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的逃亡(根據(jù)馬加爵事件改編)

(一)

阿標不是他的真名,是他的化名。可是這個化名,他卻只用了一個冬天。

阿標坐在張大嬸門前的石階上磨著菜刀,上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他把身上的黑色夾克脫了疊放在身旁,勒起衣袖,泛白至透明的格子衫上露出黝黑的手臂。阿標在磨刀石上撒了一點水,翻起菜刀的刀刃,一前一后的推磨起來,他磨刀的動作,熟練的像一個專業(yè)的磨刀師傅;“嚯嚯”的磨刀聲,像野豬的牙齒磨樹一般,落在樹枝上的黑麻雀,嚇得撲撲亂撞,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喳喳叫著逃走了。

張大嬸抱了一床半新的棉被,從屋里一扭一扭地走出來,她渾腰的贅肉,隨著走動的姿勢,富有彈性的一張一弛。張大嬸是個寡婦,五十多歲,身體滾圓的像一團絨球,面相卻極是和善;她的丈夫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膝下就有一個女兒,五年前嫁到了外地;現(xiàn)在她一個人推著鐵皮車,在街上賣早點,今天早晨遇到了阿標。

那個時候,阿標剛從學(xué)校跑出來,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

“小伙子,吃臭豆腐嗎?”阿標轉(zhuǎn)過身時,看到身旁的小吃攤,攤子上方釘著一塊寫有“老張臭豆腐”的塑料板。張大嬸——這位五十多歲的女人,滿臉熱情地沖著阿標問。張大嬸穿著厚厚的棉衣,掙著肥大通紅的臉,時不時翻動著手中的鏟子。

“你們這些小伙子就是年輕,這么冷的天,還穿的這么單薄。是不是剛剛晨跑來著?弄幾塊臭豆腐填填肚子吧?”阿標將身上唯一一件皮夾裹得緊緊的,口中呼出一片白汽。他覺得張大嬸說的不錯。

“要不,來兩塊?”張大嬸看出阿標沒有走的意思,一只手已經(jīng)抄起一只盤子。

阿標摸了摸懷里僅有的二百塊錢,那時他勤工儉學(xué)掙來的,原先準備寄給老家的母親和妹妹,但是現(xiàn)在是沒有機會了。

“嗯……給我來兩塊吧?!薄昂眠?!”張大嬸一邊干脆的答應(yīng)著,一邊向鍋里撈取臭豆腐。

“老張家的,快跑,他們又來了!”不知從哪個方向喊起來,附近的攤販立刻騷動起來。張大嬸急忙收回家伙,對阿標說:“小伙子,不好意思,今兒賣不成了。”說罷,推著車就要走。

阿標看到從一輛白色面包車上沖下來幾個讓年輕人,穿著制服氣勢洶洶地走過來,阿標心里一陣恐懼,他跑在了一群惶恐的攤販中間。

只聽?wèi)K叫一聲,阿標看到剛才的張大嬸停住了步子,像是崴了腳,眼見那些制服越來越近,張大嬸哭喊著,像是即將大禍臨頭一般,這種哭喊像是很久以前父親死時母親的聲音。阿標聽著不忍,跑過去幫張大嬸使了一把力。

阿標把張大嬸送到她的出租屋,那是小區(qū)后的一座破院子,正屋里掛著一位男人的遺像,那男人頭發(fā)花白,顴骨很高。張大嬸長長吸了一口氣,說:“小伙子今天多虧你了!要不然,我這吃飯的家伙就沒了?!卑诵α诵Γ鋵嵁?dāng)時他也害怕極了。

“以后你到我這吃臭豆腐,全都免費!”張大嬸笑了笑,說:“小伙子,時間不早了,快點回去上課去吧?!?/p>

“我不上學(xué)了。”阿標搖搖頭,心里驟然一緊。

“不上課了?那你是不是來城里打工的?。俊睆埓髬鹩X得有些惋惜,說:“這么年輕,找到工作了嗎?”

阿標搖搖頭,張大嬸見情況,便說:“要不你就留在我這,我這里還有一處空地方。你可以出去慢慢找工作?!?/p>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阿標想了一想,答應(yīng)在張大嬸家住了下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張大嬸問。

“叫我……阿標吧!大嬸?!卑苏f。

張大嬸將被子曬在南邊的竹竿上,用肥大的手拍了拍,回過頭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阿標,今晚你就蓋這床被子,嬸子回頭再給你找?guī)准馓住憧茨銈兡贻p人,穿那么點怎么行,總是要保暖好才行,要不然到老了后悔就來不及了?!彼f話的聲音就像在大街上吆喝一樣,聲音尖細響亮。阿標停下來,抬頭看到那床厚厚的被子,將竹竿壓成了一個弧度,被面上用紅線繡著“滿堂春”三個大字,“謝謝大嬸,我長這么大,就沒睡過這么好的被子。”張大嬸聽著樂了,“瞧你這孩子說的,一床半舊的被子,能有什么。”

阿標低下頭繼續(xù)磨刀,一道光影閃過,阿標看到菜刀鋒利的刀刃,微微泛起血一樣的腥味。

“行了,阿標,把菜刀給我吧。我看這刀也給你磨得差不多了?!睆埓髬饛陌耸掷锝舆^菜刀,正要回身走進堂屋時,余光瞥到一旁的黑色夾克,已經(jīng)有些臟了。

“阿標,你這夾克臟了,我?guī)湍阆匆幌?。”張大嬸順手提起外衣的領(lǐng)子。

“不要!”阿標趕忙奪回夾克,攬在懷里。張大嬸瞪大眼睛,很是奇怪。阿標低著頭,急忙把夾克穿上,跑進屋里,在墻角找了一把鋤頭,對張大嬸說:“大嬸,我還有點冷,您就暫時別洗了吧。我先幫您把鋤頭磨一磨?!?/p>

