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梧桐課箋
晨霧中的文學院像幅洇了水汽的工筆畫,七點五十分的陽光穿透梧桐枝椏,在階梯教室的橡木講臺上灑下碎金。鄭加柱從麂皮公文包取出教案時,前排幾個女生不約而同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檀香墨的氣味正從包著藍印花布的鎮紙下漫出來,那是文學院代代相傳的儀式感。歐陽清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看著教授灰藍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在晨光里折射出珍珠母貝的光澤,筆尖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洇開小片墨漬。
"我們今天的課從倉央嘉措情歌切入,探討民歌轉調對現代詩韻律的影響。"鄭加柱按下老式錄音機的播放鍵,降央卓瑪的嗓音裹著電流雜音漫過教室。歐陽清在"轉山轉水轉佛塔"旁畫了道波浪線,突然發現教授挽袖口時露出的皮表帶邊緣有圈淡淡的白痕——像是常年佩戴婚戒留下的印記被轉移到腕間。后排傳來紙團落地的輕響,鄭加柱轉身的幅度帶起陣松木香,粉筆頭在空中劃出拋物線,精準落在打瞌睡的男生課桌上。
"王明陽同學,請你分析'端端溜溜的云'這句的復沓手法。"鄭加柱用粉筆抵著黑板,袖口滑落時露出小臂內側的褐色小痣。歐陽清忽然想起昨夜在古籍庫看到的場景:他踮腳取書時,同樣的位置曾被頂燈照得宛如琥珀。此刻教室后排傳來壓抑的笑聲,王明陽漲紅著臉支吾,窗外的麻雀正啄食昨天學生灑落的芝麻糖碎屑。
下課鈴混著細雨敲打梧桐葉的聲響漫進來,歐陽清抱著帆布包在走廊徘徊。雨水順著民國時期的鑄鐵窗欞蜿蜒,將鄭加柱遠去的灰藍身影洇成水墨畫。她小跑著追上時,聞見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嬰兒爽身粉味——這味道昨天出現在圖書館A區17架,當她抽出那本《康巴弦子》時,蒙塵的書頁間正飄出這樣柔軟的甜香。
"老師,您上周提到的這本書..."歐陽清將包著牛皮紙的書遞出,帆布包帶在掌心勒出紅印。鄭加柱后退時公文包撞上消防栓,金屬撞擊聲驚飛檐下的雨燕。他摘銀框眼鏡的動作帶著醫者的精準,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陰影:"這是朵森格路風馬書店的版本?"歐陽清怔住了,她今晨才在扉頁發現那個褪色的購書章:2011年8月15日,拉薩朵森格路南段。
廣播突然爆發的運動會進行曲撕破雨幕,鄭加柱重新戴上眼鏡的速度像按下某種開關。"這類田野調查資料..."他的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敲出穩定節拍,聲音卻比課堂低了三度,"需要配合《藏族音樂地理》對照閱讀。"歐陽清低頭盯著自己的球鞋,發現教授左腳鞋跟沾著片銀杏葉——正是她夾在《倉央嘉措秘傳》里的那種扇形葉片。
