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憶?草垛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草垛、豬圈、雞籠曾經是鄉村獨特的景物、鄉村最富色彩的標記符號,其中草垛內涵最為豐盈,沉淀出的韻味也最為濃厚,它和炊煙成為在外游子思鄉之情的寄托,是引發鄉愁、抒發鄉思的意象。它們是掛在鄉村臉上質樸親切的微笑。

昔日,農村每家每戶的門前都有一兩個草垛,它們和屋里的糧囤是農家人的生活底氣,猶如現在人的存款和賬戶里充足的余額。對于主人來說它又是一個信息庫,包涵著主人家的一些信息:從它的大小可以判斷屋里糧囤的大小;從它的形狀可以看出這戶人家的主人是勤勞講究的人還是懶惰隨便的人;從它的大小變化可以看出女主人是勤儉節約的人還是奢侈浪費的人。如果草垛是整齊渾實的,有形有狀,如刀裁斧剁般規整,說明主人是一個勤勞講究的人,他在堆壘它時用了功夫,花了精力。如果草垛歪扭斜挎,蓬松無狀,則主人可能是一個懶惰隨便的人,他在堆壘它時敷衍潦草,沒有花力氣,沒有下功夫。如果草垛長時間大小變化不明顯,則這家女主人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她可能走在路上看到一根樹枝或一泡干牛糞也要撿回家放在草垛旁或放在灶后;她還會經常把鍋從灶上拎下來倒扣在地上,用鍋鏟子鏟去上面的灰垢,使鍋傳熱快,得到節省柴禾的目的;在飯燒熟后就不再多燒一把火。如果草垛在短時間內由豐盈變得枯瘦,則說明這家女主人是一個鋪張浪費不知節儉的人,她在燒開水時總是燒過量,家里的暖水瓶裝滿了還剩余很多,只好放在鍋里任其涼掉,夏天還好,可以喝,冬天就浪費了;她在燒洗腳水或燒洗澡水時總是燒得很熱很燙,須得兌涼水才能用。如此不知節儉,柴禾往往接繼不上,早早就開始燒煤球爐子。

我的母親是一個勤儉節約的人,但她在燒火時絕不吝惜多燒一把火,煮米飯時,在飯熟后隔一會兒再燒幾把火,使米飯結出厚厚的金黃色的鍋巴,讓我們餓的時候當零食吃;煮粥時總是燒了一滾又一滾,煮出來的粥又粘又濃,里面放的豆子被熬得爛如稀泥,和米粒融為一體。母親還經常做些蒸饅頭、蒸米糕等費柴禾的飯食。盡管母親燒火不惜柴禾,但我家的柴草從未出現青黃不接、斷絕過的情況,甚至是新草壓陳草;我家的草垛一年到頭總以敦實穩健的身軀立在我家門前左邊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給我們以溫暖踏實,無論是怎樣的雨雪封門我們總是能吃到到熱氣騰騰的飯菜。是母親的勤快讓我家的草垛一直保持豐腴的體形:秋天里母親常常拿著掃帚摟耙在家前屋后打掃摟扒落葉;冬季里不是拿著鐮刀去割枯草,就是擓著糞箕滿田野拾牛糞。牛糞曬干了是一種很好的燃料,母親把曬干了的牛糞堆積在草垛旁邊苫上稻草,或塞在草垛的里面,使其不被雨淋濕。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繼承了母親勤勞的基因,我和姐姐每天上學之前和放學之后不用母親吩咐都會主動做一些力所能及事情。春學期的早晨我和姐姐常常去田野挖滿一籃子豬菜才回家吃飯,然后匆匆去上學。看著一籃帶著露水、鮮嫩碧綠的豬菜,我們的早飯吃得格外香甜;上學路上的步履格外輕松歡快。秋學期下午放學我們常去割燒鍋草。田野里的草被牛們反復啃食,短得抓揪不住,只能割那些生長在深溝高坎的地方牛無法吃得到的茅草。割到足夠一抱,才肯背回家,放在草垛旁攤開晾曬。我們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感到既光榮又高興,姐姐跐著凳子拿出母親放在吊籃里留給我們的鍋巴,進行自我犒賞。

冬日里我們一幫小孩子常在草垛避風向陽的一面玩耍,中午端著飯碗也到這邊來,墻根下是大人們曬太陽的地盤,我們小孩子若端著飯碗加入到那邊,常常會受到他們的過分關注和親昵的訓斥:“坐在那里好好吃,到處跑,飯都涼透了!”“你看飯撒的,吃得沒有撒的多。……我們在草垛這邊逃離了大人們的喝斥和約束,飯吃得隨意灑脫。