張大嬸見阿標舉止詭異,待聽他說要磨鋤頭,不禁釋然而笑。張大嬸笑著說:“行,那我今晚找件衣服,明兒再給你洗?!?/p>

院子里走進來一個女人,系著圍裙,臉上紅撲撲的,踩著紅色膠鞋,手里拎著一個小紅桶,桶里放滿了衣服,像是剛剛從水邊洗衣服來。她看到阿標正在起勁地磨著鋤頭,鋤頭刃已經(jīng)磨得閃閃發(fā)亮。

她笑著喊:“阿標,你磨鋤頭干嘛?現(xiàn)在我們鋤頭早用不上了……我們這市旁邊的土地,早就被政府征去蓋房子了,要不然你張大嬸也不用大清早出去賣點心了……你這孩子也勤快,比我家那小子好多了……”

阿標抬頭看了看,說話的女人才來過,姓楊,是張大嬸的鄰居。她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后,也極力勸阿標留下來,讓阿標可以一邊找工作,一邊幫襯幫襯張大嬸,并說:“像這樣的年輕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

張大嬸聽到院子有聲音,一跛一跛地走出來,笑著說:“我一聽就知道是你小楊,聲音甜蜜蜜的,是個做生意的?!?/p>

“我哪能和您比啊,我只能在家做做針線,沒事打打麻將罷了?!毙諚畹呐诵χ?,走到張大嬸的身前,聲音低下來,兩眼露出無限的悲憫,關(guān)切地問:“大姐,你的腿怎么樣了,我看你這樣,像是傷的不輕啊。聽說市里要整治市容,整治攤販,我早聽到這消息了,都怪我沒早和你說,要不然也不會弄成這樣?!?/p>

“算了算了,這哪能怪你呢,這都是那些城管!今天要不是阿標,恐怕我就回不來了。”張大嬸說著,看了一眼阿標。

“是呀,現(xiàn)在像這樣的年輕人少了?!毙諚畹呐苏f:“我家正明那小子天天不干正事,也不知道他在學(xué)校干什么!”

阿標聽到“正明”這個名字,心里一緊,鋤頭刃上閃過一絲寒光,手里的動作越發(fā)快了。

(二)

姓楊的女人撲在張大嬸的懷里狠命地痛哭,她的哭聲比她說話的聲音難聽百倍,像一只野貓在哭嚎,能把夜里墳頭上的烏鴉嚇得亂飛。

阿標躺在側(cè)門的小屋里,透過門縫了的燈光看著兩個女人,張大嬸一臉悲傷地安慰著姓楊的女人,“小楊,人死不能復(fù)生,你這么哭會哭壞身子的,正明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張大嬸小心地用衣袖擦拭她的眼淚,就像母親安慰女兒一樣。

“我養(yǎng)了他二十年呀,大姐,二十年呀,我還指望他日后畢業(yè)出來找份工作,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了……嗚嗚嗚……”姓楊女人的話因哭泣而斷斷續(xù)續(xù):“聽說昨天晚上正明的頭上被人敲出五個窟窿,腦漿都出來了……正明他死的好慘啊……”姓楊女人不住的抽噎,使得阿標不安起來。

“公安局一定會還正明一個公道的,小楊……”張大嬸哽咽了一下,說:“殺人兇手也會抓到的。”張大嬸似乎實在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她這個年紀,什么事情都經(jīng)歷過,知道面對這樣的事情,最好的是少說話,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傾訴。

“殺人犯至今還在逃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抓到……我可憐的正明,你死的好慘!”姓楊的女人繼續(xù)說:“我不知道他的室友怎么下得了手,一下子四條人命啊,都是一個寢室的同學(xué),像兄弟一樣,怎么會連自己的兄弟也殺呢?真是禽獸不如的畜生!”

“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畜生,你不是人,你逃,你逃雷也要劈死你!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會遭到報應(yīng)的……”姓楊的女人忽然破口大罵起來,她滿腔的悲痛和仇恨在一番發(fā)泄之后,癱在了地上,嘴里輕輕哭著自己兒子的名字。

阿標一陣冷笑,他明白事實已經(jīng)不能道明,只記得那天晚上,他懷著無比的憤怒向四個室友舉起了錘子,鮮血四濺,漫開來紅色的溫暖足以使整個冬天不再寒冷。

屋內(nèi)走進來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滿臉愁緒,應(yīng)該是姓楊女人的丈夫,張大嬸急忙問:“小劉,你回來了,公安局怎么說?”

“殺人兇手已經(jīng)確定了,是正明的室友,現(xiàn)在仍然在逃?!毙⒁贿吇卮穑贿吙吹阶约旱呐税c在地上,說:“我就知道你在張大姐這里,大晚上的來打擾人家……要不是你平時寵著慣著正明,那小子會有幾天的下場?我叫他平時做人收斂點,最后還是……”

小劉還沒說完,他的女人哭著叫起來:“正明不是你兒子?現(xiàn)在他死了,你劉家就斷后了,你還好意思在這里說話!”阿標頭過門縫,看到那個“小劉”尖尖的下頜,那么令人熟悉,他臉上肌肉一鼓一鼓的,像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阿標覺得這個男人的話很令自己欣慰,至少很公正,但有些時候,這些公正往往失去在女人們對子女無邊無際的溺愛之中。

小劉嘆了口氣,說:“公安局已經(jīng)立案了,向全國發(fā)布了通緝令,舉報者獎勵十萬元,應(yīng)該很快就會抓到的?!毙⒎銎鹱约旱呐耍瑤退亮瞬裂蹨I,向張大嬸道聲“打擾”。姓楊的女人像風(fēng)中白紙一樣虛弱無力,小劉只好把自己的妻子抱在懷里。張大嬸在后面不禁嘆了一聲:“真是作孽?。 ?/p>