秋雨在文學院哥特式拱窗上織出漣漪,歐陽清站在公示欄前數玻璃裂紋。青年教師風采展里,鄭加柱的證件照泛著經年的黃,簡介欄"已婚"二字旁有道鉛筆劃痕,像她昨夜在圖書館檢索系統里看到的借閱記錄——他最近五年借閱的二十七本書中,有十九本與她今年的書單重合。雨滴順著銅制窗框滾落,在"2015年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的字樣上折射出細小彩虹。
周五的紫金山飄著松針發酵的氣息,歐陽清踩著濕滑的紅土往天文臺挪步。選修課學生們擠在觀測站門口,看鄭加柱調試那臺1934年德國制造的折射望遠鏡。他卷到手肘的袖口沾了松脂,講解日珥時小臂血管隨手勢起伏如山脈:"這種紅色來自氫元素的H-α譜線..."歐陽清突然發現他后頸的褐痣旁有道淡白疤痕——像她父親手術縫合后的痕跡,這發現讓她心頭莫名揪緊。
"歐陽同學?"助教的呼喚驚得她后退半步,帆布包帶勾住三腳架。鄭加柱扶住鏡筒的瞬間,尾指擦過她手背的溫度像冬日的暖手寶。山風掀起觀測日志,2019年10月18日那頁的"金星合月"備注旁,有人用鉛筆寫著藏文符號——后來她查遍資料才知那是六字真言的首字。
暮色中的圖書館頂層飄著陳年紙漿的味道,歐陽清數到第三十七次腳步聲經過自習室。牛皮紙包著的《藏族音樂地理》安靜如繭,借閱卡上"鄭加柱 2019.10.21"的墨跡未干。她將臉貼在冰涼的書頁上,2016年的購書章旁有圈可疑的水漬——昨夜這里下過雨,古籍庫的穹頂曾漏下半晌秋霖。
平安夜的詩會籌備會充斥著膠水與松木屑的氣息。歐陽清抱著《那一天》的詩稿走向休息室,聽見虛掩門內傳來童聲:"爸爸要給我堆雪人哦!"鄭加柱的無名指在手機屏幕反光里忽明忽暗,戒圈內側的磨損處閃著銀光。她后退時撞翻走廊的圣誕樹,松針落進脖頸的刺痛感,竟比去年在八廓街磕長頭時更甚。
第二章冬至線香
冬至前夜的文學院氤氳著矛盾的氣息——墨錠在端硯上研磨的沉香與食堂蒸籠溢出的糯米甜味在回廊角力。歐陽清捧著青瓷碗穿過人群時,瞥見鄭加柱正在教研室窗前修剪臘梅。灰色高領毛衣的袖口沾著幾點朱砂,那是昨天批改《關雎》意象分析時,后排男生撞翻印泥濺上的。她忽然想起那男生紅著臉解釋的模樣,就像此刻斜插在鈞窯瓶中的梅枝,顫巍巍擎著將開未開的花苞。
"鄭老師嘗嘗我們班的赤豆元宵。"學習委員不由分說把青瓷勺塞進他掌心。歐陽清退到資料架后,透過《四庫全書》的間隙窺見那截手腕——內側的褐痣隨著舀湯動作時隱時現,恰似她昨夜夾在《倉央嘉措情歌》里的銀杏葉脈。瓷勺與碗沿相碰的脆響中,她聞見赤豆沙里摻了桂花蜜,這是江南冬日的秘方。
走廊突然爆發的玻璃碎裂聲驚得鄭加柱手腕一抖,甜湯在教案上洇出暗紅圓斑。他跨過滿地瓷片時,歐陽清注意到他皮鞋底黏著半片銀杏葉——正是她清晨夾在圖書館借書卡里的那片。受傷女生手腕的血珠滴在碎玻璃上,折射出鄭加柱緊抿的唇線。他扯下頸間灰格紋圍巾按壓傷口的手法過于專業,直到三日后歐陽清才在教師通訊錄里窺見真相:鄭師母是鼓樓醫院最年輕的外科主任。
暮色中的琴房飄著松脂與陳年桐油混合的苦香。歐陽清在給《康定情歌》填新詞時,鋼筆尖突然被窗外飄進的梧桐絮卡住。鎖孔轉動的聲響驚得她碰翻墨水瓶,靛藍墨跡在譜紙上漫漶成青海湖的輪廓。鄭加柱僵在門口,夕陽從氣窗斜劈進來,將他身影裁成兩半——抱著教案的上半身在光里,沾著粉筆灰的皮鞋尖藏在暗處。
"我來還《音樂地理》。"歐陽清將牛皮紙包推過去,麻繩系的是藏族吉祥結。鄭加柱的食指撫過書脊那道淺痕,三年前他在先鋒書店買下此書時,收銀臺旁的留聲機正放著才旦卓瑪的《酒歌》。窗外飄來糖炒栗子的焦香,混著琴房松木地板受潮的霉味,讓他想起妻子孕期總愛點的鼠尾草線香。
