吧。搞定了證明材料之后我們被帶到了Female Ward門口，一一檢查了護照放行。我覺得十分溫情的是，他們用了“ward”這個詞，而非直白的“jail”這個詞，這也映證著圍墻上寫的那句話“Prisoners are human beings.”

到了里面我們必須把背包、手機以及口袋里的所有東西拿出來寄存，為里面的女性帶去的禮物也被警察拿出來一一檢查。里面的模樣和我想象的大相徑庭，與其說是監獄倒不如說有些養老院的模樣。雖說斯里蘭卡是一個宗教信仰十分自由的國度，但是我在這里面能夠感受到天主教的氛圍，許多墻面上的畫像似乎都是圣母與圣子，而且不像是《新約》里面的形象，表情倒是有些中世紀的意味，這是我覺得這個環境中最違和吊詭之處。

有一個身穿紗麗的女性一直為我們引路，路上遇到許多女性，她們表情各異，對于我們的到來有新奇也有淡漠，但我從大多數人的臉上讀出了表情是認命。仿佛世間一切都與之無關的那種認命，雖然我明白犯罪必要為之付出代價，而且我也并不知道她們曾經做過什么，但是真切地見到她們的表情還是讓人觸動。

里面的構造有些復雜，兜兜轉轉路過一棟又一棟低矮的磚墻建筑，穿過一大片砂礫鋪成的地面，然后來到兩棟建筑之間的空地，算是我們活動的場所。令我驚訝的是，那一片砂礫地面上鋪滿了色彩斑斕的衣服，每一件衣服上壓著石塊防止大風吹走。她們用這種方式晾衣服，由于里面人滿為患，這塊塵土飛揚的地面也需要搶占。

我們在空地上等了一會兒，身著紗麗的負責人去幫我們找一些人員參與此次探訪。等待時往來的人很多，有些穿著花色的衣服，有些則是一身素白。后來才知道一身白的女性們是被處以刑罰的，而穿著自己服裝的并非囚犯，大都因為交不起處罰金不得不待在監獄，更像是無限期的民事拘留。已經被處以刑罰的女性在白天需要做紡織工作，于是負責人找了一些拘留人員參與我們的活動。參與人員大約有20人，根據相貌估計在20-40歲之間，有僧伽羅人也有泰米爾人，她們幾乎都不會英語，于是只能依靠隨行的當地人翻譯。

Ice-breaking環節照例是一些游戲，之后大家坐下來一起畫畫，主題是讓你印象最深的景象。我畫了從科倫坡前往努沃勒埃利耶（Nuwara Eliya）的那趟火車，背景是山林以及夕陽，對面的女孩子一直在畫一朵花，沒有任何繪畫技巧但仍然細致地描摹。在后來的交談之中得知她今年才20歲，當時為了拉近距離告訴她我們同齡，后來才覺得這對她來說或許有些殘忍。聊天之中得知她來自霍頓（Hatton），是離努沃勒埃利耶不遠的一個小鎮，想起之前來蘭卡的小伙伴把霍頓平原（Horton Plains）誤以為是霍頓耽誤了行程，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才看到了她臉上唯一一次笑容。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開始跟她聊各自的畫，這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他們一家在茶園工作，她從小就開始學習花卉栽培，她年幼的弟弟妹妹也是打小就精于此道。他們一家都信奉印度教，父親還在家鄉的小鎮，但是病重無法工作，母親也在這個監獄，弟弟妹妹還在上學，而她在這個年紀甚至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至此我實在不敢詢問關于她丈夫的信息了，而她只是一個勁地強調，希望她的兒子能夠學英語，接受教育。而最令我難過的是，她說自己家里因為付不起處罰金而不得不待在這里，而處罰金的金額是30000盧比，折合人民幣不到1500元。這不過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把她困在這里，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甚至可能是一輩子。想到她只需要這筆錢就能夠獲得自由身，當時甚至有種沖動把身上的錢都給她。我沉默了許久，不知道說什么來寬慰她，或者說她其實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慰，她遠比我堅強得多。

這時候負責人告訴我們時間到了，這才拯救了一場長久的沉默。最后她們用泰米爾的民歌為我們送別，我給了那個女孩一個擁抱。

我們一直也沒有問她是因為什么到了如此境地，想一想她的年齡和她三歲的兒子，也便明了，畢竟有些產業在斯里蘭卡依然不合法，而她大概也是被生活逼得無路可退了吧。面對他人的人生，我似乎除了一聲嘆息也別無他法。

走出了監獄的大門又是另一個世界，鬧市的街頭正趕上學生們放學，有一群小學生坐在公交車上，探出頭朝我們喊：“Aaki（僧伽羅語姐姐之意）Good morning！”

我忽然覺得，之前我所見到的仿佛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