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山按: 兩年前我在人人網上看到這個故事時,很沒修養地評論道: “牛逼,太牛逼,牛了大逼了! ”我如此夸張,是因為讀完那一刻,確實被故事里年少的熱血和滿溢的荷爾蒙感染到了。
也許你初讀時會覺得情節俗套,可回想起來,誰的校園生活不都那樣,有時一個月過的像一天般乏味,有時一小時像一年一樣漫長; 而當你讀到最后,看到少年最瘋狂的想象真以沖天之勢呈現,會有一種瞬間的恍惚: 原來那些青春的白日夢,有人替我們做過了; 原來那些
我有一個大我兩歲的表哥,以前曾在三中上學,不過一年前發生了一些事,導致他被校方掃地出門。三中有兩個廣為人知的禁地: 慶之塘和儲藏室。慶之塘是行政樓前的水池子。此處環境優雅,但所有校領導都蟄伏在那座大樓里,虎視眈眈地注視這一隅之地,所以這里就變得人跡罕至了。
一年前,我的表哥拿著魚竿在慶之塘邊垂釣,邊上還有一臺放著京戲 《擊鼓罵曹》 的老式收音機。確定他不是在搞某種行為藝術后,兩名保安將他架走。第二天,此事轟動全校,各種版本眾說紛紜。表哥沒有解釋什么,心安理得接受了留校察看的處分。
一個禮拜后,處分改成了開除。因為周六表哥潛入儲藏室,試圖拿回他被沒收的魚竿。
表哥在一周之內,在太歲爺頭上動了兩回土,前無古人。于是他干脆利落地走人,留下一個盛極一時的傳說。
我升學考進三中時,表哥的傳說還在高年級之中余音繞梁。他就像一塊石頭,沉入入三中這潭死水里,只留下泛起的漣漪,這漣漪終會隨時間平復。
可誰也沒有料想到,這潭死水很快將迎來驚濤駭浪。
一
三中和所有的市級中學一樣,高高的圍墻中,同樣高高在上的領導和老師,外御如狼似虎的家長,內鎮群魔亂舞的學生,每年年中死死盯著Excel里的升學率長吁短嘆。
事實上,在這樣一個滿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的環境里,連空氣里都能聞到濃重的荷爾蒙的味道。
只要學生還沒有被閹掉,就永不可能放著身邊青春洋溢的異性不管,一心一意地去對付概念和公式。
而就在這里我遇見了子耶。
所有校花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質,漂亮,高貴,驕傲,像孔雀時刻保持最佳的開屏狀態。而子耶則更進一步,她好比是 《仙劍奇俠傳》 里的趙靈兒和 《逍遙游》 里姑射仙子的綜合體,永遠穿著纖塵不染的校服,纖弱的身體和天鵝般的脖頸,馬尾辮束得很低,流暢地從背后披散下來。幾乎沒有男生能夠抵抗她楚楚動人的睫毛下那清冷的眼神。
可惜和多數故事里不同的是,我恰好有那么一點抵抗力。
我固執地以為,子耶美則美矣,卻時常給人拒人千里的感覺。
“缺少了那么一點雞蛋灌餅的氣質。”后來我靈光一現,這樣對明仔解釋道。
明仔全名齊舜明,南方人前后鼻音不分,于是大家都叫他順民。
在和明仔結識以前,我的生活無聊透頂,除了偶爾和一個叫做子若的女孩打情罵俏外,基本沒有什么好事發生。
子耶在我們的隔壁十二班,每天下午放學,她就從自己班出來,到我們班門口等她的妹妹子若。此時走廊上一定是人聲鼎沸,所有男生都齊刷刷地向她行注目禮。
子若坐在我的斜對桌,她迫于無奈,只好出去幫姐姐分擔一部分壓力。最后,這對姐妹花就會在或欣賞或垂涎的目光中離去。
有時候我設身處地替她們想象一下,都會不由得前列腺一緊。
而在那天下午,一個大俠橫空出現,打破了一些規矩。
當時我正好從教室后門往外走,妄圖繞過洶涌的子耶子若粉絲大軍,身后突然有人喊道: “讓一下! 麻煩! ”
撇開這句話的語序錯誤不管,至少大俠雄渾的丹田氣還是震到了大家,于是明仔隆重登場。
而我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循聲望去:
一個個子挺高的憨厚小伙從人群里擠出來。在明仔的首秀中,他穿著一雙皮涼拖,頂著毫無特色的寸頭,標志性的國字臉上寫滿了羞澀,手邊還有一束來歷不明的鮮花。
明仔走到子耶面前。
于是一個穿涼鞋的國字臉土鱉,面對著一個同樣穿著涼鞋,腳趾在陽光下如暖玉般的女子,就這樣出現在夏日午后的學校走廊上。我望著這幅荒誕的畫面,有一絲恍惚。
大俠略顯呆傻地看了她一眼,又深覺即使這樣看上一眼,也是對自己女神的褻瀆。于是他低下頭。
給你。”大俠令人大失所望地說,“這個。”
毫無意外地,子耶捋了捋自己完美無瑕的發絲,牽著子若與大俠的鮮花錯身而過。
“鄉巴佬! ”有人嘲諷道。明仔短暫拙劣的表演就此謝幕了,人群很快逐漸散開,從來來往往黑呼呼的腦袋之間,我幸災樂禍地瞥見他站在原地高出人群的上半張臉。
那時他的眼睛里寫滿茫然無措,像海浪中不會沉沒也不能靠岸的一塊木板。
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也許,甚至還算不上故事。
二
在我看來,子若和她姐姐子耶只有一個共同點——她也是一個漂亮姑娘。
子若有一副校服都掩飾不了的火爆身材,鵝蛋型的圓臉,生動活潑的嘴唇。我中意她那種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性格,指著鼻子罵我都挺賞心悅目。當然,不可否認,我最中意的其實還是她的罩杯。
子若是那種讓人一眼看見,就能想象出十年以后她穿著超短裙和絲襪成為夜場女王的女孩。所以在單純的少年們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姐姐要比她這妹妹更撩人心弦。不過即使如此,她仍然有一個龐大的追求者隊伍。
但是出于我無從得知的原因,她居然指定我做她的秘書,幫她整理每天的情書。
幫美女做事讓人心情愉悅,何況我本來就閑得兩條腿打晃。
可是后來我發現自己上了大當。我得把那些給她的和托她轉交給她姐姐的書信區分開——除了數量驚人,還有一些更棘手的問題: 首先,有些哥們兒表意不清,光看信封委實看不出他到底要和誰“今生三萬六千日,一夕攜風牧月去”; 其次,那些少年們在籃球場上如風似電,可是坐下來寫的這些字讓人實在不敢恭維。
不湊巧,我有一個當語文老師的老媽,養成了我忍受不了難看字跡的習慣。而且不知誰起得頭,很多情書干脆把火辣肉麻的山盟海誓寫在外面,讓我讀之如坐針氈,寒毛倒豎。
我被折磨得心情沮喪,叫苦不迭。這引起了子若的注意,她恩威并施,穿著V領T恤坐在我對面,然后把我的胳膊掐得一片青紫。
子若一再強調,子耶的書信必須交到校花手里,而給子若自己的那些,則統統拿去喂樓下的垃圾房。“書信親啟,這是原則問題! ”某次我正在消極怠工,她伏下身,情緒激動地沖我強調。此時她的領口便現出一片白花花的旖旎風光。