平安夜的積雪在圖書館飛檐上結成冰凌。歐陽清呵著白氣翻開《藏族民歌集》,借閱卡上新鮮的"2019.12.24"墨跡未干,壓著她半年前留下的"2019.6.15"。兩個日期間有道鉛筆劃痕,像布達拉宮長階上朝圣者磨出的凹痕。指尖撫過鄭加柱的名字時,頂燈突然閃爍,驚見扉頁夾著片風干的格桑花——與去年她在拉薩大昭寺門前拾到的那朵紋路相同。
跨年夜的月光被凍成脆生生的薄片。歐陽清在公告欄前數鄭加柱年度考核表上的水痕,"家庭和睦"四字暈染處透出底層的"2018年度優秀教師"。轉身撞見真人時,《藏族音樂簡史》滑落濺起的塵埃在月光中懸浮,泛黃的購書小票飄出2016年3月15日——那是她初入南大的春天,先鋒書店的玻璃窗上還凝著倒春寒的霜花。
"這是您落在琴房的。"鄭加柱遞來的牛皮紙帶著體溫,封皮"端端溜溜的云"字跡未干。歐陽清觸到他指尖的松煙墨漬,這苦香與他袖口的檀香在寒氣中發酵,竟比昨夜室友私藏的梅子酒更醉人。遠處突然炸開的煙花照亮他鏡片上的霧氣,那瞬間她看清教案內頁的筆跡——將"轉山轉水轉佛塔"的"轉"字寫出了十七道回鋒。
元宵節的教研室成了燈籠的海洋。歐陽清在"轉山轉水轉佛塔"的燈謎紅箋下駐足,看鄭加柱的影子從身后覆上來。他取獎品時腕表擦過她耳尖,秒針跳動的震顫順著三縷編發鉆進血管。鍍銀書簽刻著"不負如來不負卿",背面的2015年南大出版社logo泛著氧化后的黯光——這年份在他簡介欄里對應著博士畢業的夏天。
驚蟄的晨露還凝在窗欞,鄭加柱講解《在那東山頂上》時開了半扇窗。歐陽清的鋼筆突然不出墨,甩筆的剎那,墨點濺在鄰座男生雪白的襯衫上。當那塊淺灰格紋口袋巾遞到眼前時,她發現角落"ZJZ"的金線已有多處開綻——這分明是嬰兒口水巾改制而成,紗布的經緯間還嵌著未洗凈的奶漬。
春分的陽光將圖書館頂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棋盤。歐陽清哼唱《西藏民歌考》扉頁的鉛筆譜號時,身后傳來松枝折斷的脆響。鄭加柱的咖啡杯在木桌上磕出新月狀白痕,褐色液體在杯沿晃動的頻率,與她夾在書中的心電圖檢查單波紋出奇相似——那是上周體檢時儀器捕捉到的異常悸動。
清明雨洇濕了文學院百年青磚。歐陽清在儲物柜發現牛皮紙包時,銅鎖孔還凝著晨露。拉薩帶回的轉經筒鑰匙扣刻著六字真言,附頁藏文歌詞的起筆與鄭加柱批改作業的紅勾弧度一致。她追到西樓梯口時,灰色風衣下擺剛閃過轉角,空氣里檀香與嬰兒奶粉的氣息,正像那日他搶救傷員時,圍巾上沾染的血腥與消毒水味的復調。
谷雨那天的梧桐絮飄得人心惶惶。鄭加柱講解自己舊作《青稞酒》時,將"沉著的銀河"念得格外綿長。歐陽清低頭記錄時,淚水把"轉山轉水轉佛塔"的批注暈成墨色漩渦。前排女生突然驚呼,原來有片梧桐絮粘在她睫毛上,在晨光中晶瑩如淚——就像去年深秋,她站在八廓街看到的那些凝結在轉經筒上的晨霜。
第三章紙鳶斷弦
立夏的晨露在文學院天井的青石板上凝成珠串,歐陽清涮洗筆筒時,水面倒映出鄭加柱深灰西褲的褶皺。竹節紋領帶隨他彎腰的動作輕晃,檢查篆刻作業的指尖染著朱砂——那是上周帶學生拓印漢瓦當時沾上的礦物顏料。她忽然想起昨夜圖書館檢索系統里的記錄:他借閱《藏族民歌圖譜》的日期,精確對應著她飛往拉薩那趟航班的起降時間。
