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行路途中,經過高郵。這是汪曾祺先生的老家,想起他寫過的一個短篇《鹿井丹泉》。鹿井丹泉,是“秦郵八景”中的一景,也是當地流傳極廣的一個傳說。
故事大意是:
有一個名叫歸來的少年比丘,清秀俊美,儀容端莊,儼然當年佛陀最美的弟子阿難,來往寺院的行人無不贊嘆。
歸來每日生活簡樸,深居寺院深處,兩粥一飯,佐以野菜。塔院周圍,并無人煙,只有一座種滿梔子的花壇和菜圃,中間夾一石欄方井,水清明凈,歸來每日汲水灌溉。
有一只母鹿,常來歸來這里飲水,日久之后,漸漸稔熟。有一日,歸來攬母鹿入懷,輕撫平滑柔順的鹿毛,身體生出異樣,與母鹿合歡,不明就里,只覺美妙無限,而母鹿亦是嚶嚶不已。事后,四目相對,良久無言。
不久,母鹿產下一女。鹿女面容嬌美,肖似其父;移步款款,態隨其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及至小鹿女長至十六歲,事情漸漸為人所知。討伐、謾罵、鄙視隨之而至。人們圍攻歸來,摑掌擊打,鮮血順著歸來的臉頰緩緩而下,而歸來一言不發。正在混亂之時,鹿女體批瓔珞,款款而出,至歸來處,擦凈血跡,合十長跪,然后行至方井,當眾人回過神時,鹿女已經縱身跳入井內。打撈無果,只聞空中仙樂飄飄,花香不散。
當夜歸來汲水凈身,在梔子花叢安然圓寂。
汪老說,這個傳說在高郵當地流傳久遠,故事極美,但理解不多,被傳說的人描述得鄙俗不堪,實在是高郵人的大恥,故而重寫。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則故事,語言清麗,含蓄雋永,真如純潔的梔子花和清澈的方井水。
還有一位善講神鬼故事的作家是莫言。他的老家是山東高密,這里本來就是一個傳說密集的地方。作家阿城贊譽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p>
這個故事是莫言親口講給阿城的:說有一年回老家,晚上臨近村子,要過一個蘆葦蕩,于是卷起褲腿準備涉水而過。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個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只好退出來。等水里平靜后,再次準備蹚水,小紅孩兒又立起來,連說吵死了吵死了。最后,莫言終于放棄了,眼瞅著家就在蘆葦蕩前面,也決意不過河,在岸上蹲了一晚,天亮后才趟過水回家。
阿城后來寫,聽完這個故事,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清洗,重為天真?!?/p>
傳說能夠一代代地流傳下來,是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很多故事并沒有文字記載,靠著人們口耳相傳,年深日久,固話在當地的土地、山水、花草和空氣中,成為恒久的滋養。有故事的地方才像人的居所,土著者的感情和旁觀者的理性都無法簡單地定義,它們擁有不被歸納、不被約束的生動和自由。
東方的鬼神與西方不同,并不完全講恐怖、怪誕、亂力和暴力。西方的鬼神與人相對,位于兩級,有一種冰冷、智行和超能力,更是一種腦海深處的無盡幻想和天馬行空。好像吸血鬼、食人族、僵尸,命運有死生對稱,上帝有善惡魔法,換了無數的形式,還是用來抗衡人對未知世界的迷茫和不安,最終總有恐懼的原點留在那里,只是無限靠近而不得根治。耶穌頭戴荊冠,背負十字,他對世人洶涌澎湃的離苦得道之心還是無法成為拯救人類的精神家園。
東方的鬼神是世俗人情,是世態百象,是浪漫主義,是情緒的疏解,也是良善的張揚。活著不能辦到、沒有辦到的事,通過鬼怪神,或者自己變成鬼怪神,悄無聲息地居然全實現了,每個人的現世都可以不留遺憾,有期待,有耐心,也有信任,那些細小的奇跡,瞬間讓人置身天堂。孟子講“雖有智慧,不若乘勢”,鬼怪一樣具有仙風道骨,閃耀坎坷而無損榮光。有一個“菊花之約”的故事,范臣卿與張元伯趕考相遇,結為兄弟,約定來年重陽相聚。約期到時,范臣卿忘記,想起古人說的,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魂可以,便拔劍抹了脖子,乘陰風前去赴約。所以,中國的鬼神并不可怕,因為你跟他們很熟。
我也沒有讀過很多的的傳說或鬼神故事,偶爾碰到,有一則是一則,總是會神思很久,有的是唏噓,有的是敬佩,有的就是快樂。它們有一種萬物平等的靈氣,或粗糙或細膩,只有豐富敏感的心靈才能傾聽、安慰,愛和恨在這里都可以超越界限,暢快之極。宋朝人不說“旅行”,而說“行旅”,就是意識到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只是匆匆過客,生死只是計算時間的單位,所來之前和前往何地,并不一清二楚,有什么理由自居至高。
古人自知人力所限,就講一種敬畏和體諒,也有對這個世界別樣的理解,我們浸淫在現代的文化信息中,沒有生理的限定,卻有心理的誤區,往往會忽略那些蘊藏在傳說中或高頻、或低頻、甚至是寂靜的美妙音區。
在遙遠里,人的世界更為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