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江緒林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恰巧刷到了他最后一條微博,一張黑白遺照,一封遺書,不過十幾分鐘的差而已。
那個時候并不算了解他,只是仿佛遠遠地聽過這個名字。但是,真正親歷了這整一個過程,想象出這個生命就在這一段時間里——那時我正愜意地躺在床上看著手機,它卻正在距離我不算太遠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消失——心里的難過無法言說。點開評論,有同校的老師震驚的留言,讓他堅持住,已經派人去搶救了;有他的學生,說很喜歡他的課,請他留下來,不要走;甚至還有完全陌生的路人,告訴他還有光,只要活著就有希望。許多的人,都在那一個時刻里被焦灼和心痛緊緊攥住。好像只有在親臨死亡的時候,步履匆匆的人群,才會忽然就停下來,慢慢放下遮住臉的面紗,露出不輕易示人的悲憫。
然而,幾個小時后,有人留言說,搶救失敗,他終究還是走了。
我默默關掉微博,在瀏覽器里輸入他的名字。在這里,我不想談他年輕時與政治有關的事跡,只想說一說他所試圖做出的,與這個世界的和解。從他的遺書中不難發現,他一直處于極度痛苦的自我矛盾和對立之中,無數次試圖過妥協和畏縮,去以一種卑微的姿態和這個世界假裝和解,可是終究沒有辦法與自己的內心達成骯臟的交易。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至少從微博上看確是這樣。臨死前的幾個月里,他便始終陷入在自我懷疑和對這個世界無奈而深刻的絕望里。他多次這樣寫道:
“對自己絕望和麻木,知道自己是喪失了靈魂,只有軀體存在著;對國度亦然,它不會幡然悔悟華麗轉身,而必定是衰竭后才可能冒出新芽。”
“看到太美麗的人物,我會暗地里鼻子一酸。”
“意興索然,并非想歸去,只是覺得應該走:既不高尚、亦不偉大深邃剔透,只是平庸地茍且著。我的那一份生命之火凋零熄滅了:沒有眷戀、沒有愛、沒有夢想、沒有希望。”
在看穿了被粉飾的太平盛世以后,他早已經喪失了生命的熱情,無數次費解于繼續茍活的意義,但是卻也有恐懼、驚惶、有人之將死前的無所適從。他不是圣人,只是普通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沒辦法超脫。然而,即使是深刻的恐懼,與麻木慘淡的生活而言,依舊讓他更有勇氣。
在決意要離世的那一天,從凌晨開始,連發了七條微博,提及到了他理想中的辭別之地是香港的長洲島南端,人跡罕至,海浪沖刷礁石。但又說,“但突然間,香港變得那么焦慮、痛苦,陷身撕裂和沖突;我也不敢想象再能去攪擾,增添她的苦難了。”中午時分,他控訴華師大的招待所管理人員待他的不公,當然是頂著“學校規定”的名義。從時間上來看,這似乎是他決意自殺的導火索。面對這個世界的傷痕和劣跡,他無法,只想靜靜地活的體面。但是,在遭遇到欺侮和驅逐以后,他最后一根緊繃的自尊的弦,終于斷了。接下來的微博迅速轉換成自己和自己的對話。
“安安靜靜地死去還是反擊還是偷生?”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在心里做出最后的抉擇和了斷。
八分鐘以后,寫下了答案:“無法反擊,因為本身沒剩下值得捍衛的美好之物,公共正義也沒有燃燒我的心靈。太累了。”
太累了。至此,算是下了必死的決心吧。或許是隨后收到了來自他人對于他反常的關切和疑問,他又發一條微博稱“我好好的。”真的不得不承認,江緒林老師是一個至誠至善的人,一顆赤子的心和水晶一樣通透、一塵不染。他不愿意讓自己的所行所為影響到任何一個人的生活。這個在他眼中已經墮落到不堪的世界與他之間的恩怨,他只想獨自地、悄悄地了結。傍晚的時候,他去做了生前最后的事,將一個無印良品的杯子送給曾經有過過節的老師作為補償,又去了棉布店里,拿回了自己要改的衣服。
他不愿虧欠,只想把所有都還個清楚。干干凈凈地來,也要這樣離開。
最后一條微博,宣告死亡,請求饒恕。由于過分恐懼,所以喝了白酒。他對于自己徹底的誠實,簡直叫人心痛得無法釋懷。