我們小孩子喜歡在草垛旁玩耍。狗喜歡在草垛旁休息,它或蜷縮著身子睡大覺,或爬在那里假寐或吐著舌頭警覺注意四周的動靜。雞也愛在草垛旁活動,一天里雞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草垛旁度過的,它們或嬉戲或覓食或休息,它們圍著草垛四周用爪子刨蟲子和癟稻吃,累了就蹲在草垛旁把頭埋在翅膀下睡覺。有淘氣的母雞偷偷地草垛頂上下蛋,公雞飛到草垛上雄糾糾氣昂昂地撲扇著翅膀打鳴。

各家門前的這些草垛都是由浸了雨水的稻草和豆秸、菜籽秸、棉花桿堆壘起來的。稻草垛除了燒火還有擔任修葺屋頂的使命,不過這個使命常被麥秸筒代替;那些由豆秸、棉花桿、油菜秸堆疊起來的柴垛只有燒火一途。豆秸、棉花桿這些硬柴禾燒起來火勢旺,鍋里的食材由生到熟所用的時間短,平素很少燒,一般家里來客時要多做幾樣菜或有什么喜事喪事辦席才動用這些柴禾。

深秋,陽光燦爛的晴好天氣居多,盡管如此,農人們還是緊抓時機打稻曬草。他們或肩挑或車推把分布在稻田里的稻把子運到稻場上,傍晚時分,在田里割稻子的婦人來到了稻場上放下鐮刀,綽起禾叉和男人一起將一堆堆稻把子均勻地鋪散開,厚厚實實滿滿當當鋪滿一場。石磙子套上連枷,牛脖子架上牛軛,農人一手牽韁一手揚鞭,老牛悠然邁開四蹄,石磙子滾動起來,連枷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和農人喝牛哼唱聲相互交織,低沉中含著幾分悠揚、清越中透著幾分蒼涼,這是勞動與豐收的交響。磙子碾壓一遍后停歇下來,農人們用禾叉將稻秧子翻過來再碾壓一遍,然后用禾叉將脫去稻粒的稻秧子挑成一堆堆,用兩根光滑的抬桿一趟趟抬到一邊,以待明日白嘩嘩陽光的普曬。抬去稻草后再把混著草末的稻粒掃起來堆成小山丘似的圓形堆子,以待有風時揚去草末,這時一場打場脫粒的活才算告一段落,整個過程持續到了下半夜。有一個叫范成大的詩人用一首詩描寫了農人們忙場的情景:新筑泥場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這個時候,還遠沒有清場,天亮時分起風了,睡在場邊的農人在夢里被風吹醒,他立刻起來帶上草帽提起木锨像個待戰的將軍走到混著草末的稻堆旁確認了一下風向后,昂然站立在上風口,鏟起一木锨混著碎草末的稻粒向半空中揚去,稻粒沉風吹不動如雨點垂直落下來,草末隨風飄落一邊去了,稻粒與草末被分開了。農人不斷地鏟起草末混合稻粒拋向半空中,地上的稻粒一層層加厚直至成堆。農人鏟起最后一锨稻粒與草末揚向半空中,此次揚場才算告終。

清秋九月,一年的秋收到了尾聲。在村外打谷場邊緣的空地上一條條如長龍靜臥的草垛拔地而起,若是俯瞰,它們如過江之鯽;遠觀,它們似一道道起伏的山脈;近看,它們巍然高大,蔚為壯觀。它們靜臥在那里,更像一屜籠蒸熟的大饅頭,這些“大饅頭”是村里十幾頭牛一冬一春的草料。稻草一旦淋過雨水就會呈現困色,味道也不再那么好聞,牛不愿吃,只能作為燒鍋草堆在各家各戶的門前。只有沒有浸過雨水的稻草牛才喜歡吃,所以堆在此處的稻草都是沒有浸染過雨水、沒有受過長時間不透氣的堆積,而是享受過燦爛陽光的普照、習習涼風的吹拂,每一根都是色澤鮮亮,米黃中泛著青綠,抓一把放在鼻下,一股好聞的淡淡清香幽然襲來。

草垛與草垛相距不遠,之間形成一條窄窄的小巷。風從小巷子里穿過,加大了流速,多了一層涼意,站在巷里感到秋天的味道隨著涼意走進我們的心里。

十幾條草垛構成了十幾條曲折相通的窄巷子,就像城市里的街巷,我們一幫小孩子在這些街巷里跑來跑去,捉迷藏、玩沖鋒打仗。這里不僅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也是姑娘小伙子們談情說愛的樂園,有情人常常借抽牛草的機會偷偷在這里會面。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里常常成為人約黃昏后的佳所。

鄉間草垛,難忘的記憶,遙遠的思念,一份抹不去對故鄉眷戀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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