阿標忽然覺得委屈,鼻子酸酸的,他身上蓋著白天曬好的被子,暖和得像母親的胸脯。這大概是入冬以來他感到最為溫暖的一次了。然而,阿標很快就要失去了,他穿上了自己薄薄的黑色夾克,乘著夜色離開了張大嬸的家。

(三)

冬夜寒冷而漫長,呼呼的北風(fēng)在耳邊狂嘯,像幽靈一般在向自己挑釁。阿標摸著漆黑的夜路,蜷著身子在夜里行走,只要什么地方?jīng)]有光,什么地方最黑暗,就是自己能夠生存的地方。

也許姓楊的女人還在哭泣,張大嬸還在為此事暗暗嘆氣,但是她們誰也不會想到,第二天清晨,那里再沒有阿標。也許她們會在恍然大悟中后悔不迭,但是她們永遠找不到阿標了。

寒風(fēng)從阿標寬大的褲腳鉆進去,使他的下半身跌入冰窖。于是阿標奔跑起來,在那黑暗的曠野之上,像一只野兔在跳躍。眼前令所有人惆悵的茫茫黑夜,在阿標看來,是希望。

阿標在奔跑中不慎摔了一跤,摔倒時踢中一個易拉罐瓶,一陣“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之后,無數(shù)的黑影向自己撲來,拼命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像一群餓狼一樣。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使阿標跌入絕望的深淵。

一盞“鬼火”幽幽的向自己飄過來,那“鬼火”搖搖晃晃,忽大忽小地閃著,映著一張黑臉,在這曠野中尤顯恐怖。阿標雙手狠狠地捂著胸口,現(xiàn)在只有那里是最完整的了。阿標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他們不會咬你的,他們跟你鬧著玩呢……呵呵,阿黃、阿黑你們看都把人給嚇死了,明天我就不給你們東西吃了?!卑寺犞曇舯犻_眼睛,一個稚嫩的臉龐,黝黑黝黑的沾滿泥土,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手里握著根蠟燭,燭油已經(jīng)在他的虎口上滴了厚厚一層,似乎不知道疼痛;他全身披著是各種顏色的破衣服,腳下圍著三四只黑色的黃色的小狗,阿標這才明白剛才的一幕只是幾只小狗的惡作劇。小男孩咧著沒有門牙的嘴巴,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對阿標說:“我叫小明,你叫什么?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這里沒有人來的,每天只有裝易拉罐的卡車來……你起來呀,你怎么不說話?”

阿標站起身來,捂了捂胸口的口袋,還好二百元還在。阿標拍了拍自己破碎的衣服,滿身的泥土,他覺得自己就像電視里的乞丐一樣,而眼前的小男孩,如果不是鬼,就是個傻子。阿標問小明:“小明,你住哪里?”

“我住那里!”小明轉(zhuǎn)過身指著不遠處的一片黑影,露出灰白的墻壁,那里應(yīng)該是做房子。阿標又問:“小明,你和誰住在一起啊?”小明興奮地指在地上的一群小狗,說:“他們,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小明把阿標帶到自己住的地方,那是一座廢棄的倉庫,看樣子離市區(qū)很遠,倉庫一半已經(jīng)填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時不時散發(fā)出一種惡臭。小明握著蠟燭走進屋里,漆黑的破屋子亮堂了許多。一面完好的承重墻角落,一床破舊的棉絮,凌亂地堆著許多破衣服,一旁還有許多易拉罐瓶。

小明忽然轉(zhuǎn)過身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叫什么呢。”阿標看到小明身后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拉鏈大開,里面裝了幾個礦泉水瓶。阿標頓時起了憐憫之情,小明不過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傻子。

“我叫阿標?!卑嘶卮鹫f:“我是討飯討到這里的?!痹谶@樣一個傻子面前,阿標想任何一個借口都可以瞞過。

“好啊,你叫阿標,他們叫阿黃阿黑……那你以后就跟著我吧,我是老大!”小明指著地上的小狗,說:“阿黃阿黑,這是阿標,以后你們就是朋友了,不要亂咬!”

兩只較大的黃狗黑狗領(lǐng)著一群小狗搖了搖尾巴,輕輕地“汪”了幾聲。“去睡覺吧!”小明向一群狗下達了命令。那群小狗立馬鉆到了墻角的破衣服堆里。

小明手中的蠟燭燒完了,周圍陷入了黑暗。在一堆破衣服破棉絮里,小狗們毛茸茸的皮毛摩擦著自己,癢癢的卻很溫暖。旁邊開始傳來小明熟睡的鼾聲,而倉庫外的夜色看似也漸漸淡了。阿標不禁想:“要是自己也是傻子就好了,一切的恥笑和屈辱都會不在意,也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了。”

(四)

阿標咧著發(fā)黃的牙齒,嘴角掛著晶瑩的口水,凌亂的長發(fā)蓋住耳朵,滿臉灰泥,他背著小明粉紅色的書包,伸著凍紅的雙手在清晨的大街上顫抖。他看到路過的行人投來鄙夷的目光,一個個背著書包的學(xué)生從自己面前閃過去,沒有一個人愿意施舍給他。

太陽越來越高了,街上的霧氣散了許多。在依靠小明每天討來的食物維持了幾天以后,阿標決定自己一個人到不遠處的集鎮(zhèn)試一試,一邊探知一些消息。但是快到中午了,阿標一無所獲,肚子卻餓得“咕咕”抗議了。阿標心想,這時候小明也一定餓得不行,在新來的垃圾堆里覓食了。

