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4號,很平常的日子,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無夢地進入睡眠。節令早已立秋,夜風習習。在石家莊的姐姐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凌晨一點鐘,我被電話鈴聲吵醒,迷迷糊糊聽到二哥的聲音,他讓我天亮叫上侄子一塊兒回家去。我答應完了,渾身發抖,只覺得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窖,寒氣刺骨,不知道家 里發生了什么事。到客廳查看“來電”,是大哥家的。我往母親家打電話,侄女接的。
我問她:“家里有什么事?”
侄女說:“俺大伯不好哩,俺爹俺娘都去了。”
“你爺爺、奶奶呢?”
“都去大伯家了。”
我想可能大哥病了,侄女不是說救護車來了嗎,那應該沒有什么事的,我相信先進的醫學是無所不能的,大哥才50歲。
再也睡不著,感覺時間過得很慢,我心神不寧地收拾東西。三點鐘又一個電話打過來,聽見哭聲一片。
我不相信大哥真的會離我而去,我寄希望于他只是病了,或許病的重一些,他根本不會走,我想掙好多好多錢叫他花,我想等他晚年時孝順他,讓他享福,這些都還沒有實現,他怎么能走呢?
我與大哥感情很好。家里姊妹四個,大哥最大,我最小,相差十三歲。在我童年的印象中,他是那么地寵愛我,給了我父親般的關心和保護,鼓勵和教育。
從記事起,有些什么想法我都愿意跟大哥說,在我眼里,大哥哥是無所不能的,最快樂的日子大概要算我五歲到十三四歲這幾年吧,那時我已懂事,他還沒有結婚,誰也分享不了他對我的感情。
當時大哥在棉站上班。棉站秋后收了棉花,冬天加工,所以每隔一段日子會給工人發一副手套。有人專門收購手套,回家拆了再手工織成線衣。大哥舍不得戴,每次攢起來。我不知道他攢了多長時間,賣了幾付手套,總之,有一天回家,他給我帶回一雙襪子,那是一雙相當時髦的襪子。襪筒很高,翻下來有荷葉飛邊,多年以后我到了城里,在商場才見到那種襪子,擺放得琳瑯滿目。在那個冰棍2分錢一支,肉6毛錢一斤、一個雞蛋換一把小蔥,一家人可以吃一天的年代,多少錢買了我這雙襪子!哥哥不敢讓母親知道,我只顧得驚喜了,并不知道它的嚴重性,或許母親罵他浪費了,我已不記得。只記的這件禮物帶給我物質上的享受和精神上的愉悅是前所未有的。
家里有一個“紅燈”牌收音機,我天天抱著聽。有一天“小喇叭”節目介紹了一本書,書里有一個奇妙的世界:人走到哪里都能被找到;一種鋼筆可以一次灌下一瓶墨水,那個叫小靈通的記者一天都不用換筆;小靈通去參觀的地方叫工場,人們架著梯子收獲玉米。那種種奇妙的事情吸引了我,我渴望知道得更全面、更詳細。我告訴大哥哥,有這樣一本書,偏偏我沒有記下書名,我只會用一個詞概括:“可好哩!”
孩子的興致保持不了多久,就在我已經忘記了心之向往的東西時,大哥哥從外面回來,給我買回一本書,正是那本書寫奇特世界的《小靈通漫游未來》。
這是我童年收到的第一本課外讀物,我愛不釋手,自此認識了未來,記住了一個作家的名字,也萌生一個念頭: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書!一本讓大家都愛看的書!
哥哥愛讀書,潛移默化影響著我。他見報紙上有征文,便鼓勵我去寫,去投稿;有書法比賽,便“慫勇”我練毛筆字;就是騎車子也是高標準,嚴要求。
那時農村的自行車都是有大梁的28型的車子,我十一歲開始學騎,個子又矮,只好先學“掏空兒”,就是不上車子,腳從大梁底下伸到車子外側,這樣嘎噔、嘎噔蹬半圈往前走。
大哥說:“我知道掏空也能蹬一圈,你能不能試試?”