"下刀要像牧民捻羊毛,急不得。"鄭加柱指點漢印作業時,尾指懸在印泥上方三寸。歐陽清盯著他袖扣的云紋,那紋路與昨夜在八廓街買的銀鐲內側鏨刻的吉祥圖案如出一轍。晨光穿透紫藤花架,在他后腰襯衫皺褶間游走,像牧民在草原上趕著光的羊群。
玄武湖的蟬鳴裹著水汽漫進涼亭。鄭加柱講解《格薩爾王傳》喉音技法時,紙鳶影子掠過石案上的松煙墨字。歐陽清的鋼筆滾入草叢,俯身瞬間瞥見他皮鞋內側的卡通創可貼——淡粉色佩奇圖案邊緣已發毛,讓她想起拉薩客棧里那本被翻爛的《藏地育兒百科》。遠處風箏線突然斷裂,紙鳶栽進湖心的漣漪,驚散了一群正在覓食的綠頭鴨。
梅雨季來臨前夜,古籍修復室的樟腦味濃得嗆人。歐陽清端著糨糊碗推門時,正撞見鄭加柱用駝毛刷為《安多民歌抄本》除塵。臺燈將他側臉拓在宣紙墻上,睫毛的陰影恰落在殘譜的"月亮彎彎"處。"這種記譜法..."他緩慢轉頭,蒸騰的糨糊熱氣模糊了彼此的眼鏡。歐陽清倒退時碰響身后的博古架,明代青花瓷瓶里插著的孔雀翎羽簌簌顫動。
小暑的溧水田野蒸騰著稻香。大巴拋錨時,鄭加柱蹲在路邊檢查輪胎的姿態,讓歐陽清想起牧民修理牛車的模樣。后頸汗珠滾進襯衫領口的軌跡,與她手中冰鎮礦泉水瓶身的水痕同步蜿蜒。手機里爆發的童聲唐詩朗誦驚飛白鷺,她聽出那是《靜夜思》——三年前開學典禮上,他作為教師代表致辭時引用的正是李白的月光。
圖書館頂層的熱浪將古籍熏出陳年藥香。歐陽清翻開《康巴民歌集》時,泛黃藥方飄落膝頭:當歸三錢,遠志五克,字跡力透紙背。當她借著夕照辨認"2017.8.7立秋"的日期時,身后傳來保溫杯蓋擰緊的輕響。鄭加柱的投影覆在書頁上,將那行"主治心悸失眠"的醫囑裁成兩段。她想起體檢報告上"竇性心律不齊"的診斷,耳尖開始發燙。
立秋詩會的射燈在鄭加柱婚戒上淬出冷光。歐陽清朗誦《東山月亮》破音時,評委席傳來鋼筆墜地的聲響。散場后撿到的評分表上,"情感控制"欄里的未閉合圓圈,像她去年在納木錯見過的冰湖裂縫。有學生說鄭教授離開時踩碎了走廊的枯葉,那聲音像極了藏歷新年摔糌粑的悶響。
白露夜的桂花香滲進琴房松木地板。歐陽清驚醒時,灰色西裝的袖口里襯繡著"Z.J.Z 2014",磨白的針腳處溢出嬰兒爽身粉的奶香。月光透過氣窗將布料經緯照得分明,她數到第2014根紗線時,發現領口內緣有塊暗紅印漬——與那日他搶救學生時,圍巾沾染的血跡形狀相似。
棲霞山的腐殖土散發著發酵的甜腥。鄭加柱的登山杖在楓葉堆畫出半圓時,歐陽清鏡頭里的他忽然轉身。無人機驚起的老鴰叼走漁夫帽的瞬間,她看清帽檐內側用金線繡的藏文縮寫——正是《瑪尼石上的月光》歌詞首字母。帽兜里飄出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進溪流,與三年前初遇時教室窗臺上的那片紋路相同。
寒露時節的梧桐葉在收發室窗前旋成金雨。歐陽清拆開錯投的拉薩包裹,雪蓮花瓣從《衛藏民歌志》扉頁滑落。簽收單上的字跡力透紙背,收件日期"2020.10.8"的墨香未散——那是她三年前在文學院公示欄前,用手指抹去"已婚"二字旁雨痕的日子。轉經筒鑰匙扣突然發出輕響,六字真言在陽光下流轉,與儲物柜里那個仿品的鍍層厚度分毫不差。
霜降清晨的爆裂聲驚碎教研室玻璃上的霜花。歐陽清看著鄭加柱撕到半途的10月23日臺歷頁,那銀色圓圈標注法與他妻子手術排期表上的標記如出一轍。飛濺的暖瓶碎片中,有塊映出他瞬間蒼白的臉——就像去年深秋,他在古籍庫發現那本《藏醫心要》時的神情。