我看了個飽后,感覺自己也不算吃虧,于是強打精神,繼續埋葬在那些狗屁不通的綿綿情話里。
明仔并不打算在他的戰場上悄然隱退。他一次又一次地向高不可攀的子耶發起了沖鋒。
他不是一個大俠,他是一個壯士。
某個周六中午放學,我照常背著一書包香噴噴的情書下樓處理,卻正好撞上一對情敵。準確地說,是齊舜明和他的頭號對手。
在那時,如果問有誰最有機會贏得子耶的芳心,那就是明仔面前這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張倫。
張倫似乎是招生辦有意要塞進三中,好拿來和子耶相配的。他是那種用男生的眼光去挑刺,也顯得完美無缺的人。一流的皮囊,一流的成績,一流的談吐,超一流的聲線和球技。
最讓我心生恐懼的是,去年張倫的滿分作文原稿被當做典型,貼在櫥窗供人瞻仰。
屁顛屁顛跑去拜讀后我發現,無論是在子若那邊的情書,還是子耶交到子若手里讓她幫忙一塊處理掉的情書里,都沒有一封的字跡能與他的相媲美。
我記得我媽說過,一個能寫出流利行書的男人心里,一定藏著一只猛獸。
順理成章的,子耶面對他的追求攻勢,態度就要比對明仔那種炮灰曖昧得多。
此時正是張倫展示他勝利果實的時刻。他站在樓道邊,并不刻意插兜裝酷,只是簡單地錯開腳,手提單肩包。
完美的動作,絕對完美。
而明仔的表現依舊不濟,怎么看都像是剛從收容所逃出來的盲流。他手里提著一塑料盒,里面的東西黑黢黢的,看上去像是要送給子耶的禮物。幸而看見子耶下樓后,他臉上那燦爛的傻笑給他挽回一點分數。
不過,我嘆了口氣,無濟于事啊。
子耶晃了晃子若的手,然后同她分開,走向張倫。
我時常自詡是個狼心狗肺的混蛋,可是還是沒有狠下心來去看當時明仔的表情。這是一個極度黑暗的瞬間,對他而言。
子耶同張倫肩并肩走開了,留下他們各自的追求者隊伍在身后痛心疾首。從始至終,兩人都沒有看明仔一眼,好像傻不愣登矗在那邊的,是一截冬天沒來得及刷漆的木頭。
那時我對明仔尚且一無所知,只曉得世上又添一對神仙眷侶,多一個傻逼到家的可憐情種。不過,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發生。甚至,還算不上故事。
三
接下來的,才算故事。
子若隨后出來時,人群基本已經散開了,只有幾個男生還在對她糾纏不清,妄圖與美人共度周末。我看完熱鬧,打算拍屁股走人,以免惹禍上身。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小南瓜! ”她用意式熱可可一般發膩的聲音招呼我。
我大名陳唐,和那種黃兮兮的食物沒有半點關系,只是去年我幫表哥雕萬圣節南瓜,然后掛在西安街的路燈上,正好被這妮子撞見,從此便落人口實。
“小南瓜,我周末一個人好可憐的,你收留我嘛。”
我不為所動,對著垃圾房清空我的書包,情書前赴后繼,帶著少年的情懷淹死在里面。
子若湊到我旁邊,她那種不知是香水還是洗發水的氣味就順勢鉆過來,
“陳唐,明仔追我姐姐都一年了。你要有他一半決心,我就非你不嫁。”
我嗤笑一聲,這類話對我毫無作用,鬼知道她用這些把戲調戲過多少男生!
“明仔? ”我頭一次聽說他的名字,饒有興趣地反問,“那個傻子? ”
他還站在原地,沉沒在自己的悲傷之中。
子若白了我一眼,風情萬種的那類,然后她做了一件讓我一直無法理解的怪事。
她把我們相互介紹給對方,然后對我下命令,要我幫他追子耶。
當時我說,我操。
明仔的確來自農村,但是并非我所預料那樣,是那種要拼了命才能考進城市的偏遠地區。相反,明仔的父母是當地有名的農民企業家,靠種水仙賺了不少錢。
可是他們的兒子還是單純得像南方雨后的天空。
我對子若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深惡痛絕,可是一個姑娘一邊眼淚巴巴地看著你,一邊拽著你的胳膊往她胸口蹭,作為一個行不端坐不正的流氓,精蟲上腦的你又如何拒絕?
一個小時后,我載著一個一米八的傻大個,艱難前行在往西清村的小路上。
我聽說,接納一個人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你的秘密展現給他看。為此還曾被子若調戲: “小南瓜,我把咪咪展現給你看,你愿意接納我嗎? ”
但是我能感覺到,明仔,至少此時的明仔,是值得信任的。
我們在遠離村莊的一座庫房前停了電動車。
我拉起半掩的卷閘門,伴隨著一陣塵土和吱吱嘎嘎的噪音,展現在明仔面前的景象,我打包票,他絕對,絕對沒有任何辦法想象到。
在我表哥剛被開除的那段時光里,他每日無所事事,在城里肆意釋放自己的奇思妙想,前面提到的萬圣節南瓜燈,就是那時的杰作。
接著他在煙花廠做起了組裝工,日薪五十五,每天要把5000個子筒裝進母筒。讓我詫異的是,以他的為人,這份工作他居然干得很起勁,沒有絲毫撂蹶子的跡象。
這就像一個衣食無憂的人,吃硅藻土吃得特別開心一樣不可思議。
直到有一次周末,他和我媽打了個招呼,然后帶著我來到這間庫房,拉開閘門,對我說: “我要做煙花。”
為此他已經跑遍了全城的大小市場,還特意去了一趟義烏,加上從自己廠里“順”出來的原材料,把化學發色劑,牛皮紙,各種重金屬和硝石硫磺統統塞進這間屋子,亂糟糟地堆作一團。而在我眼里,表哥本人也同一百七十年前那個叫做諾貝爾的瘋子重合在了一起。
但是我不能無動于衷,實際上,我被這個瘋狂的計劃所感染了,因為他接著說: “不是原先,嗖嗖嗖,砰砰砰的那種煙花。”
我問,是哪種。
表哥那張曾迷倒數不清少女的臉上,展現出一個十八歲孩子不該有的猙獰笑容: “是嘩嘩嘩,嘭! ! 嘩嘭嘭嘭嘭嘭刷刷刷嗖嗖嗖轟轟轟轟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那種。”
而此時出現在明仔面前的,除了表哥,還有一個皮膚白凈的眼鏡男,他叫司馬乾。
司馬乾是我的死黨。我們的友誼起源于我對作業資源的需求——他是一個純粹的理科狂人,他將我從數學課本中的牛鬼蛇神里救出來,為了報答他的恩德,我帶他引見了我的表哥。
那時我光顧著抄他的作業,卻沒聽他提起過,表哥是他的偶像。
司馬乾在初三時聽說,三中有個猛人,釣了慶之塘的魚。于是他以此人為自己的精神信仰,發誓要追隨表哥,以扎實的理論知識,去釣資本主義的魚。
所以他們的合作就順理成章了。
我對這些技術活一竅不通,而司馬乾和表哥狼狽為奸,進展神速,迄今為止,他們靠著從學校實驗室搞來的材料和表哥那些半吊子原料,已經弄出來三種新式煙花。
司馬乾曾自吹自擂道,都是國家專利級別的,能賺大錢啊!