阿標佝僂著身子,在人群中一跛一跛地走著“啪啪啪”地亂響,還夾著一股惡臭味。阿標流著口水,嘴里不住地念叨著:“給點吧,給點吧?!卑搜劢堑挠喙馄车綄γ骈T口坐著幾個婦女,曬著太陽嗑著瓜子,對自己指指點點。一邊還說著:“看,街上又來了個精神病?!薄斑@世上精神病可真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一個月我都見到七八個了?!薄翱刹皇菃?,你看對面那個要飯的,好像年紀也不大,真是父母親白養(yǎng)了……上次我在市區(qū)也看到這樣一個精神病。”“政府也該管管了,出了事怎么辦?!?/p>

阿標轉(zhuǎn)身離去,站在了郵政局的門口,他摸了摸胸口的二百元錢,多想寄給老家的母親和妹妹。當(dāng)阿標向郵政局的大門走去時,一個又高又大的身影攔在了他的前面,阿標抬起頭,那是一張鄙夷的面孔。只見保安晃了晃手中的警棍,喊道:“要飯的,快滾!滾!”阿標嚇得后退一步,他看見大廳里人們攥著疊疊的鈔票,準備存起來或者寄往某個地方。

“還不快滾!要飯到別的地方去!”保安碩大的腦袋鼓成一個地雷,右腳猛地一跺,眉毛一聳,仿佛自己是天上的赤腳大仙,能把大山給震塌。阿標咧著嘴笑了笑,他那雙發(fā)黃又粘著野菜的牙齒看上去令人惡心。阿標泯了泯嘴,啐了一口痰,轉(zhuǎn)過身走開了。那保安站在門前,洋洋得意地插著腰,滿臉的贅肉垂下來,像是女人生產(chǎn)后的肚皮。阿標猛地轉(zhuǎn)過身,用力將一口痰水吐向保安的臉,一道完美而有力的弧線從半空劃過,惡臭差點令保安嘔吐。那粗獷的漢子,急忙優(yōu)雅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抹了抹,然后瞥了瞥周圍的人,正要把怒氣蓄起來報復(fù),阿標早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標感到很高興,他覺得這個世上狗眼看人低的人就應(yīng)該得到懲罰,劉正明他們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尊嚴,為什么他們要隨意踐踏他人的尊嚴呢?小明不是這樣,他連一只流浪的小狗都當(dāng)做兄弟看待,他現(xiàn)在就把阿標當(dāng)做好兄弟,即便他只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傻子。在這個世上,有時候智商是個可怕的東西。

這是阿標要飯的第一天,看著太陽西落時,阿標心里沉重起來,腳下也越發(fā)越?jīng)]有力氣了。正陷入絕望之時,前方圍著一群人,亂哄哄地像一群豬在拱槽。阿標覺得,這么多人一定會有一個施舍給自己的,于是踉踉蹌蹌的走過去。

“給點吧,給點吧,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卑祟澏吨曇簦诖眯娜说某霈F(xiàn),然而人群中根本沒人理會他,最多的也是厭煩的投來幾個白眼。

“這樣的人真該抓起來槍斃呀,一連殺了四條人命,還是自己的同學(xué)……這肯定是心理變態(tài),哎,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念書都念傻了,動不動就殺人放火……”

“上面說,只要有人提供線索,獎勵十萬元,乖乖,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我逮到了就發(fā)了?!?/p>

“得了吧,只怕你有錢用沒命花??!”

阿標聽著議論,心里驟然一緊,抬頭看到了墻壁上的通緝令……阿標頭腦一陣發(fā)暈,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死期不遠了。

人群的一邊靠著一輛警車,警燈一閃一閃的,阿標看到那個夾著公文包的便衣從一戶人家走出來,像是在調(diào)查走訪。此地不宜久留,阿標低垂著頭,往郊外走去。

(五)

西邊的太陽只剩下半個臉了,搖搖欲墜著像喝醉了的老人。郊外的寒風(fēng)像是停止了,小明領(lǐng)著一群小狗,站在晚霞里,伸出右手,用嘴向手心努了努,笑著對阿標說:“給你,我吃過了,這塊留給你。”

這是一塊鴨脖,半個拳頭那樣大。阿標記得學(xué)校外面,這樣的鴨脖賣得最好,但自己從沒吃過。鴨脖上還殘留著一絲鴨肉,也許是冬天,鴨肉還沒發(fā)臭。但阿標實在太餓了,他津津有味的舔起來,用手指輕輕拽出一絲肉絲放在嘴里,竟然還有一點辣味。阿標聽到吞口水的聲音,小明坐在一旁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手指。

“小明,你吃吧,我吃飽了!”阿標將剩余的鴨脖遞給小明,小明笑了笑,說:“我早吃好了,你給阿黃阿黑它們吧?!卑ⅫS阿黑在一邊張著嘴,搖晃著尾巴,瞪著期待的眼神在鴨脖和阿標只見徘徊?!敖o你們吧。”阿標將鴨脖扔在地上,兩只狗立刻爭搶起來,那體型稍大的阿黑最終搶到了鴨脖,“咔咔”地啃起來。阿黃一邊癡癡地望著阿黑,又轉(zhuǎn)過身向阿標不住的搖著尾巴。

“小明,看樣子阿黃還沒吃飽呢?!卑苏f道。小明撓撓頭,站起身用腳踢了踢腳下散亂的垃圾,對阿標說:“我都找了好幾遍了,已經(jīng)找不到東西了?!毙∶饔謫枺骸鞍?,你還餓嗎?”

