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那時年少的我來說,心中一直有一個秘密不愿公布于眾,不愿和任何人訴說。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靈的最深處,那是只有我可以到達(dá)的地方。那里純潔而安靜,沒有來自外界的干擾與喧嘩。那年少時的心就像一個水晶球,清澈透明但易碎。
清晰地記得那一天,雪下得特別大,潔白的雪花在空中自由地飛舞著。灰蒙蒙的天空就是它們巨大的舞臺,它們時而旋轉(zhuǎn),時而左右搖擺,時而垂直下落。不一會兒的功夫,整個校園都已被調(diào)皮的雪花所占據(jù)。
每個人的心底,都曾有一扇不愿開啟的窗,里面住著不能回首的過往。對我而言,秘密的開始或許就是那天的周五。
那天周五,下午會比平時少上一節(jié)課,以方便路遠(yuǎn)的同學(xué)回家。看著這鵝毛大雪,本來已經(jīng)興奮的我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下那么大的雪,公交車要很久才會有一輛,而且是很難擠的,我們要如何才能回家呢?
望著窗外一片銀白的世界,看著小雪花瀟瀟灑灑的飄落人間,我的思緒也跟著飛舞了起來。我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了,現(xiàn)在他們還好嗎?爸爸的病好些了嗎?媽媽還是每天那么勞累嗎?
“張曉麗下課后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老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猛然回頭卻看見班主任王老師已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機械式地點頭,開始為剛才的溜號后悔不已。
老師找我去辦公室,不會因為我剛才上課沒有認(rèn)真聽講吧?我一向是個遵守紀(jì)律的好學(xué)生,偶爾開一次小差卻被班主任老師抓個正著,看來今天的運氣真是不佳啊。我深深地嘆了口氣,一邊收拾書包,一邊開始胡思亂想。
“曉麗,剛剛在想什么呢?連老師走到你面前了都不知道?想得那么入神,是不是在想隔壁的那個帥哥啊?”同桌李婷用胳膊輕輕碰了我一下,笑嘻嘻地看著我。
“才沒有了,我剛才,我剛才只是在想,要怎么回家而已……”我吞吞吐吐地說著。
“別逗我了,你當(dāng)我是兩歲小孩子???那么簡單的問題,你能想得那么入神?”李婷不依不饒地問道。
“不和你說了,解釋了你又不信,你先回家吧,我還要去老師的辦公室一趟。下雪天不好擠公交車,晚了還不知有沒有車呢?”我一邊說著,一邊向李婷揮了一下手,直徑向老師的辦公樓走去。
紛紛揚揚的雪花依然下個不停,我煩燥地用手撥掉了衣服上的雪花,用力地甩去了頭發(fā)上逗留了雪花。
一會見了老師要如何解釋?我只是想回家而已,這樣一個簡單而單純的理由,老師會相信嗎?老師會因此找家長嗎?如果是這樣我就向老師求情,我就不走了,直到她答應(yīng)我為止。我一邊想著,一邊挪步走到了老師的辦公大樓前。
王老師的辦公室在二樓最里面的位置。我邁著沉重的步伐,緩慢地向樓上走去。不知為什么,我的兩條腿向灌了沿一樣沉,我使勁地拽,用力地拉,可是兩條腿卻依然紋絲不動。眼看著時間在一點點地移動,我急了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兩條早已僵硬的腿從地上拔了出來。我強行地拖著它們來到了老師的辦公室門口。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透過狹窄的縫隙,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王老師正端在辦公桌前,低頭批改著作業(yè)。對面坐著英語老師,正在一邊喝茶,一邊和王老師聊著什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輕輕地敲了敲辦公室的門。隨著那清脆的敲門聲,我的心又開始怦怦地跳個不停。
王老師沒有抬頭,依然低頭批改著手中的作業(yè)。英語老師抬頭看見我,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進(jìn)來。我屏住呼吸,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當(dāng)我走進(jìn)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幾位老師在辦公。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向門外看去。我低著頭,怯生生地走到王老師的辦公桌前,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師,你找我嗎?”
聽道我的聲音,王老師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我,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對我說:“你坐下吧,我有件事想和你談?wù)?。?/p>
“不,不用了老師,我還是站著比較好。”我急忙說道。通過觀察老師的表情,我心里有了底,看來不是為剛剛上課溜號的事情。我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好吧,我想和你說說關(guān)于勤工儉學(xué)的事情。”說著王老師從她的抽屜里拿出了一份勤工儉學(xué)的表格。上面寫著幾個同學(xué)的名字,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排在第二位。
“我們班現(xiàn)在有五個同學(xué)申請勤工儉學(xué),可是每個班級只有一個名額。經(jīng)班委討論決定:李旭更符合標(biāo)準(zhǔn)一些,所以我想把這個名額安排給他,你有什么意見嗎?”