此時庫房墻壁上銀鉤鐵畫,布滿火藥熏出的痕跡。而在明仔發愣思索時,表哥和司馬乾已經從里面鉆出來了。
“怎么才來! ”司馬乾罵罵咧咧地往外走,“硝酸鈉比例有問題,炸膛炸膛炸膛,都快被炸死了! 這鄉巴佬是誰? ”他對明仔點點頭,問我。
司馬乾是個官二代,說話總帶著慣性的高傲,我剛想介紹,他就把話又搶回去:
“哦! ”他發現新大陸般指著明仔,”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那個,上個禮拜,追子耶被張倫那群狗腿子胖揍那小子! ”
我不忘提醒他: “今天子耶跟張倫走了。”
吧唧。
齊舜明手里的塑料盒掉在地上。
表哥替他撿起塑料盒,打開看了看,是一盒醬黃瓜。
這個傻逼,居然想用醬黃瓜泡妞。我腹誹道。
表哥把盒子塞回明仔手里,然后問: “吃飯沒? ”
這就是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全體成員的第一次會面。
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成立于當年7月3日,我高一暑假前的最后一個周末。
表哥以自己的釣魚傳說,摘得“漁”的稱號。
樵是司馬乾,我和表哥同他打魔獸的時候,被他的人族農民海砍光了全地圖的木頭,這貨實至名歸。
明仔家世代為農。
我媽有一架子好書,所以我成了“讀”。
我們就幫助明仔追求子耶達成一致,并將這一目標的優先級提到煙花制作工程之前。這倒不是出于積善成德的偉大心理。而是我們三人一致認為,明仔擊敗張倫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
而生活在十六七歲的天空下,奮不顧身地去追索那僅剩的一絲可能性,對我們來說是如此地攝人心魄。
我的老媽算得上新時代女性的杰出典范,她沒有一般語文老師那種醬壇子里撈出來的迂腐。在她那一代中,她是唯一給表哥好臉色,甚至對他青眼有加的長輩。所以當暑假里,表哥向她保證說,帶我去鄉下體驗生活時,她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那時我看著我媽,一個三千青絲已落霜的溫婉女子。回想起十年前那個豬狗不如的男人拋下她遠走他鄉,心底的那絲苦澀和自嘲一劃而過:
我的血管里流著那個男人的血,想必我也會變成那樣的人吧。
所以只有我能夠如此鐵石心腸,把媲美酷刑的鍛煉任務一項一項地壓在明仔身上。
表哥和司馬乾為明仔制定的“科學”日常計劃如下:
四點五十起床。晨跑五公里,一百個俯臥撐,一百五十個仰臥起坐,早餐十分鐘。背書三個小時。兩小時籃球訓練。午餐十分鐘。練吉他兩小時,一百個深蹲,背書兩小時。晚餐十分鐘。學習辯論一小時,學習唱歌一小時,測試兩小時,背書兩小時,十一點半,睡覺。
此外,凡是定量任務,比如晨跑和深蹲,每天增加百分之五的強度,以此累加。
這張計劃表交到我手里的時候,我感覺明仔是赤身裸體地,被他們扔進了冰窖里。
我把一摞一摞的書運往西清村。子若贊助我們一張子耶的玉照。我將它貼在日常計劃下,以此激勵二桿子明仔。之后的一個多月中,齊舜明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我和明仔每天的活動范圍很大,籃球場和運動館都在鎮上,其他活動則基本在西清村完成。由于表哥和司馬乾給出的殘酷運動量,明仔起初的鍛煉舉步維艱。一次晨跑的時候,我騎著車,悠閑地與他并行,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好像一頭牛被打中了氣管,眼看要支撐不下去了。
我將計劃表后面的照片亮給他看,我說: “別忘了你在做什么,為了什么堅持。”
一向溫順的明仔從腹腔發出一聲怒吼,然后發足飛奔。
我記不清類似的情形出現了多少次,但是這個單純的鄉下少年,第一次向同樣幼稚的我,展現出人的身體,在情感的驅動下能爆發出的力量:
每個清晨,我騎著電動車,看他在黑暗里狂奔。
每個早上,他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每天下午,明仔吃完三大碗飯,漸漸彈出能讓表哥都點頭的和弦。
每天夜晚,聽他細論中外改革史的大勢所趨,聽著一個月前還主賓不分的他對著墻背 《離騷》 ,司馬乾批改的測試卷分數越來越高。
每天深夜,在他沉沉睡去后,我整理著他看完的摘完的甚至是一字不落背完的那些書: 《春秋》 , 《古都》 , 《雙城記》 , 《蜀梼杌》 , 《聯邦論》 《萬有引力之虹》 ……
至于表哥和司馬乾在庫房里搞的動作,除了經過那里時偶爾傳來的爆炸和火光,我毫不知情。
四
暑假一晃而過。
明仔仍然憨憨傻傻,但我們一致認為這是他的特有氣質。我們相信,很少有姑娘能夠抵擋明仔現在的修長身形和深沉談吐。還有藏在憨笑中白凈的兩排牙齒。
可惜,明仔還是失敗了,
這一次,子耶把他的電影票和情詩推回他手里,對他說: “你不用再來找我了,你只是個傻瓜。”明仔覺得此情此景應當說些什么,于是他說: “‘瞧,我厭倦了我的智慧,就像蜜蜂收集了太多花蜜,我需要別人伸出手來拿他。’”
子耶和張倫用看一只狒狒抽煙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明仔解釋道: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
我和司馬乾躲在走廊拐角處觀察這一切,我們大失所望,如喪考妣。
司馬乾說,他曾經花六個小時解一道微積分,最后的答案還是錯的。當時的感覺和現在如出一轍。
我領著明仔去庫房找表哥,表哥哼著京戲,他對這一結果好像毫不在意。
那天周六,明仔第一次沒有參加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的聚會,他說他要回家靜一靜。
等明仔走后,表哥關上收音機,對我和司馬乾說: “她配不上他。”
我心不在焉地翻看著煙花設計圖,對上面的數據一陣頭大: “對對對,他配不上她,現在連你也這么說了。”
我聽見一陣稀里嘩啦的動靜,表哥踢開所有阻擋在我和他之間的雜物,向我猛撲過來。我就像一只楚楚可憐的小羊羔,被他高大的身軀撞翻在地,然后毫無懸念地無法動彈。
他用膝蓋死死壓住我的胸口,我只覺天旋地轉,呼吸受阻。他單手掐著我的脖子,語氣瘋狂而平靜: “她,配不上他。”
我望著他的眼睛,終于領會了那恐怖的意味。
然后,表哥松開手,我們兩個心有靈犀的瘋子,一齊狂笑起來。
司馬乾被嚇得呆立在一側,不知所措。
后來我開始玩速寫,子若自告奮勇要做我的模特。
某次我對著她作畫時,她突然說起齊舜明的情況,她將明仔的失敗歸咎到我頭上,并聲稱要同我斷交。
我實在吃不準這妖精的想法,生怕她又鬧出別的動靜來,只好一邊下筆不停,一邊向她服軟,說小的辜負了黨和組織的期望,沒有完成攻堅任務,懇請太后責罰。
子若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說: “明仔是個好孩子。可惜姐姐不知道。”
我靠著后桌,心煩意亂地沖畫紙上打線條,一邊譏諷: “女人啊,看得到男人的優秀,看不到男人的奮斗。”
子若突然拿那雙禍國殃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嚇了我一大跳。
她說: “小南瓜,當我男朋友吧,玩玩那種。”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臨深淵。然后痞子氣瞬間沖上了頭,不知為何,腦海里閃過的是十年前,那個男人摔門而去的一幕,母親的哭聲猶在耳邊。
我劃下畫上最后一道陰影,干脆利落地簽上名,揭下這頁紙,亮到她面前:
“玩玩? ”我瞅瞅頗為滿意的肖像畫,又抬頭瞅瞅面前神氣活現的畫中女孩,猥瑣地說,“行,大爺陪你玩。”
此后的日子平靜如水,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這是極好的。明仔振作精神,加入了我們的煙花制作計劃。事實上,我和他對整個工程一竅不通,只能打打下手,做做苦力。