阿標點點頭,小明捂了捂肚子,垂喪著腦袋說:“其實我也很餓?!毙∶髟葓A圓的臉蛋似乎已經(jīng)癟下去,稀黃的頭發(fā)沾滿了污漬。他忽然又振奮起來,像是有了填飽肚子的主意,說:“阿標,我?guī)闳ヒ粋€地方,我們必須一起去,這樣那條狼狗就不會咬我們了?!?/p>

“去哪?”阿標問道?!叭ユ?zhèn)上啊,我們?nèi)ユ?zhèn)上?!钡前艘呀?jīng)不敢去鎮(zhèn)上了,回來的時候,他聽到身后的警笛腳底都打顫,像中了邪一樣,如果還去的話,自己能不能回來還不一定??墒?,如果不去的話,就可能餓死在這里,更會讓小明瞧不起。阿標站起身,從地上找了一件藍色的長褲系在脖子上,一件破皮夾蓋在頭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小明見了阿標奇怪的造型,哈哈大笑,自己卻從地上撿了一只女人用的文胸戴在頭上,捂住了兩只耳朵,又將一件灰色棉絮裹在身上。兩人對笑著,向鎮(zhèn)里出發(fā)了。

天越來越黑了,大概只是初一初二的日子,月亮早已經(jīng)落山了。鄰近小鎮(zhèn)時,天卻越來越亮,阿標心里越發(fā)緊張。小明問:“阿標,你怎么了,你怎么在發(fā)抖呀?”“天氣冷……冷得厲害。”

“那我們跑起來吧,跑起來就不冷了。”小明說道。兩個乞丐,蓬頭垢面,穿著一身奇裝異服在街上狂奔,嚇得夜行的人們紛紛躲避起來。等到小明跑不動了,小明喊:“阿標,我跑不動了,你快停下。”

但是阿標沒有停下,街上的路燈太亮了,使阿標心里發(fā)虛,而且小明停下來的地方停了一輛警車,這更讓他不愿停下了。阿標一股腦兒鉆進了一條漆黑的巷子。

“阿標,你在哪,你跑哪里去了?”“我在這里呢,在這里!”小明循著聲音走進漆黑的巷子,他問阿標:“阿標,你跑什么,我叫你你怎么聽不見???”

“你的聲音太小了,我沒聽見。”阿標說。小明點點頭說:“我停下來的地方就有東西吃了,那里有一處大院子,院子里有一只大狼狗,那只大狼狗天天大魚大肉,比我們吃的好多了……只要我們偷偷地走進那院子,把大狼狗的東西偷出來,我們就不會餓了?!?/p>

阿標沒想到,小明竟然帶自己來偷狼狗的食物,可是他寧愿頭狗的食物也不愿偷人的。小明和阿標在巷子里“密謀”了一會,走出巷子時,大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小明把阿標帶到大院子前,那是一座很豪華的別墅,高高的圍墻,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一輛警車就停在附近。

小明在鐵門前晃悠了幾圈,一臉惆悵,一邊自言自語道:“那狗洞門關(guān)了,怎么辦?。课覀冞M不去了!”小明又跑過來對阿標說:“狗洞門關(guān)了,我沒有辦法了,今晚我們要餓著肚子回去了。”

(六)

阿標睜開眼睛,他的手腳似乎被繩子捆綁著,頭還很疼,周圍一陣陣刺鼻的煙味。阿標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在了一輛汽車的車廂里,前面坐著一個高個尖瘦像個竹竿的便衣,手里拿著打火機,大拇指摁了摁開關(guān),嘴上的煙頭便一閃一閃。

“竹竿”便衣說話了:“不錯嘛,你小子還吸中華煙,有檔次。哥哥我平時最好也只抽玉溪,平時只能抽黃山?!蹦莻€司機看不到臉,似乎還穿著制服,他笑了笑,說:“大哥,那是你舍不得,你說人生在世圖個什么,不就是要吃好喝好嗎?那些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留著干嘛,你說大哥我說的是不是?”

“竹竿”便衣苦笑一聲,嘆了一口氣說:“哎呀,老弟還是你想得開呀。只是我現(xiàn)在上有老下有小,那時沒有辦法,以后你成了家就知道了。要是大哥再年輕十年,一定比老弟過得還風(fēng)流快活?!闭f罷,二人一齊哈哈大笑。

開車司機笑過之后,又問“竹竿”便衣:“大哥,你說車里這兩個要飯的怎么處理???要不要送到收容所關(guān)上一陣子……公安局來人說,最近凡是不明的外來人口都要查一查,據(jù)說是一個大學(xué)生殺了人還在逃呢!公安局怕這人化裝成要飯的混人耳目。”

“竹竿”便衣沉默了。阿標心里的害怕像無限的蟲子爬上來,也許這一次自己真的會被送進公安局,那時候自己要被剃成光頭,穿上囚服了。阿標想到小明,在別墅大門前時,阿標先被電棒擊的一陣發(fā)暈,他看到了四五個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把自己捆了起來。而小明拼命掙扎,咬傷了一個便衣,那便衣疼得猛踢了小明幾腳,小明終于躺在了地上,干瞪著白眼不住地呻吟。

阿標感到小明微弱地呼吸,低聲喚著:“小明!”半晌,阿標聽到弱弱的回音,“我在這呢?!卑溯p聲問:“小明,你怎么樣了?”只聽小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沒事……我只是頭好疼,好想睡覺……我看到我的媽媽了?!薄鞍?,其實我不叫小明……我叫秦明,梁山上的霹靂火秦明,可是他們都說我是傻子……所以我從來不和他們玩,我寧愿和阿黃阿黑他們玩?!毙∶鞯穆曇舾趿耍袷青哉Z:“我要睡覺了,等阿黃阿黑長大了,一起去打敗那個大狼狗,然后搶他的肉吃……哈哈。”

“老弟?!薄爸窀汀北阋鲁聊艘粫终f話了:“你聽大哥說一句,公安局來人說,那是他們,我們做我們的。要是我們把這兩個精神病留在收容所,留一天就得養(yǎng)一天,公安局一個月不來人我們就得養(yǎng)一個月,這都是要錢啊!現(xiàn)在收容所還缺錢用呢,弄不好自己還搭錢進去,你說是不是?再說了,那個受傷的小子要是死在我們收容所,我們不僅要花更多的錢,要是搞出什么新聞來,弄得整個鎮(zhèn)子都議論我們,值得嗎?”

