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豆豆說，等寫完秀蓮之后，我就來寫王滿銀。豆豆問為什么，我說，昨天在家和爸媽聊天，又聊起了老家的人和事，心里有些感慨。

一

我出生于農村，在姥姥家長大，小時候的經歷無非就是從一個村到另外一個村，見過了很多農村的人和事，對于王滿銀這種人的形象早已不再陌生。在我的印象里，像王滿銀這種人，被稱為 “二流子”。二流子在我的老家通常指的是不務正業、游手好閑的人，這類人往往沒什么本事，但吃喝嫖賭等惡習卻時有沾染。我想，路遙先生能把王滿銀的“二流子”形象寫的這么真實，想必身邊是有人物原型的吧。

前一陣子，我在法制晚報上看一則新聞，警察逮捕了一名在公交車上縱火的老漢，經調查發現，該老漢年近六旬，并且前科累累，此次作案距離剛出獄不到一個月，從年輕時到現在，因盜竊、搶劫、詐騙和故意傷害等罪名累計入獄25年。在這次出獄后，因為沒有人收留，居無定所又沒有工作和收入來源，便萌生了重回監獄的想法，遂縱火燒車。

一個不務正業、游手好閑的人，如果不能及時醒悟，終究會為自己當年的玩世不恭付出代價。新聞上的這位老漢在監獄中度過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紀，想必是在最需要為生活打拼，最需要為將來奮斗的時候，把寶貴的時間都用在游手好閑和好吃懶做上了，以致晚年淪落到無人收留無人同情、渴望再回到監獄的下場，此情此景令人唏噓不已。

二

是的，在農村二流子并不多見，往往最為人所看不起。因為他們太混蛋，以至于人們在稱呼他們的時候往往不叫其本名，而是叫 “王八”之類等帶有侮辱性的外號，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此毫不在意，甚至還會有樂得其名的心態。當有人在還未成家的時候受封此 “美譽”，往往意味著將光棍一輩子；他們中也有人在婚后會轉性，但多數情況下是妻離子散。

王滿銀也是這樣一種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人。他在門外逛了多年，逛白了頭發，蒼老了面容，卻依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然而，與新聞上老漢不同的是，王滿銀在年近不惑時幡然醒悟，意識到親人和家庭的重要，最終將自己的生活回歸正常軌道。

三

從心理學上講，一個人做出某種選擇會出于兩種原因：追求快樂，或者逃避痛苦，并且大多數的時候往往是后者。

對于王滿銀來說，他做出逛的選擇，同樣如此。王滿銀在家待不住，一年到頭在外逛，這不是逛有多快樂，而是不逛很痛苦。在外逛的時候，無非就是倒騰些貨物，很辛苦不說，還掙不到什么錢。有時候王滿銀自己也奇怪自己不呆在罐子村家里享福，為什么這么多年逛到外面來受罪呢？兩個娃娃多親！念書都很能行；老婆也多好！帶孩子種地，侍候他好吃好喝。然而，當王滿銀年關回到家，每次都想著不再出去逛了，可惜，這種想法每次都不持續，甚至在蘭花喝藥自殺沒有幾天后，他便又飛走了。

四

《平凡的世界》里對王滿銀人生的描寫可以清晰地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的逛和后半部分的回歸。

在王滿銀人生的前半部分，除了蘭花對其有死心塌地的愛，周圍并沒有幾個人對其存有好感。在生命的前半部分，王滿銀的二流子形象展現的淋漓盡致。作為父親，他不能給貓蛋狗蛋更多的愛；作為丈夫，他不能夠養家；作為商人，他沒有足夠的知識去應付瞬息萬變的經濟；作為農民，他沒有勞動技能……

王滿銀生命的后半部分，是一個真正的平凡的生活，此時的王滿銀才找到了他的人生軌道。我們仿佛能夠看見，在落日下，一個中年男人緊緊地跟在他妻子身后，開心地往家走。我想，此時的王滿銀，雖然知識依然沒有什么改變，但是他的確成熟了。他不聽妻子的勸說，硬跟著蘭花出山去了。

當然，他對農活相當生疏，又確實吃不下苦，也干不了什么活。但他在妻子勞動時，中間跑回家給她提一罐喝的，或拿一點吃的；要么，就給她說些外面的新奇事，說些怪話，或唱一段子信天游，使蘭花高興得都忘了勞累。有時候，這個二流子也轉悠著在附近的地里撿一點柴禾，就象一只老綿羊，天天跟在妻子身邊。

五

的確，有時候，往往一個極偶然的因素，就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

王滿銀得感謝大上海小旅館里的這面鏡子，它不僅照出了他的嘴臉、他的衰老，而且也照出了他前半生荒唐而愚蠢的生活，照亮了他那顆愚頑癡蠢的心。王滿銀似乎從這面破鏡子里認識了他是誰，是個什么人，過去曾過著什么樣的日子。猛然間，這個逛鬼開始想念起他的孩子、老婆和那個破墻爛院里的家。

誠然，王滿銀的覺醒，并沒有太多的心理過程。就是那種說不出問什么的突然間一下子開始對他過去的生活厭倦了，而立刻想回到老婆和孩子們的身邊，并且，他也意識到，他一生中唯一的財富，就是這個含辛茹苦的老婆和兩個可愛的娃娃，他再也不準備出門了，真的開始依戀起了這個家。人啊，有時候真是不可思議！

六

脫離表面的滄桑之后，王滿銀的生命其實很簡單。他雖然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但他心地善良，沒有流氓無賴習氣，在兩個強悍的妻弟面前總是膽顫心驚，更不會欺侮別人，甚至有些膽小怕事。除此這些性格弱點之外，王滿銀身上還有許多可取之處，他有藝術才華，能唱信天游扭秧歌；他豁達樂觀，苦中作樂，無憂無慮；他也有自尊心和羞恥感，在親戚面前被批斗也會感到羞愧，感到很不自在；他也懂得人情世故，能專程去看一眼在外地上學的蘭香……盡管浪蕩的品質似乎滲進了他的血液，看上去誰也沒辦法改變他的那種生活方式，但每當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心里還是忍不住毛亂一陣。

王滿銀在 “逛”，同時也是在不斷地行走，不斷的尋找自己的機遇，但卻在平凡的道路上不斷的彷徨。也許王滿銀無法面對自己的生活窘境，無法告訴自己其實自己也要終老于這片黃土的某個角落，或許若干年之后曾經有和他懷揣同樣夢想的男子從他的墳頭走過。所幸的是，他還有蘭花，一個有著黃土高原性格的女人，在他將要拋棄黃土外面的世界的時候，她依然在等他，依然在一方窯里，給他暖了幸福的炕頭，濃烈的燒酒……

正如生活仍將在平凡中繼續，夢也在不同的人身上綿延。也許，我們都將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運行在本不屬于我們的軌跡上，不論我們是否情愿。所幸的是，再長的時間，總歸是有結束，無論結果是喜是悲，一切終將會好起來！

七

王滿銀的悔悟似乎是極偶然的，他在旅館的鏡子面前照出自己蒼老的面容，照出自己前半生荒唐愚蠢的生活，照出內心的懺悔和覺醒，其實，在這偶然中也有必然，是他未泯的人性的復蘇。只要身上依然有正常的人性，那么人就不可能不受到土地和親情的強大牽墜，無論是偉大人物還是無名小輩，甚至是二流子都可能會有根深蒂固的鄉戀情結。

王滿銀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人生最大的財富就是我們的家庭，不顧及家庭，即使走再遠，飛再高，也不會快樂。

左耳朵冷

2014年2月18日首發于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