司馬乾和表哥很快研制出幾種新的品種,其間事故不斷,一次明仔的眉毛被撩了一半。我只好從子若那里借來畫眉筆替他補救。
而子若也很識趣,我跑去參加漁樵耕讀委員會例行會議的時候,她從不過問我們幾個在搞什么飛機。所以我也樂于偶爾陪她逛街看電影壓操場。
隨著工程的推進,司馬乾與我的關系漸漸疏遠,反而和表哥形同兄弟。子若開始接替他的位置,給我應付作業提供便利。而子耶與張倫,似乎一直保持著剛開始交往的那種狀態,不親不疏,不清不楚。
開學后的兩個月,一切如常。
五
這潭死水,仿佛回到了開始的模樣。
平靜在一次偶然的例會上被打破了。表哥將我們召到庫房中間,然后司馬乾將一摞有些陳舊的資料放在桌子上。
我取過一張,
是三中當年的建筑設計圖。
我打了個寒戰,明仔問: “這是什么,哪來的? ”
司馬乾說: “我通過城建局的叔叔,從檔案館抽出來的。陳唐,順民,我們的煙花樣品已經造完了。現在,要找一個最合適的地方,”
“試飛。”表哥說。
“在三中試飛? ”我大感疑惑,“要試的話,門口就可以。這東西太危險了。”
司馬乾對我的質疑很是不滿,但他看清了問題關鍵: “對了,我們的煙花有一個最重要的特點。”
“一處點火,四面開花。”表哥說。
“只有同時引燃,才能體現他們的效果。所以我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改進傳統引線上,我調試了二十八中接駁器的連接方式,找到了安全系數最高,燃燒誤差最小的接線系統。此外我們還給引線配備了一個斷路器外掛,能夠在煙花釋放的同時造成釋放點的停電事故,最大化煙火效果,最小化火災風險。”
他看了一眼表哥,有些忐忑不安,表哥示意繼續。
“我們計劃在一個月內,完成第一次煙火的實地測試。此次投放量為目前我們手頭全部的二十七束共七種新型煙火。預計發射點兩到三個,從同一個點火點引燃。我們需要從三中設計圖中規避所有引線可能經過的電路系統和高危斷燃點。此次燃放預計持續時間在一分鐘內,絕不會造成過大恐慌或其他影響,用斷路器造成的停電可以通過接駁保險絲快速恢復。”
司馬乾一口氣說完,然后坐下,觀察著我和明仔的反應。
“反對。”我們倆異口同聲。
這是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第一次產生分歧。我從沒想到,他們在小屋里鼓搗出了這樣的計劃——用煙花把學校炸上天?
這種只出現在小學生順口溜中的奇景讓我對表哥大失所望。也許他對三中存在著極大的不滿,但是用這種方式來宣泄,我不可能認同,同一個地方點燃,然后在三中全校升起煙花,那的確是壯麗且浪漫的事。可惜我與這學校并無恩怨,只想一帆風順地混滿三年,然后拍屁股走人。而不是像他一樣,惹出什么大麻煩來,然后讓我媽氣急攻心。
第二天返校之前,表哥一反常態,提議去喝酒。
我和司馬乾硬拽著明仔趕赴大排檔。
除了表哥,我們都是第一次過酒癮。司馬乾聲稱,這是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在煙花工程擱淺后的替代方案——大醉一場。
于是他得償所愿,在不知深淺的情況下,我們喝完一瓶白酒,一個個七葷八素,晃晃悠悠地沖學校走去。我們三個學生曠掉了下午的課,返校的路上正好遇到放學出來的人潮。
面對此景,表哥似乎已無法想起,他早已不屬于這里。
司馬乾搭著表哥和我的肩,我攙著腳下打晃的明仔。司馬乾問: “漁樵耕讀接下來的活動,是什么? ”
表哥破天荒地話多起來,他大喊道: “在路上隨手找一個中意的姑娘,牽著她的手,往前跑! ”
我大腦脹痛,太陽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著。
明仔聽聞此言,突然挺起胸膛,夸贊: “好,好主意! ! ! 通過! ”然后,黑影一晃,我只覺得自已右邊剩下涼風陣陣。模糊的視線里,表哥和明仔兩個人,向迎面而來的學生們跑去。
此時我只覺豪氣貫云,天地之間,唯我獨尊。
一排女生從一號樓下來,與我擦身而過,銀鈴般的笑聲如同春藥。
我稀里糊涂地湊到她們中間,在一片尖叫聲里,捏起一只溫暖柔軟的手,然后向操場方向踉踉蹌蹌地跑起來。
我早已暈頭轉向,顧不上司馬乾在何方。
在漸漸西沉的日暮下,我只知勉強操控自己彷如中風的身體,抓著手里的軟玉,向人群的反方向前進。我只依稀瞥見,越來越多的男生效仿我們的做法,隨手牽起附近的女孩,跟在表哥和明仔后面。
我的前方已近形成了方向一致的人群,規模恐怖。
而一個不知是表哥還是明仔的身影正在遠處攀爬學校主席臺。
身影爬上主席臺后,又把自己胡亂抓來的姑娘抱了上去。那個身影抱著姑娘,一手還拿著我們早喝空了的酒瓶。
他搖頭晃腦地高喊起來: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義之所當,千金散盡不復悔! ”
“好! ”臺下的學生喝彩道。
他接著說:
“情之所鐘! 世俗理法如糞土! ”說著他狠狠親了身邊女孩一口。
人群已幾近沸騰。
他被自己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所幸女孩扶住了他,他支撐起身體,聲嘶力竭: “興之所在! 與君痛飲三百杯! ”
言畢,他將酒瓶一摔,抱著女孩躍下主席臺。
下面的人群伸手接住他們,然后跟隨這一對男女,如潮水向前方繼續涌去。眾星拱月。
這是徹底的瘋狂,無可救藥的瘋狂。
所有的學生都瘋了,在一個本該平靜的傍晚。
我只能在理智的最后一點點殘留中,依稀揀起那天剩下的記憶:
牽著那個我甚至還沒看清相貌的女孩,混在人群里,我不知跑了有多久。最后她輕輕掙開我的手。
我暈乎乎地回過身,啊,是個樣貌清秀的女孩,江南女子,太典型了。
她有些膽怯地后退幾步。我促狹地眨了眨眼。她低下頭,看不清是不是臉紅了,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啊。
然后我又晃了兩下,因為她從包里拿出一支筆,拉起我的手——記不得是哪只手了。我只感覺手心一陣奇癢難當,癢得我一度恨不得把那只手砍下來。
女孩又退回原位,我抬手看了看,手心處好像有一串數字。
我一時沒有明白這數字的意義。
她緊張地說: “有機會,有機會給我打電話。”
然后她就像我每天中午倒進垃圾房的那些情書一樣,轉身融合進人群里,消失不見。留下我神志不清地呆立原地。
當時我想: 這樣的故事,在這個傍晚的三中,到處都在發生,甚至,這還算不上——
突然,我看見子若正向我飄然靠近。
我歪著腦袋,一陣犯暈。然后子若一個干脆利落的耳光,打得我醒了一半。酒勁像便池里的水,猛地淺了下去,接著又快速地涌上來,將我徹底淹沒。
我依稀覺得有人輕撫著我的后背,子若天籟般的聲音罵道: “禽獸,瞞著老娘采花! ”
然后我把臉埋在她瘦削的肩上,嘈雜的人聲緩緩淡去,我抱著她,徹底睡著了。
司馬乾是一個特別的人。你不能武斷地說他猥瑣或是大氣。他看上去,應該是算沒有我壞得那么徹底,又沒有明仔好得純粹。至于當初他為什么肯讓我抄他的作業,我始終沒有答案。
作為一個純粹的壞人,我始終相信,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作業答案。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我不情不愿地睜開眼。酒精的作用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態勢。在一片模糊中,我感覺自己好像抱著一個暖和得發燙的東西,有片昏黃的光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在視線狀態好轉了一些后,我依稀看到子若細致的五官。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觀察她的樣子。
她的長發似乎披散在身下,迷離的眼神無聲地向我發出信號。
我感受到手心接觸到的細膩的皮膚,腦袋中一陣陣發脹,幾乎要爆炸開來。
在我失去理智的前一刻,那個聲音占據了腦海,反反復復: “玩? 爺陪你玩! ”然后我把她壓在下面。
我只記得她一直在喊痛,猛敲我的背,好像這樣就能把痛苦轉嫁給我。我罵了一句娘。接著又嘟噥道: “若若乖,若若乖……”