司機聽后點了點頭,說:“還是大哥說的有道理,我剛來,還真不知道這些呀?!谴蟾缒阏f,我們該怎么辦?”

“竹竿”便衣摸了摸下巴,下定了主意:“趁著夜黑,開到鄉(xiāng)下去,直接把它們送到農(nóng)村去,到那時,他們的死活就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了。記住,要扔的遠一點,一個地方一個,解開繩子,讓他們自生自滅去。”

司機問:“這會不會太殘忍了?”“竹竿”便衣咳了一聲,說:“哎呀,老弟,你還是不懂呀。這些精神病留在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還要浪費糧食,說不定哪天給你鬧出點事情來還不負法律責(zé)任,不把他們殺了也算是人道主義了?!薄爸窀汀北阋聫淖约旱目诖锾统鲆缓杏裣?,抽了一根含在嘴里點著,緩緩地吐了口煙,說:“老弟,你看過報紙沒有,其實這就叫地方保護主義。”司機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阿標重重的舒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地方保護主義”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但是想想小明,也許阿標再也見不著他了。

(七)

阿標再次睜開眼時,小明已經(jīng)在車上消失了。他知道一定在自己昏睡時,二人把小明扔下車去的。日后便再也見不到小明了,一想到此,阿標心里一陣悲痛。這個世上弱者的悲劇時刻都在上演。

車子停下了,阿標被二人拖下車,手腳的繩子也被解開了?!熬桶阉釉谶@里吧。老弟,走,回去睡覺去。”“竹竿”便衣說道。阿標看著車燈在顛簸中漸行漸遠,自己緩緩地站起來,渾身卻冷得發(fā)顫。他四下里看了看,西邊像是一座小村莊,有幾戶人家亮著燈,時不時還有幾聲狗叫;村頭有一個大池塘,他看到霧氣從水面升起來,朦朦朧朧的一片。

阿標想起小時候的冬天,會經(jīng)??吹揭埖呐菰诔靥晾?,大概是因為泡在水里不會感到冷,而且又能洗一洗身子。于是阿標走到池塘邊,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剝的一絲不掛,把那件破碎的夾克整齊地疊放在岸邊,然后用手輕輕的伸進水里,又猛地縮回來,冬天的水實在是太冷了。

但是阿標覺得沒有什么可怕的,殺人的事情都做過了,難道還怕冷水?阿標吸足一口氣,猛地撲進水里,撲通撲通游到池塘中央。附近的狗大概聽到了水聲,“汪汪”地跑過來對著池塘亂叫。

“但愿不要把我的衣服銜走?!卑苏驹诔靥林行模簧睿瑒倹]及胸膛,可上面水涼下面水溫,他這才知道冬天游泳的好處了。阿標把頭埋入水中,把自己身上多日的污垢洗干凈,似乎身體都輕了許多。岸上的狗聽不到聲音,無趣地走開了。在水里的阿標,覺得自己像泡在溫泉里,真不愿意再回到岸去。

可是阿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覺得很糟糕,急忙上了岸,一邊穿起衣服,一邊摸了摸夾克的胸口。然后連滾帶爬的沿著小路跑。不一會兒進了村子,阿標拼命地在一塊泥地里滾了幾圈,將泥土向自己的臉上頭發(fā)上抹去,等到覺得自己覺得不成樣子時,阿標放心地嘆了口氣。

原來阿標怕洗過澡后,人們更容易認出自己,所以急忙找些泥土把自己弄臟。阿標覺得自己很可悲,他看到不遠處的操場上有幾堆草垛,于是走過去從草垛間拔了幾堆稻草鋪在地上,雖然稻草有些扎人,但是還可以勉強取暖的。

天漸漸的亮了,太陽軟弱無力的照在大地上,慘白色的沒有什么溫度。阿標坐在草垛中間,昏昏沉沉的打著盹兒?!罢媸翘蓱z了,天氣冷的沒有地方躲,在草堆里取暖。哎,真可憐。”阿標乜斜著眼,看著一個顫巍巍地背影走過來,那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她緩緩地走到阿標面前,遞過來一碗熱水和幾塊鍋巴,“吃吧,這個給你?!崩夏棠陶f。

阿標接過水和鍋巴,咧著嘴對老人笑了笑,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鍋巴,又把水喝完。阿標把碗遞給老人,老人擺了擺手:“這碗我多得很,你出來要飯連碗都沒有,自己留著用吧?!闭f完,嘆嘆氣便回自己的屋去了。

老人就住在草垛旁的一間平房里,阿標感激地看著老人離去。但是自己肚子仍然很餓,只好拿著碗去村子里,一天下來,阿標竟然可以飽餐一頓,這使他有了想要留在這里的念頭。傍晚時,阿標坐在草垛間,望著老人昏暗的燈光,心想:“多好的一個老人,她就一個人住嗎?她的兒子女兒呢?為什么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覺得這個村子的人還是不錯的,最少不像街上的那些人冷漠。最重要的,他們不可能認出自己是誰。

老人房子里的燈滅了,遠遠地從村子里傳來狗叫聲,天上的星星出來了,滿天光彩。睡意涌來,阿標沉沉地睡了去。

(八)

夜半時分,一條銀河橫貫夜空,月亮似乎已經(jīng)落山,星光也黯淡下來。這樣的村莊,靜謐祥和,看不到城市的人影和燈光。

阿標這時醒來,他想起老家的母親和妹妹,那個窮鄉(xiāng)僻壤、誰也不會去的地方,冬天的晚上也是這樣。數(shù)十年里,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卻不想自己辜負了所有人的希望。倘若父母親戚聞知這樣的事,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但是如果不上大學(xué),就不必碰上那些人,就不會淪落至此。即便永遠貧窮的守在山里,也不愿在城里飽受欺凌。要是在小時候,躺在茂盛的油菜花叢里,聽蜜蜂在耳畔嗡嗡地采蜜;看蝴蝶在草叢間翩翩起舞;看藍天上幾朵白云悠悠自得;聽遠處嘩嘩地流水聲,等到炊煙裊裊升起,太陽在西邊落紅了天,媽媽在田埂上喊著:“回家了!……”