“沒,沒有意見,老師我沒有意見?!蔽也恢氲恼f著。鬼知道,我那天為什么要去填那份表格。
“那就好,李旭他五歲的時候父親因車禍?zhǔn)攀懒耍赣H因不堪重負(fù)離家出走。從此年幼的他就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現(xiàn)在連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也是東拼西湊的。所以班委一致做出了這個決定,還望你能夠諒解?!蓖趵蠋熛蛭医忉尩?。
“好的老師,我理解的,沒事的,你們考慮的很周到?!蔽壹泵φf道。
“嗯嗯,你能夠理解就好,你家里的情況我也有所了解,你父母也是非常不容易啊。這樣的吧,這也是我們辦公室老師的一點心意,你帶回去看看有沒有適合穿的。”說著王老師從她的辦公室桌子下面拽出了一個透明的大塑料袋子。里面裝滿了五六雙皮鞋??雌饋順幼舆€是很新的。
“你不要誤會,這里鞋子都是八九成新的,都是辦公室的幾個老師的,如果你不嫌棄就拿回家試試吧,看下有沒有合適的。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和老師講,不要一個人在課堂上發(fā)呆哦?!?/p>
聽了老師的這番話,我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一直紅的脖子根,我恨不得變成一只老鼠,找一個地縫鉆出去。我匆匆謝過王老師,低著頭,不敢看其他老師投過來的同情的目光,吃力地提著那個大袋子,走出了老師的辦公室?,F(xiàn)在我已不記得當(dāng)時我是如何走下的樓梯,只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臉頰發(fā)熱,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天空中依然飄著雪花,但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校園的房頂上、樹枝上、操場上、草地上早已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校園小路的雪卻早已被來來往往的同學(xué)們踩得很是結(jié)實了,那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映射出同學(xué)們回家的喜悅。
我探頭探腦地向外面張望著,很久確定了外面確實沒有人走動了。我才深深地吸了口氣,戴上了帽子,把帽沿用力地向下壓了壓。我想一想還是不放心,于是又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口罩,罩在了臉上。再次確認(rèn)無人后,我疾步地跑出了教師的辦公大樓,向?qū)W校的大門飛奔而去。
跑到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的地方我才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著粗氣,那么冷的天,我感覺到身體在微微地冒汗。我輕輕地擦了擦額頭上的細(xì)汗,回過頭向校園的方向望去,確定后面真的沒有人了。我一下癱坐在雪地上,痛哭失聲起來。
這下好了,不僅全班同學(xué),就連全校同學(xué)都知道我是貧困生了。以后同學(xué)們會怎么看我?兩年來我辛辛苦苦維護(hù)的形象就這樣被那張該死的報名表給找毀了。今天是老師募捐的鞋子,明天會不會是同學(xué)募捐的衣服?這樣下去,還讓我以后怎樣做人啊?
我家是窮,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是我卻不愿意在同學(xué)面前承認(rèn)這一點。我怕被大家睢不起,我怕同學(xué)嘲笑,難道這有什么錯嗎?
那天,班主任老師說:“現(xiàn)在班上有一個勤工儉學(xué)的名額,家里有困難的同學(xué)可以私下找我填下申請表。放心我會替大家保密。如果申請成功了,就可以用自己的勞動來減免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所以有困難的同學(xué)一定不要錯過一次機會啊?!?/p>
為了給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那天我鬼使神差般地填寫了申請表。當(dāng)時說好的保密呢?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向所有的老師來展示我的貧窮?
冰冷的淚水隨著我的臉頰滑落下來,流淌在我脖子上,流進(jìn)了我的衣領(lǐng)里,我由得打一個冷戰(zhàn)。此時我卑微到了灰塵,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心底里那個水晶球破碎地聲音。我的自尊心正在被一點一點慢慢地剝落。
當(dāng)我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中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母親焦急的站在院門口外面等候著,頭發(fā)上,衣服上都落滿了雪花。她不停的搓著雙手,偶爾會把雙手靠近嘴邊,深深地哈一口熱氣,那團(tuán)熱氣雖給母親的雙手帶來了短暫的溫暖,卻瞬間就被寒氣吞失不見。
見我回來了,母親是很高興,但她馬上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母親伸手接過我手中的袋子,她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母親提著袋子匆匆地走在前面。
看來母親是真的有些老了,頭上竟然可以明顯的看見幾根白發(fā)。母親的手也變得粗糙而厚重,不再是我記憶中那雙溫柔而細(xì)嫩的雙手了。這幾年下來,母親的臉上的多了幾道皺紋,明顯的比同齡人老了許多。想到這里,我的鼻子一酸,眼眶里有晶瑩的東西在打轉(zhuǎn)。
剛一進(jìn)房間,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的眼鏡上頓時起了一層薄薄的云霧,模糊了我視線。過了一會,那層霧氣從中間開始慢慢地向外擴(kuò)散開來,使我可以看清楚的眼前的事物了。