立冬餃子宴的面粉在鄭加柱大衣肩頭落成雪原。歐陽清包的薺菜餃子在沸水里綻開時,他夾走破皮的那個說:"真正的歌謠往往誕生于殘缺。"熱氣蒸騰中,她看見他鏡腿的卡通創可貼換成了藍色恐龍,與那日皮鞋里的佩奇創可貼組成隱秘的父愛圖騰。有學生拍到他蘸醋時在桌面畫出的符號,后來被藏語教授認出是"守護"的連筆字。
小雪那日的雨絲將借閱卡上的"鄭加柱"暈成水墨遠山。歐陽清指尖停在"14:25"的借閱時間上——昨日此刻,她正在公示欄前默記他的辦公室電話。古籍庫的穿堂風突然掀起窗簾,露出窗外正在鎖自行車的灰色身影,車筐里的幼兒園書包拉鏈敞著,露出半截《藏族兒歌精選》。
大雪封路時的琴房成了孤島。鄭加柱送來的暖手寶裹著藍印花布,溫度與他掌心相似。隔門討論《藏族和聲體系》時,暖氣管道震落的樂譜背面,那半句藏文歌詞的起筆走勢,與三年前他批改作業的紅勾弧度完美重合。歐陽清將暖手寶貼在耳畔,聽見絨布內層傳來極輕的鈴鐺聲——后來才知是他女兒掛飾上的微型轉經筒,此刻正在某個書包隔層里隨風輕旋。
[if !supportLists]第四章?[endif]未央歌闕
梧桐葉從蒼綠染作鎏金再褪成枯褐的三個月里,歐陽清在古籍庫的臺歷上劃滿了藏歷節氣符號。直到初雪壓斷紫藤老枝那天,琴房的暖氣片開始發出哮喘般的嗡鳴。
冬至后的薄雪將文學院飛檐勾勒成宣紙上的工筆,鄭加柱的深灰圍巾掃過琴譜架時,驚落了《安多民歌》里夾著的銀杏書簽。歐陽清彎腰的瞬間,瞥見他皮鞋后跟新換的卡通創可貼——戴著聽診器的泰迪熊,與三年前搶救學生時用的急救包貼紙同系列。雪粒在琴房氣窗上漸次融化,匯成細流漫過2017年某屆畢業生刻的藏文祝福語。
"第三章需要補錄牧區原生態和聲。"鄭加柱的鋼筆尖在稿紙邊緣畫圈,墨跡暈染的小太陽正巧框住歐陽清學號尾數"0927"。窗外掃雪車的叮當聲驚飛麻雀,琴房老掛鐘的銅擺卡在兩點二十五分——這個時刻在借閱記錄里出現過七次,對應著他借閱《倉央嘉措秘傳》的精確時分。
古籍庫的樟腦味在春節前愈發濃烈。歐陽清翻開《衛藏民謠輯錄》時,半張牦牛乳糖紙飄落膝頭。2016年的包裝上,布達拉宮的金頂已褪成暗赭,糖紙邊緣的齒痕與她三年前在拉薩客棧吃過的乳糖如出一轍。檔案車軸承的吱呀聲中,鄭加柱的投影覆在索引柜上,食指正撫過她剛歸還的《情歌修辭學》書脊——那道磨損恰在"禁忌"章節處。
驚蟄的細雨將借閱卡上的"鄭加柱"暈成氤氳山巒。歐陽清數著《倉央嘉措秘傳》借閱記錄里連續七個日期,最新墨跡被水漬洇開處,隱約可見"2023.3.5"的鉛筆痕跡。樓梯間突然爆發的嬰孩笑聲透過門縫滲入,她聽出是《格薩爾王》童謠改編的鈴聲——上周民俗學講座,鄭加柱的手機在講臺上震動時,就是這個稚嫩的聲音在念"雄鷹飛過雪山巔"。
浦口火車站的江風卷著鐵銹味。歐陽清取景框里,鄭加柱調試錄音筆的手闖入老月臺的斑駁磚墻。婚戒投影在鐵軌上延展成銀線,貫穿蘆葦叢消失在輪渡鳴笛處。飄落的梧桐絮粘在他發梢,像去歲深秋她在大昭寺檐角見到的初雪。當他對焦的紅色激光點掃過她鏡頭時,取景器突然顯示電量告急——就像那日在天臺,他遞來的備用電池帶著37度的余溫。
清明前的龍井香裹著宣紙霉味。歐陽清推開教研室的門時,鄭加柱正撕下4月4日的臺歷頁。碎紙簍里半張兒童畫展宣傳單印著"親子手工坊",被藍圈框住的日期已過半月。鐵皮柜震落的轉經筒鑰匙扣滾進地板縫,六字真言的金漆在陰影中黯然——與她包里那個在安檢X光下閃爍的亮度相差三十流明。