藍蓮花 - 許巍 (QQ音樂外鏈)
六
我幾乎是神經反射般一躍而起,窗外宣泄進刺目的白光,在失去視覺的短暫時間中,我感受著身體的各個機能。
腦袋還是痛得要命。又渴又餓。
還算不錯,我想。
我摸索著下床,等到能完全看得清東西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顯然,是個女孩的房間。也許還不算最壞,我想,至少——我回頭望去,媽的! 床上一片狼藉,甚至還有血跡。即使子若已不知去向,我也知道自己過界了。
我迫使自己鎮定下來,然后用床頭的電話給老媽報了個平安。
子若的家里空無一人。看上去她根本就是獨居。像她這樣過分獨立和成熟的女孩,這也實屬正常。換個角度看,這恰好省去我逃脫她家人追殺的麻煩。
我穿上自己的衣服,上面有我吐過的痕跡。
我安慰自己,無所謂,情況已經不會更壞了。
我知道自己遲到了。從子若家出來,打車趕到學校。在車上,我瞥了一眼自己的雙手,發現左手手心還有一點圓珠筆的痕跡。
到了學校,我才發現,對學校來說,情況還要更壞一些。
今天根本沒有上課。整個校園仿佛剛被不入流的山賊洗劫了一般,到處都是垃圾廢紙,甚至還有不知哪個倒霉蛋的鞋子掛在旗桿上。幾個警察在學校廣場上來來往往,還有一些學生探頭探腦。
后來我知道,那天以后,學生中的情侶比例突然暴漲,看來昨天的狂歡失控得比我料想還要嚴重。
對我來說,最嚴重的后果,是表哥被請進了局子。
盡管有不下十個學生跑去找校方和警方,聲稱自己才是昨晚在主席臺發表激情演說的人,妄圖以此一舉成名,可是而見到表哥爬主席臺的人太多了。何況,他延續了自己兩年前的傳說。
沒有人比校領導更恨他,也沒有人比學生們更崇拜他。
在表哥被抓后,有人在公告欄貼上大字報。說他是“無盡黑暗里最后的煙火。”
而這點煙火,很快要完全熄滅,然后冰冷徹骨了。
表哥攬下了所有的事,何況那天涉及人員太多,學校不可能一一清查,所以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三天清晨,表哥被放了回來,我在學校門口與他見面。
短短幾天,表哥變得神情頹廢,他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我們站在早上五點半的三中門口,天還沒有亮全。他拍了拍我的肩,恢復到了原本的沉默寡言。他點燃嘴邊的煙,然后把打火機塞到我手里。
我說: “為什么喜歡聽京劇? ”
他沒有回答。
我說: “為什么要去慶之塘釣魚? ”
他沖三中大門揚了揚下巴,不無鄙夷地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讓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徹徹底底地熱血沸騰。
他說:
“唐子,你看,我只需牽著一個姑娘的手,就能沖得他們片甲不留。”
我蹲下身,然后說: “我們干!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我們,把他們炸個底朝天! ”
但是,我們心里都清楚,來不及了。
表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明天,他就要按照家里的安排,坐火車去北漂了。然后他把煙丟在地上,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肩。
他攔了一輛黑車,遠去。
我手里拿著打火機,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表哥。
學校復課后,我又見到了子若,一切如常,我們心照不宣。隨著那個耳光的痕跡在我臉上消失,似乎再沒有證據去證明那件荒唐的事情。我還得埋頭整理那些不死心的情書,偶爾接受她的暴力對待。
然而,放學后,明仔心情激動地找上我。
“大唐! ”他開門見山地說,“你還有什么可以教給我! ”
我試圖向他解釋,即使他文武雙全,上天入地,子耶也不會回心轉意。
但是我最后說: “速寫,書法,刻章,學不學? ”
明仔狠狠點頭: “學! ”
在我從三中畢業后的這么多年里,我很多次回想起當時的動機。但是我始終無法清楚地解釋,為什么會領著明仔,為了觸碰一個不可能的目標,在那條明知沒有終點的路上狂奔。
可笑的是,那甚至是除了子若以外,能夠留給我的最溫暖的回憶。
盡管表哥走后,司馬乾對我們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他還是為明仔制定了新的計劃表。
這一次明仔沒吃到什么苦頭: 每個周日清晨,我帶著他跋山涉水,去遠處尋找不為人知的美景。我們并排坐在山野中,享受秋意微涼帶來的好處。齊舜明取景天馬行空,不落俗套,下筆果毅,線條簡約,沒過一個月,就連偶爾一同來郊游的子若,看著他的畫都贊不絕口。
某天在學校,我把一本字帖和幾把刻刀扔給他,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是一個天才,一個肯吃苦的天才,比我要強百倍。比那個叫張倫的,肯定也要強。
而明仔只是看著我,憨憨地傻笑,說: “大唐,你開什么玩笑,我怎么能比你強。你是我師父啊。”
我怒其不爭地哀嘆一聲,說: “接下來一個月,每天讀帖一個半小時。一個星期刻一個章。”我想了想,又補充說: “別影響學習。”
此時,司馬乾正站在教室門外,我從他鏡片后面那聰明絕頂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太明了的內容。
表哥走后一個月,明仔完成了一副畫。
畫中的主人公自然是校花子耶,飄然如仙,無與倫比。
子若觀后,為此大吃其醋,反復抱怨我當時給她畫的是個殘次品。
然而這幅讓我這個半吊子老師大為折服的佳作,被子耶退回后,又被張倫撕毀。
據說,當時張倫正氣凜然地走入明仔的班級,將殘骸撇在畫家桌上,然后說: “不經過別人允許,你就可以隨便畫嗎? ! ”然后他俯下身,揪起明仔的衣領,露出一個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但是帥得足夠讓女生尖叫的表情,“何況她是我女友,你最好不要三番四次試探我的底線! ”
大家都以為,到此為止了。
明仔卻呼地站起來,幾乎與他針鋒相對: “我師父說,你不是我對手。”
“我,我不是你對手? ”張倫有些張皇失措,他后退兩步,然后重新戴上自信的面具,他笑道,“我不是你對手? ! 好! ”他說,“今天放學,用男人的方式。敢不敢來? ”
后來我聽說張倫當時的表現,對他大失所望,不就是打架嘛,還扯什么“男人的方式”。只是雄性為了爭奪交配權而彼此撕咬罷了。
七
而這場架發生的那天,是我的恥辱日,明仔的光榮日。
事情的經過相當簡單。
張倫帶著他的死黨們,向那個無數次失敗的壯士涌去。很快,迎擊而上的明仔和司馬乾就被團團圍住,齊舜明一馬當前,放倒一個,但很快便被拳腳淹沒,而司馬乾則在前一刻倒下。對方踢打一通后,張倫補踹地上的明仔一腳,鄙夷地掃了不遠處的我一眼,得意洋洋,示意收工。
從頭至尾,我都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我提過,我是一個混蛋,但我沒提過,我是一個懦弱的混蛋。
而子耶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謝天謝地,我掩耳盜鈴般心想,子若沒在。
張倫以絕對勝利者的姿態向他的戰利品迎去。我想他是決心用最殘忍的方式,給地上的明仔致命的最后一擊。
可是子耶像半年以前,對第一次見面,手持鮮花的明仔那樣,從張倫身邊飄然而過。她急促地走到明仔跟前,推開還包圍著兩個失敗者的人群,她將明仔從地上扶起來,然后輕輕拂去他臉上的灰塵,明仔像太陽一樣傻笑著。
這戰爭的最后勝利者,那個如同太陽一樣的俠客和壯士,在心上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他的戰場。
最諷刺一點的莫過于,我們的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在徹底破碎的前一刻,完成了它最偉大的使命。這樣的故事也許發生過,不過我想,不多。