然而這一切都不會存在了。阿標聽到一陣翅膀拍打的聲音,從老人房子的一角閃過一個身影,正往草垛間走來?!斑圻邸睅茁暎白犹咚榱税说拇赏搿D怯白訍汉莺莸負溥^來,一只手抓住了阿標的衣襟,他看到一張憤怒至扭曲的臉,氣沖沖地恐嚇自己:“你個臭要飯的,擋老子路,小心老子打死你?!?/p>

阿標見那人又高又壯,便不敢反抗,便咧著嘴,傻笑了幾聲,嘴角流出的口水滴在了那人的手上。“原來是個精神病,白耽誤老子時間?!蹦侨怂﹂_手,在草上擦了擦,另一只手竟然抓著一只雞,雞的頭夾在翅膀里,像是已經(jīng)死了。阿標見那人抓著雞,三步做兩步便逃走了。

早上的時候,阿標聽到老人無力的哭喊:“誰又偷了我的雞啊?那是我最后一只生蛋的雞了,還準備用來孵蛋……哪個沒良心的東西,連我老太太的雞也不放過呀,這已經(jīng)是第五只了……”周圍的鄰居圍觀過來,阿標遠遠地望著,他知道小偷就是昨晚那個人。

大家都在安慰老人,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扶著老人,對著人群外大罵:“哪個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王老太的雞也偷,不怕天打五雷轟!就算吃到肚子里也會吐出來?!蓖趵咸娕藥妥约毫R,擺擺手說:“算了,他三嬸啊,偷了就偷了吧,罵也罵不回來了?!?/p>

“王老太,你怎么就這樣算了呢?”一個個子高高中年男人站了出來,阿標看了一眼,正是昨晚的那個人。只見男人頭發(fā)錚亮,面色油光,穿著一身休閑裝,很是斯文。“蘇子,難道你知道是誰偷的?”王老太問。

蘇子說:“嬸子,你也知道,我蘇子一個人一般夜里很晚才睡,但我從來不敢這樣的事。昨天晚上,我聽到你家草垛間有很大的動靜,我估計被那個要飯的給偷去了。王老太不相信,問:“怎么可能呢?他才來一天,也不知道我的雞放哪呀!”

阿標一下子慌了,沒想到那蘇子竟然把罪名嫁禍給自己。蘇子帶著一群人圍觀過來,阿標依舊咧著嘴笑著。蘇子指著草垛間一些雞毛說:“你們看,這是什么。我想肯定是這要飯的餓極了,把這雞活吞了下去,就剩這些雞毛。”眾人一聽,都有些害怕。阿標望著雞毛,心想那一定是昨晚蘇子留下的,現(xiàn)在卻把小偷說成自己,但是阿標心里明白不能爭辯,一定要裝傻,不然自己的后路也沒有了,阿標故意流出許多口水來。

“把他打死吧,這該死的要飯的,留在我們村子早晚要做壞事。”蘇子喊了起來,眾人也紛紛說:“這樣的人留著也是浪費糧食,不如打死他?!?/p>

“算了吧,蘇子?!蓖趵咸f了一句話,“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偷一只雞不必要別人一條命??!放他走吧,讓他別再來我們村子了?!?/p>

阿標爬起身,傻笑著跌跌撞撞地離開這個村子。他笑著笑著,忽然留下了眼淚,原來不論是城里還是農(nóng)村,都一樣容納不了自己。

(九)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卑嗽俅蜗氲搅诉@條真理。

他從村子往鎮(zhèn)里去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尋多警車在村子里走訪。他怕那些見過他的村民因此而記起了他,因而他只能白天睡在角落里,晚上借著一點點星光向鎮(zhèn)里奔跑。他知道,夜晚城鎮(zhèn)往往是燈火通明的。阿標覺得,自己若是能回到倉庫,興許還能見到小明,還有阿黃阿黑。他這樣想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都愈發(fā)亮了,腳下也輕了許多。

阿標到達鎮(zhèn)里的時候正好半夜,路上的行人不多,許多店面都關(guān)門了。阿標走在街上,肚子不停地叫喚,他向四處看了看,想找一戶人家討點吃的,可這似乎是個幻想。阿黑無力地躺下來,靠在了一扇大鐵門上,回頭看卻是一棟別墅。

阿標苦笑,別墅院子里的狗叫了起來,他想起小明在車上說的那句話:“等阿黃阿黃長大了,一起去打敗那只大狼狗……”阿標心里一酸,但是身后的看門狗卻在叫個不停,看來它是不敢走自己誓不罷休,這讓阿標又想起那個保安。于是阿標向鐵門內(nèi)吐了吐口水,自得的離開了。

阿標摸索到一條漆黑的巷子,靠著墻癱坐下來,那里沒有燈光,有些偏僻。在黑暗中,阿標腦子里翻涌著,像海嘯虐過得海面,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了。阿標曾經(jīng)構(gòu)想著自己未來的美好藍圖,找一份工作,有一個心愛的妻子。他曾希望寢室的兄弟能夠認同自己,但當(dāng)他睡在充滿騷氣的被子里時,他所有的忍耐都被趕走了。當(dāng)他們倒在了血泊中之后,他連自己回去的路也沒有了。于是他只能裝瘋賣傻地茍延殘喘,他聽到不明真相的人們對自己的議論,“殺人狂魔”、“變態(tài)殺手”,然而自己真是這樣一個人嗎?是他們不給自己機會,使得自己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殺人狂魔’怎樣,‘變態(tài)殺手’又怎么樣,一切都已注定,沒有誰會理解自己了,未來對自己只有一死。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挨餓,現(xiàn)在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了?!卑丝嘈α藥茁暎X得自己心血翻涌,將要發(fā)泄自己所有的憤恨。