每個人都在偽裝的年代里,他在混濁的江水中是一彎清流,笨拙地不懂變通,拒絕融入,卻還要拼命地睜大眼睛,去看清楚這一切與他的不同。他渴望所有的美好,太渴望。愛、溫暖、關懷,他一生都在追求,而都在不得,或許曾經擁有,但最終還是都失去了。迎接他的只有不斷敗落的環境,冰冷麻木的周圍人,還有隨隨便便的平庸的惡意。所以,他才會在看見過分美好的東西時,鼻子一酸,他明了留不長,也不會屬于他。
江緒林死后忽然備受關注——當然僅限于小范圍的學術圈——第二天騰訊新聞的頭條依舊是馮紹峰和林允的戀情八卦,微博的熱門上唾罵著汪峰那又作又鬧的前任。他的死亡被從多個角度解讀,甚至被稱為“一個時代的終結”,引發了當代知識分子所處的困境以及自由主義的憂郁等話題。很多人說他恨這個世界,我卻覺得他太熱愛這個世界。這樣瘋狂的熱愛,就好像是人陷入瘋狂的戀愛當中一樣失去理智,受不了任何不完滿,當看見現實一次次地背叛他、挑逗他卻又狠狠把他踩在腳下時,又沒有任何辦法。他的本質,應當是樂觀主義的心態,只可惜太覺醒,看清楚了無法挽回的悲劇性。茍且地忍受過,但依舊丟不掉自尊和驕傲;想依靠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純凈與愛去漂白污垢,卻把自己弄臟了。
最終,在這樣的自我折磨和對抗折磨的過程里,他逐漸疲憊,發覺自己已經失去了靈魂和思想。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只能頂著軀殼,麻木地行動,麻木地咀嚼。他曾痛恨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思無想的吃貨”,對于自我放逐的無法忍受鞭打著他的靈魂,但被鎮壓的無力感又緊緊束縛了他的手腳。
這道題目,對他而言,除了死亡大抵是無解。
身邊鮮有人知道這個人存在過,更沒人關注他的死亡。有人聽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評論一句:“哦,我知道呀,他是憂郁癥自殺的嘛。”然后,話題開始進入了對于死者的批判,說他有精神疾病,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誰也沒辦法阻攔云云。
這樣的話,江緒林老師若是聽見,也許會慶幸自己做了這樣的選擇吧。
我們似乎一直接受著這樣的教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認為自殺是一件極度罪惡的事情,無論對于父母還是死者本人,卻從不考慮其他。每個人的境遇都是不同的,我們所能夠到達的那一步自然也不盡相同。面對這個世界,單純傻傻地活著,和清醒決絕地死去,誰能夠說出哪一個更好?單純地以己度人,以自己那一段短暫而窄淺的生命歷程,去衡量別人比你遠得多且寬闊得多的生命,還擺出一副圣人的嘴臉指指點點,才是叫人最痛恨吧。死者沒法闡明他們的心意,更無法叫別人理解他們的死亡,這也許是最遺憾的。
我曾經說,死亡最好的狀態,應當是向死而生。但是,現在越來越發覺,這有多難。即使是在臨死前說出“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這樣令人羨慕的遺言的維特根斯坦,也從來被人們稱作瘋子,多次有過想要自殺的念頭。我們這一生,或者庸庸碌碌,平淡瑣碎,留不下任何痕跡;又或者過早清醒,活得過分通透,以至于生命開始沒有多久,就揣測盡了未來的可能性,一眼望得見盡頭。真正和世界達成和解的人,是要一面蒙住眼睛,一面在心里勾畫出花海、藍天、山巒和河流的。他應當同時擁有混濁的雙眼,和孩童一樣的心靈,還要學會閉嘴,懂得沉默的珍貴,或者學會毫不臉紅地說謊——靈活而嫻熟地欺騙別人,但還保有內心的赤誠。
今天又去看了江老師的微博,有人在留言:“江老師,今天上海的天氣又冷又濕,你一定不喜歡吧,我也是。”忽然間就有一種柔軟的感動,如果和解太難,那么理解會不會容易一些?
哪怕只是輕輕地說一句:“我也是,祝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