我記不清那天,司馬乾和我是誰先離開現場的,我所清楚的一點,是我們之間的友誼走到了盡頭。
也許是牽扯到子耶和張倫,而司馬乾家里背景深厚,所以這次事件校方仍然沒有大動作。
事件過后幾天,子若突然跑來找我。她說,司馬乾的電話,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說。
我自己沒有手機,所以他要通過子若找我。
可是他又怎么會有她的號碼?
在我接過電話的一瞬間,我便明白了; 司馬乾在電話里平靜地問我: “她憑什么喜歡你? ”
我的思緒瞬間回躍到與司馬乾結識的第一天,從那天開始,每當子若在場時,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
原來如此。
我輕笑道: “你為什么不去問她? ”
我從他的話里聽出了無限的恨意: “我哪里比你差? ! 我的成績,人品,家境! 陳唐,你想想,這半年來,我做了多少事! 是我發明了那十一種煙火,是我跑去實驗室偷器材! 是我出的所有點子! 是我給順民寫了那兩份計劃表,你的表哥,他只是個有些想法的瘋子! 還有你! 還有你! 你什么都沒做! 你就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可你每天帶著她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卻只能陪著笑臉,像狗一樣! ! ! 你,你為什么要反對我們的計劃! ! 如果我的煙火能在三中發射,全校都會知道,這是我的發明! ! ! 這是我的唯一機會,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不對! ! ! 你知道,所以你要阻止我! ! ! 你怕我搶走她,一定是了。你這個垃圾! ! 你看看那天,原形畢露了吧? 你看看,打架那天,怕得就像個娘們兒,你連娘們兒都他媽不如! ! ! ”
我知道,這是徹底的結束,所以其間我一言不發。
等他發泄完了,我問他: “司馬,你說我表哥是你偶像,這也是假的吧。”
“當然……”他頹然道,“當然,那個蠢貨,我的偶像? ! 我只是為通過你接近子若,找個像樣的理由罷了。怎么樣? 你們不是都相信了嗎? ”
我說: “那好,再見吧。”
“等一下! ”司馬乾極其神經質地說,“我想知道,陳唐。一年多了,你有沒有那么一會兒,把我當做真正的朋友? ”
他先前那些話搞得我氣血上涌,我本想撒個謊最后反擊他一下,但是最后我還是誠實地說: “有。”
電話那頭傳來歇斯底里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陳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我沒有。”
他掛了電話。
打架事件后,齊舜明同子耶的關系突飛猛進,很快就手牽手在老師無法遇見的地方散起步來。而與之對應的,明仔幾乎也不再同我來往。
我知道很多事情的不可挽回,于是便不去在意。
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徹底分崩離析后,我去了一趟西清村的庫房。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細灰。我望著那些外人眼中的垃圾,想起曾為之激動不已的每一束煙火,想起明仔狂奔時,從他心底涌出的那匹野獸,想起這個荒誕的組織,在這里度過的夜晚和白晝,想起那個荒唐夜晚,子若美妙的青春洋溢的身體。
我拉下卷閘門,騎上車,手里捏著一張銀行卡,里面是我這幾年積攢的零花錢。
我發動車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表哥走了,子耶真正地名花有主,似乎不再有什么,能夠破壞三中的平靜了。
可惜,事與愿違。
表哥走后兩個月,一個女生因為私自墮胎,被送進醫院。
我甚至能夠深切地感覺到,在經歷了這一切風波以后,這件事,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為女生承認,孩子是在那起“群體性事件”的晚上懷上的。
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和子若心虛地對視一眼。
這事沒落到我們頭上,說明我還真是個走運的混蛋啊。
三中迎來了那時大字報上寫的黑暗時刻,迫于家長和社會的壓力,學校決定秋后算賬,徹底清查那起群體性事件,學校立即進入全封閉管理,并成立一個最新的稽查部門,對所有有早戀傾向,反動傾向和其他怪異行為的學生進行排查。
我和子若當然也在審查目標內。
面對稽查部領導的當面質問,子若拍案而起,發表了讓我嘆為觀止的精彩言論: “您說我早戀,你有什么證據? 我每天都讓我同學把情書拿去丟掉,您還誣陷我早戀! 還要把我抓走? 你們是老師還是警察? 警察抓人還要逮捕證,你憑什么抓我! 還有! ”她從自己的座位欠身過來,一把抓過我的領子。
我故作痛苦地站起身,唯唯諾諾。
她繼續她的曠世反擊: “老師您看看,您說這是我男朋友,就這個慫貨,我男朋友? 怎么可能? ” (我很配合地擺了個猥瑣至極的表情)
然后她放開我,做了個故作矜持,實則嫵媚異常的動作: “我要找,也不會找他嘛,您說是吧老師。”
我頓時大為折服,恨不得當著所有稽查部老師的面,跪下來沖她五體投地,六體投地,表達我的崇拜之情。但這樣一鬧以后,我和子若只好暫時斷絕來往,以避鋒芒。
子耶明仔那邊似乎也沒有什么動靜,倒是張倫因為風流韻事太多,被帶去查了一頓。而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越來越多的情侶被挖出來,那件事中認識的,那件事之前認識的,一視同仁,寫檢討,處分,無非是老一套。
可是有一天,有個消息傳出來: 稽查部打人了。然后,就一發不可收拾:
三中老師偶爾有體罰的傳統,但從沒有那時那么兇。我們能感覺到,學校在外部和內部壓力的壓迫下,進入一種畸形的瘋狂之中,之后接受調查的男女,無論清白,就沒有不挨打的。接著稽查部找來一群社會人員,組成安保隊,日日巡視教學樓。這些人更是無法無天,看見教室里一個男生和女生說了幾句話,就沖進來,說是嫌疑對象,直接拖去稽查部辦公室。就連我這樣的“良民”都被二進宮挨了幾板子,調查員反復確認我的確沒有什么不良記錄,才極不甘心地放行。
除此以外,打游戲機的,用手機的,帶小刀的,不交作業的,交頭接耳的,上課睡覺的,但凡是能想到理由抓的,他們都不放過。
有人說: “學校按抓的人數給他們發錢。一個十塊。”
學生敢怒不敢言,尤其不告訴家長。一旦自己挨抓挨打被家長知曉,那就坐實了自己有罪,檢討處分留級一塊上,立馬完蛋。
所有的人都開始像我一樣,唯唯諾諾,夾起尾巴做人,即使如此,仍然每天惶惶不可終日,生怕災難落到自己頭上,看不見的恐怖氣息在整個學校彌漫。
安保隊深諳此道,愈發肆無忌憚。
學校對此心知肚明,但們們在乎的,是要把所有潛在的表哥一網打盡,把每一個和那起事件有關的都排查清楚,把所有不穩定因素徹底扼殺。
三中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死水時期。可惜,表哥這束唯一的煙火已遠走他鄉。
那段時期,每個人都感覺,天上好像有一張看不見的大幕,它以極緩慢地速度下降,下降,壓得每一個人喘不過氣,而且這種感覺日甚一日。
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但是我們心里都清楚,我們玩完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會再有爆發了,等待我們的只有滅亡。
在那張大幕下,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壓抑和黑暗。
八
而這一天,則是其中最黑暗的。
早上,我照例背著一個滿滿的大書包去上學。在黑暗時期剛開始的時候,子若偷偷問過我,見我上學時書包塞得很滿,里面是什么?