巷子里傳來一陣忽緊忽慢的腳步聲,“噠噠”的像是高跟鞋落地的聲音。阿標遠遠看到一個苗條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那影子越來越近,忽然看到地下的阿標,嚇得后退一步,差點摔倒。見阿標沒有動靜,放下步子小心地挪著。

一陣香風(fēng)撲入鼻內(nèi),阿標忽然想起室友們整日討論女同學(xué)的香水,想起他們圍坐在電腦前,看著來自大洋彼岸所謂的“文藝片”,他想起之前暗戀的一個女同學(xué),每天打扮得都極為美麗,但他從不敢正面看上一眼。

阿標猛地把她撲倒,把那女子的兩腿抓住,不待女子喊叫,便壓在女子的身上,捂住了她的嘴巴。女子在身下激烈地反抗著,阿標小聲地對女子說:“不要動,只要你不叫,我不會做什么的。”

女子點點頭,阿標放開手后,仍在坐在女子身上。女子嚇得含著淚說:“我有錢,全…全給你?!薄拔矣绣X。”阿標從口袋里掏出已經(jīng)皺巴巴的二百元錢,看來,這二百元錢再也寄不出去了。女子見阿標拿出二百元錢后,害怕的趕忙捂住胸口,哭道:“不要啊……不要啊……”

阿標懂了,女子怕自己強奸她。但阿標本來并無此意,女子喊起來,但令他起了好奇心。阿標推開女子,用力撕開女子的胸膛,兩只雪白的乳房蹦出來,像黑夜里的電燈泡一樣。阿標用嘴親吻上去,使得女子反抗更加劇烈,她一巴掌扇在了阿標的臉上,哭喊道:“你這個混蛋……”

阿標的臉火辣辣的疼痛,他看到女子的胸脯被自己的嘴玷污了,他感覺自己糟蹋了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從出生以來,他見過這么美好的東西,只有媽媽的乳房。阿標曾經(jīng)深惡痛絕于那群“用下身思考”的禽獸,而今天自己竟然也變成這樣。阿標將女子的衣服穿好,自己坐在一邊,那個女子依舊哭哭啼啼,捂著胸口。

“對不起。”阿標說,他把二百元遞給女子,“你能為我買份盒飯嗎?”

(十)

女子面帶懼色地將兩盒盒飯遞了過來,并把剩余的零錢遞給阿標。阿標搖搖頭說:“其余的錢你自己留著吧,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卑私舆^飯盒,說:“謝謝你,你可以走了?!迸拥玫缴饬?,呆了一會,之后若有所悟似的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阿標看著面前的兩盒盒飯,白色的飯盒使他想起了女子的乳房。他笑了,這么大半夜女子還可以買到盒飯,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但是他一定知道驚慌的女子和人們說了什么,以致于女子離開后竟然還會自己回來。然而,面前的兩盒盒飯,確確實實是自己最后一頓飯了。

阿標將飯盒里的飯全部吃完后,在漆黑的巷子里瞇了一會,天就亮了。當(dāng)他睜開眼時,他笑了,面前的一群人,竟然讓自己活到早上。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云一動不動,凝固著像屋檐下懸掛著的冰凌。他看到眼前一群人驚恐地望著自己,各各說要打死自己,卻沒有一個人敢動手。他們那畏懼的眼神,像是會因此而染上瘟疫。阿標哈哈大笑時,周圍的人竟會一齊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到了昨晚的女子,夾在人群中間,瞳孔里充滿了對昨夜的后怕。

在一陣討伐聲之中,一個路過的小學(xué)生向自己吐出了第一痰口水,那口水還夾著早餐牛奶的味道。緊接著無數(shù)的口水飛來,混著細小的石子沖向阿標的身體。阿標不還手,他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也許這樣讓他感到更加的快樂。一塊磚頭飛過來,砸到阿標的腦袋,鮮血流淌,阿標腦子“嗡”地一下,倒在了地上。他笑著,許許多多拳腳涌向自己的身體,如暴風(fēng)雨般,使阿標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脫。他看到自己的血液從鼻子腦袋里流出來,流成了一條河。

兩名警察撥開人群,對人群喊道:“行了行了,泄了憤就行了,都走吧?!卑丝吹皆S多人依依不舍的樣子,臨走時額外贈送一腳,一邊還振振有詞的唾罵。警察將癱倒在的阿標拷起來,抬進了警車。

終于,阿標凌亂的長發(fā)被剪去了,身上破碎的夾克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囚服。賣早點的張大嬸曾經(jīng)來探視過阿標,她只問了一句:“孩子,你真的是殺人犯嗎?”阿標點點頭。

再也不會有什么流言蜚語了,再也不會有什么惡意的詛咒了,一切都會隨著自己的消失而消失。阿標被兩個持槍的武警押著,緩緩地走在行刑的路上。那是一片山林,松柏依舊那么蒼翠,然而灌木已經(jīng)枯萎了。山上的風(fēng)很大,阿標覺得不再那么刺骨,山頂上“嘩嘩”流著融化的冰水,春天快要到了。

“有什么要說的嗎?”一位武警問他,阿標搖搖頭。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一陣風(fēng)吹過,天空的一朵白云散作幾塊,像是清明上墳時用的紙錢。

槍聲響起之后,阿標感到身子飛塵似的向天空飛去,飛向了另一個世界。阿標躺在油菜花地里,聽蜜蜂在耳畔嗡嗡地采蜜;看蝴蝶在草叢間翩翩起舞;看藍天上幾朵白云悠悠自得;聽遠處嘩嘩地流水聲,等到炊煙裊裊升起,太陽在西邊落紅了天,媽媽在田埂上喊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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