谷雨的云層壓著音樂樓天臺。鄭加柱示范"拉伊"唱法的喉音時,風箏線影在教案上劃出五線譜。歐陽清的錄音筆斷電瞬間,后排女生正議論他腕間新換的護身繩——褪色的金剛結與她三年前在八廓街求的那對,本應用朱砂線纏繞而非棉紗。當帶著體溫的電池遞來時,槽內淡藍創可貼的卡通恐龍,與他女兒衛衣上的圖案來自同個IP。
立夏暴雨夜的老圖書館像艘沉船。鄭加柱搶救《康巴婚俗歌謠》時,醫用膠布在白襯衫下透出規整方格,醫用膠布的粘貼方式顯露出專業手法——十字交叉固定法,與歐陽清私藏的一張照片里看到的鄭師母手術服胸牌上的圖示一致。。護身繩在腕間晃成虛影,她認出棉紗已從絳紅褪成灰白,正如藥方上"遠志"二字在歲月里的消磨。嬰兒潤膚露的奶香混著古籍霉味,在破損書頁間凝成琥珀色的嘆息。
答辯會的吊扇攪動小滿的燥熱。歐陽清闡述轉調規律時,鄭加柱轉動婚戒的頻率與窗外蟬鳴共振。評委傳閱的評分表上,"優秀"等第被鋼筆戳破的孔洞,恰好對應《那一天》副歌的切分節奏。散場時拾到的會議紀要背面,未完成的五線譜止于"轉山"的第四小節——正是她畢業論文錄音里采集到的牧羊人顫音。
槐花綴滿學士袍的芒種清晨,歐陽清在更衣室鏡前調整流蘇,她的畢業論文被收入《民族音樂研究年刊》,附錄里特別鳴謝了G103古籍庫的1934年望遠鏡觀測記錄——那是鄭加柱帶她初識H-α光譜的起點。鄭加柱作為導師代表走過長廊時,胸前的鋼筆折射出虹彩——與他妻子手術服反光條的材質相同。擦肩而過的剎那,牛皮紙信封從西裝口袋滑落,拉薩郵戳的日期"2023.5.21"墨跡猶新。她蹲身時嗅到信封口的酥油味,與畢業旅行那年在扎葉巴寺聞到的供燈氣息毫無二致。
秦淮河的晚風裹著夏至的溽熱。鄭加柱被抹上奶油的瞬間,歐陽清在雕花窗后數他眼尾細紋——比三年前在公示欄證件照上多出兩道。夜游船的汽笛震碎玻璃上的淚痣倒影時,他腕表的反光斑恰好圈住那個光點,如同當年天文臺望遠鏡鎖定的金星合月。有學生拍到他擦拭眼鏡的濕巾上沾著金粉,后來證實是兒童舞臺妝的閃片。
離校前夜的圖書館頂樓,老管理員遞來的牛皮紙包泛著二十年陳墨的苦。歐陽清摩挲2013年購書章時,版權頁滑落的藥方寫著"遠志10克,合歡皮6克",醫囑日期恰是鄭加柱博士論文答辯日。借閱卡最新一行墨跡力透紙背,將七個年份連成六字真言的輪廓——她突然想起昨日在車站,那兩個轉經筒共振的頻率正是108赫茲,與佛珠捻動的標準頻率相同。
南京站第六候車室的穿堂風掀起往事。鄭加柱彎腰為女兒調整口罩時,歐陽清看見他后頸的褐痣旁貼著卡通退熱貼——與答辯會那日他擦汗的手帕同色系。小女孩胸前的轉經筒與她包上那個同時轉動,酥油燈般的輕響中,她終于讀懂那些借閱日期背后的密語:每個時間節點都精確對應著她人生的重要時刻,像無聲的守望者標記著銀河兩岸的星軌。
開往成都的列車播報第三次提醒時,歐陽清最后回望玄武湖方向的云層。那些曾被天文臺望遠鏡捕捉的氫元素紅光,此刻正在積雨云深處醞釀新的光譜。她抱緊檔案袋,牛皮紙摩擦聲與月臺上轉經筒的輕響,在穿堂風里合成一段未命名的和聲。穿過鑄鐵穹頂的光柱里,億萬塵埃飛舞如當年天文臺觀測的星際微粒。她將暖手寶貼在《藏族民歌圖譜》扉頁,2016年的購書章邊緣泛起淡淡朱砂色——那是風馬書店用傳統礦物顏料加蓋的印記,遇熱后藏青底色中隱隱透出六字真言的暗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