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的雪水在黑河峽谷中奔涌而下,于酒泉城北匯成一片翡翠般的綠洲。我站在鼓樓遠眺,戈壁的風裹挾著沙粒掠過城墻,恍惚間,駝鈴與戰馬的嘶鳴穿越時空而來。這座被漢武帝賜名“酒泉”的邊城,在兩千年的歲月里,始終上演著鐵甲與犁鏵的變奏曲。
一、鐵衣遠戍:軍事要塞的生命線
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的鐵騎踏破匈奴王庭,中原王朝第一次將烽燧筑到祁連山下。酒泉的軍事基因,早在夯筑第一段長城時便已注定。駐軍需要糧草,于是戍卒放下長戟,在疏勒河畔開墾出阡陌縱橫的屯田。居延漢簡中記載著這樣的細節:某位田卒因未按時繳納粟米被罰俸三月,軍法官在竹簡上批注“田律不可違”——軍事紀律催生了中國最早的農業法規。
軍營外的“軍市”總在黃昏最熱鬧。牽著駱駝的粟特商人用波斯銀幣換走戍卒的麻布,羌人牧民用羊皮袋裝來鹽巴,軍需官舉著火把清點剛運到的鐵犁頭。《敦煌懸泉置漢簡》里一紙泛黃的契約,定格了某年某月“戍卒張武購羯羊一只,價六十錢,三日不付則倍償”的交易規則。軍事機器的齒輪,竟在不經意間碾出了商貿文明的紋路。
二、牧歌與稻浪的輪回
當大唐的駝隊滿載絲綢西去時,酒泉的農耕文明正攀上巔峰。莫高窟壁畫中頭戴帷帽的農婦、榆林窟里二牛抬杠的耕作圖,都在訴說黑河兩岸“阡陌如繡”的盛景。但歷史的沙漏總在農耕與游牧間流轉:西夏的鐵鷂子騎兵掠過,黨項人將麥田改作牧場;元代的蒙古貴族在肅州路設“達魯花赤”,草原上的“斡脫”商隊帶來以牲畜抵債的游牧商法。
最耐人尋味的轉折發生在明清之交。左宗棠抬棺西征時,發現酒泉城外的古渠里淤滿黃沙。這位儒將揮毫寫下“天地正氣”的同時,更下令士卒“且戍且耕”,用湘軍帶來的龍骨水車復蘇了廢棄的屯田。今天祁連鎮農戶家中珍藏的“左公柳”地契,既是軍事強權的印記,也是綠洲重生的見證。
三、長城內外:混血的文明
行走在酒泉老街,總能邂逅奇妙的文明疊影:清真寺飛檐下的鴟吻融合了漢地建筑的精魂,裕固族牧人皮袍里揣著明代茶馬互市的銅符,藏傳佛教的瑪尼堆旁立著清代分水的鐵碑。這讓我想起在黑水國遺址發現的元代契約——羊皮紙上并排蓋著八思巴文印章與漢字畫押,違約條款既寫著“罰馬三匹”,又注明“依大都例賠銅錢”。
最動人的混響來自那些無名者的生命痕跡。鎖陽城地窖里粟特商賈刻在陶罐上的胡語詩,金塔寺壁畫中漢人軍吏與吐蕃牧人共飲的場景,東千佛洞題記里某位西夏士卒對江南故里的思念……這些碎片拼貼出的,恰是一部超越征戰的共生史詩。
四、戈壁的回聲
暮色中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亮起燈火,長征火箭的尾焰劃過漢代烽燧的輪廓。現代農業園的滴灌管道沿著古渠脈絡延伸,中歐班列的汽笛聲應和著沙漠深處的駝鈴。我突然明白,這座城市的記憶從未真正割裂——當育種專家用航天技術改良戈壁蜜瓜時,他們延續的何嘗不是漢朝田卒在沙地上培育抗旱粟種的執著?
黑河水依舊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它記得長城的磚石如何化作田壟的界碑,也見證著鋼鐵駝隊如何重走絲綢古道。酒泉的故事,終究是關于人類如何在金戈鐵馬與春種秋收之間,尋找文明存續的永恒命題。
【簡介】:王永剛,男,漢族,中共黨員,甘肅勇盛律師事務所專職律師(蘭州),正義網法律博主,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法學院,甘肅酒泉人。中國散文網、讀者在線及中國詩賦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