我解釋說,學校全封閉管理,食堂吃不慣,從家里帶了飯。子若神往地說: “阿姨手藝這么好呀。”
然而這天我碰巧遇見了明仔。
也許是我太久沒有和人說話,這次我大大咧咧上前去: “明仔! ”
齊舜明沒有轉過身,而是等我趕上他。
在我走到他身側的時候,他用一個寒冷的聲音對我下了,他的最后審判:
“陳唐,子耶叫我離你遠點,抱歉。”然后他快步走開了。我呆立在原地。明仔也許不知道,我已同子若徹底斷絕聯系,而我對他說的,是我這一個月來說過的唯一一句話。當然他也不需要知道。
眾叛親離,這正是我所渴望的,一個壞人能受到的最好的懲罰。
真希望,那個男人也能受到這樣的懲罰啊。
那天夜晚第一節自修課下課,我從自己的教室往外走。我看著外面的夜空,初冬的寒風迎面而來。真是黑啊,我心想。
太黑了。
我低下頭,沿著走廊向大樓另一側走去。
此時對面的樓道上,兩個安保隊員正在追捕獵物,一個女生徒勞地尖叫逃跑。
我走到盡頭,旁邊的班級里都是我不認識的學生,他們把我當做稽查部的人,惴惴不安地打量著我。
我沿著樓梯走下樓。
從我教室所在的三號樓,走到東南面的逸夫樓。
逸夫樓里夜晚無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做著無用功。路過一樓大廳,我看到鏡子里是一個形銷骨立的少年,因為長期熬夜,雙眼烏青。
就像個鬼一樣,我自嘲道。
我戴上校服里那件衛衣的帽子,把自己的眼睛遮蔽在陰影下。對,今晚,我就是鬼。
我聽到一些聲響,抬頭,對面是逸夫樓B座,本應該同樣寂靜無人,此時卻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子耶和齊舜明,在二樓一側的陽臺上戚戚我我。這真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因為我看見一個安保隊的人正悄悄地轉過一樓的樓梯,向上走去。
我低下頭,走上逸夫樓的A座。
有人在我身后。我微微一轉頭,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角色: 張倫。今晚還真熱鬧啊。
我不知道張大帥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盯上我的,我也無從得知,他怎么會對一個夜色里的普通男學生感興趣。
但是我只確認一點,他沒有認出我來,這就足夠。
因為今晚,我是鬼。
我有節奏地向上走。他有節奏地尾隨我。
黑暗的氣息如此濃烈,令人窒息。我看到對面大樓上,明仔驚慌失措地拉著子耶,在安保隊的追捕下開始逃亡。
如此徒勞無助,就像那天,那個單純的少年,手捧家鄉的鮮花,站在心儀女子前的模樣。
我走到這段樓梯的盡頭,迅速轉彎,在從張倫視線里消失的瞬間,發足狂奔。
張倫似乎察覺到端倪,緊隨而來。
沿著明亮的走廊,我的腳步輕盈迅捷。此時,逸夫樓B座三樓走廊上,那對情侶正向另一側奔跑,而那個安保人員,已經死死地尾隨他們,隨時都會露出致命的毒牙。
張倫速度更勝我一籌,我毫不懷疑,在他夠得到我的時候,就是我被一拳擊倒的時候。
不過,這不會發生,因為,今晚,我是鬼。
我沖到走廊中段的樓梯口,轉身而上,順手掏出表哥留下的打火機。
張倫緊隨其后。明仔與子耶暫時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當張倫順著樓梯來到三樓時,他也胸有成竹,因為他知道,無論我是誰,都已是甕中之鱉。
他再次鎖定并未跑遠的我,然后追了上來。
我早已收回打火機,轉頭瞥了一眼對面的狀況。子耶與明仔被趕進三樓盡頭的死角,無助地擁抱在一起。追捕者步步逼近,也許是女獵物的美色更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映在墻上的影子好像一只怪獸,正要吞噬兩個可憐的小動物。
而張倫比我預料中還要迅速,他已近在咫尺,只消一個沖刺后的下擺拳,就能將我徹底擊潰。而我自打上三樓以來,一直默念的倒數,終于接近尾聲:
五,四,三,二,一。
天上那張大幕,終于帶著不可戰勝的權威,徹底壓下來,終于。
一切結束了。
一切。
開始了。
上帝關了他的燈。
兩座逸夫樓,在那瞬間同時一片漆黑。
整個三中隨之被黑暗女神擁入懷中。學生們的喊叫聲隨之而起。在一片漆黑里,我憑借記憶摸到了上樓的扶梯,順步而去。
我望向窗外天空,現在我終于能看見,原來他不是黑色,而是墨藍色的。
謝謝你,天空,你是一張完美的畫布。
張倫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沖上來: “站住! 站住! ”
不過抱歉,接下來,是鬼的時間了。
我沿著四樓的走廊往回折返。
對面的安保隊員已經適應了停電帶來的黑暗,一邊在手機里呼叫幫手,一邊繼續自己的抓捕計劃。而明仔擼起袖子,他可不打算坐以待斃,他要為了自己愛情,再次戰斗。
我放心地回過頭,繼續新一輪即將完結的倒數:
五,四……
張倫再次趕上,向我伸手抓來。
……二,一。
這是一號: 表哥給她取的名字是: 人面桃花。
伴隨著凄厲的尖嘯,三十六支粉色煙火從三中四個角落分別升空。
三十六道軌跡,如同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將這片黑暗之地籠罩,在學生們的叫喊中,她們同時四散爆裂,灑下一片粉紅色的細絲,將光明布滿了虛空。完美的作品,司馬乾,你他媽真是個大天才。
張倫嚇了個趔趄,坐倒在地。
我繼續我的倒數:
五,四,三,二,一。
二號,銀河戰艦
四支恐怖的白色光柱直沖霄漢,旋轉,怒吼,爆裂出一串接一串熾裂的光芒,灑向大地。
我終于接近了最后的目標
三號,劉邦斬蛇
對面教學樓中一片沸騰,學生們齊聲歡呼著表哥的名字,從黑暗中沖出來,走廊上,廣場上,操場上,到處站滿對這場盛宴的朝圣者。
很好,很好。
我終于站在學校儲藏室門前。
四號: 娥皇女英。
煙花發出的凄涼叫聲蓋過了學生的歡呼,至于老師和那些安保隊員那無力的叫喊? 誰在乎?