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幾碟香噴噴的飯菜,碗筷已經(jīng)整齊的擺放在桌子上了。但那飯菜卻已經(jīng)涼了,而且每碟菜都是完整的沒有被動過。
看見我回來了,父親連忙大聲地說道:“老閨女回來了!就等你了!飯菜都涼了,雪天路滑不好走是吧?”我點點頭沒有出聲,一屁股坐在熱坑上,開始享受這只有家才能帶給我的溫暖。母親很快把飯菜重新熱好端了上來。里面有我最愛吃的酸菜燉排骨和紅燒肉,可是我卻怎么也沒有胃口享受這特意為我而準(zhǔn)備的豐盛晚餐。
草草地吃過晚飯后,和父親簡單聊了幾句,便借口說我有些不舒服,就一個人躲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我的腦海中不停地浮現(xiàn)著在老師辦公室時的情景。我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倒流,這樣我就不會去填寫什么申請表,這樣我就不會在眾多老師面前像個乞丐一樣接受別人的施舍。
這時聽見了父母在外面說話的聲音?!澳氵@人也真是,不是讓你去外面等閨女嗎?你怎么去哪里撿了一袋子鞋回來?”父親看著我從學(xué)校拎回來的那袋鞋子向母親責(zé)問道。
“噓,小點聲!這個不是我撿回來的,你是老閨女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我想她今天心情不好可能和這個有關(guān)?!案改笁旱土寺曇魧Ω赣H說道。
”哦,這樣啊!唉,這些年,也確實讓你們母女跟著我受委屈了!“父親說著深深地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來時已經(jīng)快接近吃午飯的時間了。飽飽地睡了一覺之后,我的心情也愉悅了許多。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向父親講述了這袋鞋子的來歷,并描述了我當(dāng)時站在老師辦公室時的情景。“那么多老師都在那里看著,我真是感覺太丟人了。”我哭訴道。
聽了我述說,父親先是一怔,隨后立刻明白了我的心中的小記量。他點燃了一支煙,眉頭緊鎖著,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來。
父親呆呆地看著從口鼻中噴出的煙圈,慢慢地飄蕩在房間的上空,漸漸地悄失不見??粗菬燁^的火光,隨著父親的呼吸一閃一閃地忽明忽暗,我在一旁不停地哽咽著。
許久父親深深地吸了口手中只剩的煙頭,然后把煙頭在旁邊的煙灰缸里狠狠地一擰,那煙頭的火光瞬間熄滅了。
父身轉(zhuǎn)過身正視著我,對我說出來了讓我至今難忘的一段話:“孩子,家里這幾年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不是很好,讓你受委屈了。但是,孩子做人要講良心啊!在困難的時候,如果有人幫你,你一定要懂得感恩,而不是把那份善舉誤解為施舍或是在貶低人格!”
父親的這段話,就像和煦的春風(fēng),吹綠了我那片荒蕪的原野,就像溫暖的陽光,融化了我那冰封的心靈。我漸漸地釋懷了,明白了父親的用意。
周一我很早就回到了學(xué)校,決定坦然地面對這一切。感恩老師確實遵守了她的諾言,替我一直保管著這個秘密。沒有人對我提及這事,我也在記憶中刻意的將此事忘記。
直到有一天,收到了姐姐的一封信,我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瀾。
小妹:
前兩天打電話回家,聽媽媽說起了關(guān)于你的事情。電話里,媽媽非常的內(nèi)疚,她一直在不停地自責(zé)。因為不能給你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讓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但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該學(xué)會自己去面對真實的世界,而不是永遠(yuǎn)躲在父母的庇護(hù)之下。
還有一件事情,我今天要告訴你,雖然母親一再囑咐我要對你守口如瓶,但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必要讓你知道。
去年你收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最高興就是父母,當(dāng)然最犯愁的也是他們。為了幫你湊齊學(xué)費,父親大半夜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上打電話給我?guī)湍慵膶W(xué)費。卻不幸遇上了車禍,至今腿腳還落下了毛病。他們瞞著你,說是父親因喝多了,才出了車禍,這樣你就不必承受巨大心理的壓力。
那一年母親為了給你湊學(xué)費,把她心愛的戒指也給賣了。而這一切,因為不讓你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已經(jīng)封存了一年多的時間了。今天我將這個秘密告訴于你,并不是想打擊你,傷害你,而是想讓你變得更加堅強,想讓你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無論遇到再大的風(fēng)雨,家始終是你溫暖的港灣!
貧窮并不可怕,只要我們擁有一顆積極向上并懂得感恩的心,終有一天會迎來希望的曙光!
不知什么時候,淚水早已打濕了手中的信件,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寢室冰冷的床上,哭得無法自拔。
一縷溫暖的陽光透過寢室狹小的窗戶照射進(jìn)來,慢慢地溫暖了我的全身。就像母親溫柔的撫摸,就像父親倦倦的教誨。一點一點滋潤著我的心田。
親情是一股涓涓的細(xì)流,給我心田帶來甜甜的滋潤;親情是一縷柔柔的陽光,讓冰凍的心靈無聲融化,親情是一個靜靜的港灣,讓我遠(yuǎn)航的疲憊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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