從來沒有蹬過一圈,既然大哥說了,就一定能。我就反復地練,剛開始,身子怎么也不協調,很別扭,仗著年紀小靈活,沒幾天,竟真的能蹬一圈了。
家中有姊妹,難免有糾紛。我和二哥挨得近,可能自己在家最小,嬌生慣養吧,總之是經常和二哥置氣,不是打就是追,攆得二哥跑到房上又從樹上滑下去,大哥就常常因為我而打二哥。(成年之后,他們弟兄還有隔膜,是不是我小時候給種下的惡果,不得而知)。
二哥從小身體不好,弱不禁風,有一次竟被大哥打得休克過去,大哥一看事情不好,竟自跑得不見蹤影。娘回來找不見大哥,覺得巴掌落不到大哥身上,出不了這口氣,于是蹬梯子上房,指名道姓地把大哥臭罵一通。我像一個被驚嚇的貓躲在角落里,又是擔心又是害怕,大哥替我“報仇”的快感早已蕩然無存。
哥哥疼愛我,他會做“爆雪花”給我吃,就是用漏勺炸雞蛋。用開水燙掉西紅柿的皮,切成蓮花寶座那樣的造型,撒上白糖,就是天下第一美食了。哥哥一向器重我,認為我是個有出息的孩子,跟別人不一樣的孩子,我不愿有絲毫的不良行為,影響到我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有一天,去棉站玩,門前有兩棵蘋果樹,蘋果長得很低,那蘋果對我充滿了誘惑。走過來,走過去,我不敢摘。實在忍不住了,一伸手,擰下來一個。向四周緊張地望望,發現正在對面屋里干活的大哥也正看我。我羞愧極了,恨不得那蘋果從我手里飛回枝上,而我剛才的動作從沒有發生過。
我上初中的那幾年,大哥結婚、生子,但對我的愛絲毫沒有減少,1982年夏天,我考上高中,學校要求面試。20里的山路,剛下過雨,大哥騎車子帶我去。他當時穿一件白色襯衣,里面是跨帶背心.大哥一向注重衣著,什么時候都要干干凈凈,上下利索。剛下過雨,土路上不時有“小溪”流過,我們只好騎一會,推一段,泥巴把車瓦粘住了,還得找木棍捅掉才能往前走,大哥怕泥點子飛濺起來,臟了他的衣服,脫下來叫我拿著。我在車子上坐著,看大哥背上的汗成股的流下。就這樣騎騎走走,2個多小時才到學校。
這個情形在我回憶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清晰,今天那條泥濘的土路已變成柏油馬路,我無數次地坐車經過……。斯人已去,物是人非。
1986年,我考上大學,當我還沉浸在喜悅中時,大哥已悄悄幫我辦好了手續。我是他的驕傲。在當時,我并不能理解他那份喜悅,滿足,牽掛之心,直到我有了孩子,看到了孩子的成績;直到大哥去世后,我操辦侄兒的婚事;以及這兩年來我對侄兒的心情,我才理解他對我的感情。
回憶自己的成長歷程,爹在外上班,大哥幾乎擔當了父親的角色,他給我的“無意識”教育,用今天的觀點來看就是“賞識”教育 。我總有一個愿望:長大了要掙很多很多的錢給大哥花,讓他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大哥是個耐心的人,他寵愛我,爺爺寵愛他。過去爺爺在生產隊喂牛,大哥就跟爺爺做伴睡,天冷的時候就睡一個被窩,替爺爺暖腳。大哥二十三歲那一年,爺爺癱瘓在床,頭腦清醒,卻拉尿不知。父親在外上班,大哥就和母親一起伺侯爺爺,一個冬天,沒有脫過衣服,沒有蹬上過鞋,剛剛躺下,爺爺尿了,一會拉了 ;不是喝水,就是吃東西。爺爺躺在床上,隨時可以睡,晚上睡不著,就想叫人說話。一會叫哥哥:幫我捋捋腿吧,一會兒“翻翻身吧”。是大哥陪伴了爺爺最后的日子。
大哥又很細心。前幾年父親做白內障手術,手術下來在大哥的宿舍里靜養,不能偏頭喝水,大哥用軟管一頭搭在茶杯里,一頭讓父親含在嘴里喝。
大哥在醫院上班,鄉親們有什么事去找他,他不厭其煩,盡心去做,在村里和朋友圈里極有口碑。
大哥是個好人,但好人也有弱點。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母親的影響比較大 。父親在外上班,管教孩子的責任都落到母親頭上,母親性格剛烈,年輕氣盛,說一不二。如此的家庭環境造就了大哥善良,容忍,內向,要強。這樣的性格在他結婚之后就顯現出了不足,也給了他致命的打擊。做為兒子,他要協調媳婦和母親之間的關系,時常受到來自兩方的夾板氣。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們成家以后,一心想等兒子結了婚,可以過安定的生活,誰知道才娶了一房兒媳,情況就糟糕透頂。他的懦弱和內向是悲劇的根源。我一直認為大哥的去世是三分病七分氣,如果他能把一些事情看開一些,或者心放寬些,結果也許會好點。
大哥是個要強的人,這些年自己在外上班,操心著家里的生活,剛開始聯產承包時,他多包地。后來又同幾個關系不錯的聯合打井,他為生活謀劃著,不愿自己過得不如人。這些年他不住地折騰,外人看來,他日子過得不錯,兩個兒子、兩處宅院,大兒子在外上班,他掙錢,大嫂下地,要吃有吃,要花有花。誰又知道他心中的苦楚!