我依照表哥留在設計圖上的備注。找到了他兩年前留在鐵門上的拉線。我把司馬乾制作的接駁器纏上拉線。咔嗒。儲藏室的門再一次開了。
接下來,是五號,是我們四個的最愛。我記得他的名字,他叫做,
黃金甲。
去吧,去吧。我無聲地吶喊。
一百零八發金色的母管帶著無可匹敵的威勢,向著那張妄圖束縛一切的黑幕殺去。他們一起向天發出震人心魄的狂野怒吼,他們撕裂了天空最后的黑夜,破開了引力最后的束縛。
去啊,去啊,孩子們,我喃喃道,你們心中的猛獸,讓他們出來吧,怒號吧。
在升到世界的極限時,七十二發子管從每一發母管中向著每一個方向徹底宣泄出來。七千七百七十六發,每一發,飛行距離都足以貫通三中。七千七百七十六道金色的璀璨軌跡,每一道,都能在空中停留至少三十秒,他們相互交織,交織,再交織,一張金色的大幕,在這墨藍的畫布上鋪開。最純粹的金色,無與倫比,無可匹敵。天空,已比白晝還要光明。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我推開蒙灰的鐵門,抬腳進入。
九
張倫過了良久才從震驚中回復過來,我無從得知他的心境,但是我進去不久,他就尾隨而至。
他大喊大叫,窗外煙花平息,令我得以聽見他的恐懼: “你在哪,你出來! ! 我抓住你了,跑不掉了,你要被開除了! ! ”
窗外的黃金甲將儲藏室照得通亮,他在里面四處搜索,可惜,我不在那。
他猛然驚覺,意識到大事不妙。
可惜來不及了“呯! ”鐵門關閉,咔噠,重新上鎖。
我取下接駁器,毫不理會門里面他徒勞的喊叫,咒罵和捶打。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京戲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此時對面B座四樓走廊上,只留下一個昏迷在地的安保隊人員。很好,很完美。
我走出逸夫樓,混入狂歡的人群里,天幕中的黃金甲逐漸消散。
我從人群里匆匆走過,沒人注意我,因為今晚,我是鬼。
你們以為,就這樣結束了?
帽檐下,表哥那猙獰而邪惡的笑容爬上我的臉頰。
第十一號,火龍出水,獻給慶之塘。
一個月前整理庫房時,我發現了司馬乾和表哥的這個額外作品。太絕了,招招致命。
慶之塘中,火光裹狹著水柱,正向上空呼嘯肆虐。
好像有人把曼妥思丟進了滿是可樂的學生群中,他們發瘋一樣高揮雙手,嘴里癲狂地叫喊表哥的名字。
然后是第二組,盛宴的正餐。
除了原有的四個發射點,慶之塘也被我加入第二組設計中。
這一個月里,我瞞著老媽,搬到西清村,為了搞明白他們留下的設計圖,產品式樣,計算出最合理的引燃點與發射點,我幾乎沒有睡過一覺,購買十一種煙火的原材料,制作,調試他們,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的心神和財力。每天早晨,我以自己帶飯為借口,背著滿滿一書包的煙火和引線來到學校,掩人耳目,悄無聲息,把所有的道具布置在這個舞臺那些合適的角落。最后了我來到逸夫樓,用表哥的打火機,點燃了那根唯一的引線。我已竭盡全力,我已接近干涸。
我想起明仔暑假訓練時,那種可以摧毀一切的眼神,在這一個月里,我與那時的他,共用一個靈魂。
今夜,是漁樵耕讀互助委員會的光榮日,我替他們,完成了這第二個,無限接近于絕不可能的目標。
所以,盡情享受吧。
第六號: 鯤鵬展翅,
第七號,夸父逐日; 第八號,彈指紅顏老; 第九號……
我悠閑地哼著歌,擠開人群,在漫天璀璨里,向學校外走去。
現在,我去完成對我的最終懲罰。
校門外,正有警車向這個完全癱瘓的混亂之地駛來。
而這與我無關,沒有人能發現我,記得嗎,今晚,我是鬼。
除了一個人。她,她一定能發現我。
我在公用電話亭邊,給她打了個電話。
我當然記得子若的電話號碼,即使我從沒打過,她也不許我忘記。
“喂,”我說。
“小南瓜! ”那邊的聲音有點嘈雜,不過她還是立刻聽出了我的聲音,子若無比興奮,沖我說: “小南瓜你看到煙花了嗎,他們說是你表哥放的,是真的嗎真的嗎,你表哥不是走了嗎? 太帥了太帥了太帥了,愛死了愛死了愛死了! ”
“我看見了。”我在這邊微笑著說。
然后我說: “若若,我們分手吧。”
一陣可怕的沉默。
最后有個聲音回答我: “好。沒事,我一點也不傷心。反正我們只是玩玩而已嘛。”
我平靜地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 “若若,將來你要找個好男人,然后,千萬別讓他和你玩玩而已。”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聽見她的哭聲,第一次深切地明白自己有多禽獸不如。
她斷斷續續地說: “我姐姐和我說打架那天你的事情了。可是陳唐! ! ! 你知不知道,哪怕你是最最沒用,最最混蛋,最最廢物的懦夫,我也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 可是……哪怕……你真的連,連喜歡我一下,都不敢嗎……”
我聽著她的哭聲,聽著她最后掛了電話。
我一絲不茍地放回聽筒,從身后的三中正飄來渺遠的煙花與歡呼。
我俯身拾起表哥的魚竿,它被我從儲藏室拿出來時,還蒙著世俗的灰塵,好在現在已煥然如新了。
我把它扛在肩上,哼著表哥最愛的歌,向燈火通明的城市走去。
完
邱天池:
一個禮拜前我寫完這個故事,感覺自己的腦袋被掏空了。
我描述的,是一個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加上自己渴望過的高中的故事。
當然,其實只是看上去是一個高中故事罷了。
我希望你們能在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是自己喜歡過的人的影子。
這是一個拖欠了足有六七年的故事。之所以現在才寫,是因為我覺得我有了這樣的資格
故事的靈感來自于高中的一個同學,曾與我一起策劃“二中升國旗儀式上釣魚計劃",以及某位大叔的神作 《鐵桿箭迷》 (http://blog.renren.com/blog/273708398/916770191?bfrom=01020100200),以及其他許多朋友同時也是我的忠實讀者的幫助。這些并不是客套話,沒有你們,就不會有這個故事。
就是這樣。
PS: 太喜歡子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