過年回家去看大哥,他和嫂子又搬到舊宅子去住,舊宅院已經十幾年不住了,因為老二娶了媳婦,現在時興的是“孩子住新房,老子住舊房”,老二兩口子聽話不聽話的,還是分開比較好。走進舊宅子,看著陳舊不堪的老屋,心中凄凄難耐,想想大哥幾十年勤勉,娶了兒媳才幾天,還沒享受兒女之福,就被“打回原地”。想安慰大哥幾句,又不知怎么開口。大哥的手不知怎地受了傷,包著紗布,只用一手在修理板凳。他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說:“這兒挺好,屋子又大,多亮堂,拾掇拾掇,照樣能住”。
我陪他聊了一會兒天,扯些閑話,不知道該怎樣去評價這件事,大哥尚且能忍,我又何必咽不下這口氣,只是替他打抱不平。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8月下旬,將近開學時,大哥打電話說要借幾千塊錢,我回老家一趟。在大哥的宿舍里,他給我說起家里的事,心情很沉重,大哥一向愛面子,相信“家丑不可外揚”。孩子不聽話,這樣的事對別人說不得,怕人家笑話;父母年歲大了,說不得;只有說給我聽,語氣中流露出無可奈何。我想責備他,又不忍心再刺傷他的心。說到老二兩口子,光知道花他的工資。油瓶倒了都不扶,甚至流露出嫌大哥給的東西少,給創造的條件差。
“老大還沒結婚呢,我能把錢都讓他們花嘍?”
我說:“你說給他們聽啊,哪有老人管孩子一輩子的。”
他說不出來,不肯說,怕傷了和氣。
他說,近來身體不舒服。
我勸他檢查檢查,守著醫院呢。
他說:“檢查不出啥來。”
“你怎么不騎摩托車啦,那還輕巧點”。
“油太貴了,一個月得二十幾塊錢!”
每天從家到單位30多里路,他騎著自行車,拖著疾病之軀,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此時的大哥,已不是二十年前帶我去高中面試的那個風華正茂的大哥,那時他有理想,有報負,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的未來也是充滿鮮花和陽光的,而今半百之年,已經被生活壓得沒有了活力,這壓力不只來自物質的,更多是來自于心理。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與大哥對話,只看出他的精神不好,我了解他的苦楚,又無能為力。事隔十幾天,我們就陰陽相隔了。
往家走的路上,我止不住的眼淚,坐在車上,臉扭向外邊,單純的侄兒并不知道我為什么大清早叫他回家。他還沒有成家,他的天就塌了。看著可憐的侄兒,我的心酸楚楚的。
走近家門,殘存的最后一線希望破滅了,邁進正屋,看見迎門躺著蓋了白布的大哥,我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地上。一片陰云籠罩在我和家人的心上。那幾天里,我不搭理別人,每天只是守在大哥的靈前,不跟任何人說話,呆呆地,低低地哭,我盡可能地多陪他,我想像他只是累了,躺下休息一會兒就會好。我肝腸寸斷,卻不敢在父母面前大放悲聲,誰又能用言語來安慰他們:一會母親來了,哭一場;一會父親來了,撣幾滴淚。他們養育了50年的兒子,他們至愛的長子,沒有留下一句話,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就悄悄地走了。
本來八月十三是大哥生日,他整整50歲,母親還跟父親說:老大快回來了,準備點月餅。誰知初八夜里,大哥就去了。真是人生無常。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大哥哥,從鮮活的生命變成了一把骨灰,這變故叫我措手不及。我不去理怨誰惹他生氣了,畢竟走了的已經走了,再怎么去理論,活著的還得繼續生活。
把大哥的骨灰放到靈堂里,下午四點鐘,天就下起了大雨,眨眼間,房上就有一條條的瀑布飛流而下,院里積水淹了腳脖,蒼天也在哭我大哥。
隨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沒有大哥,我心里沉重許多,有大哥在,許多事情可以推,有他,我就有主心骨,沒有他,肩頭一下壓上了擔子。每次回家,只要條件許可,我盡量去崗上靈堂里看看他,陪他說會兒話。我害怕他會寂寞。我告訴他,老大已經娶了媳婦,是你一直想要的老師,他們生活得很好,媳婦也賢惠。我告訴他,父母也好,身體沒事,我會盡我之力,讓他們安享晚年。
多少次在夢里看見他,卻從來不肯說一句話,我想到他活著時不能說出的苦楚,正是這些,逼死我的大哥。大哥的突然去世,是我心中一塊永遠的痛。什么時候觸到什么時候疼,節儉了一生,仁愛了一生,忙碌了一生。他心中的壓力豈止一個“苦”字所能概括,他悶在心里的東西太多太多,維持了表面的平靜,卻掩不住內心的翻山倒海。
這下他解脫了,去了也好,去的那么突然是前世修來的福份。我可憐的大哥,他卸下世間沉重的包袱,重新拾起童年時無憂的日子。那天堂里,一定開滿了鮮花,他也不會孤單,爺爺疼他愛他,他應該和爺爺在一起,他們是不是冷了還睡一個被窩,大哥是不是常替爺爺暖腳。
寒食的前兩天,夢中見到大哥,他一身白灰,推一輛車子,我說:“看你干啥呢,弄得一身灰”,并伸手替他撣撣衣服,緊接著是滿眼的淚。如果他活著,他永遠沒有這么狼狽的時候。
我寧可相信人真的有在天之靈,那么他會常常想我的,像我想他一樣,像在家里一樣面對面的拉家常。我寧可相信大哥沒有走,他只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可以安息了,他沒有白白疼我,他沒做完的事,我替他做完了,他的任務,我會替他完成的。
謹以此文祭我可憐而命苦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