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弦覺得自己的名字難聽爆了,總是有人聽到她的名字后來一句“你是不是會彈古箏啊?”“你會彈琴嗎?”“你會唱歌嗎?”,然后余弦一一回答不會,來人索然無味,就好像余弦不會唱歌不會彈琴不懂古箏就很侮辱她的名字似的。
更可怕的是,余弦從小到大的外號都是咸魚,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余弦的生活就像咸魚一樣,從一條活蹦亂跳孰事不懂的草魚變成了一條在鍋中慢慢煎熟的咸魚。
余弦上初中的時候差一分,交了一萬八的贊助費。初中三年勤勤懇懇地讀書,考高中的時候差0.5分上重點高中,又交了一萬八的贊助費。
高中三年,余弦的課桌上只有試卷和演草紙,憑借這三尺高的試卷,余弦終于像家人所希冀的那樣上了一所師范大學。
畢業后有條不紊地去參加考研,在圖書館奮筆疾書,總算是上了一個還算可以的研究生,然后研究生畢業就去參加招教考試,最后如愿以償地當一名語文老師。
余弦右手拿著一本人教版的語文教材,頁腳已經破破爛爛,書上的空白處滿是密密麻麻的字跡,紅色的筆跡,藍色的筆跡,黑色的筆跡,像是一條條知識的小溪源源不斷地涌向紙上。
余弦穿了一套得體合身的連衣裙,她用左手拽了一拽裙擺,然后腳踩著一雙高跟涼鞋,嗒嗒的踩進教室。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低頭寫著練習題,桌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試卷,試卷旁是一沓演草紙,紙上龍飛鳳舞的演草訴說著他們的思路。
余弦輕輕咳了一下嗓子,“同學們,要上課了,拿出你們的語文課本。”
正在寫題的同學們只有幾個象征性地掏出課本,將課本鋪開,但是課本的一側就鋪開了一張畫著有一條弧形的拋物線的試卷,黑色的水筆在演草紙上繼續飛舞著。其他的學生直接就在課桌上寫卷子。
極富音韻的上課鈴聲響起,教室里沙沙的寫字聲和鈴聲一起纏綿著,交相輝映。
“今天我們上的是李密的《陳情表》,大家知道魯迅先生當年是怎么評價這個的嗎?”
余弦張張嘴巴,她想說自己之前準備好的導語,但是卻如鯁在喉,嗓子那里有一根看不見的刺,刺著她的喉頭,同時也把她的話語打結。余弦看到幾乎沒有學生抬頭看她一眼,大家都是在低著頭寫著自己桌上的那堆試卷。
余弦知道自己帶的是理科重點班,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無比的重大。她知道他們有著寫不完的理科作業,她知道他們沒有文藝的細胞,她知道他們只想考大學不想在自己的課堂上浪費時間。他們的一切她都知道,她曾經也在語文老師的課堂上寫作業,被語文老師收過數學卷收過課外書,可是只有當她成為一名語文老師的時候才會明白自己的課沒有人聽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她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強勁有力的粉筆字,每一筆一畫都耗盡了她指間的氣力,她驀然地想起曾經為了練三筆字是怎樣將中指磨出一層老繭,又是寫完了多少字帖才將自己的丑絕人寰的字變成今天的清秀俊逸。
黑板上出現了三個蒼勁有力的粉筆字,“陳情表”。
臺下還是沙沙的聲音,墨跡在紙張上留下一道道思維導圖,留下一串串的思考的印記,卻還是沒有人抬起頭來看余弦一眼。
余弦轉過身來看著臺下的同學,她奮力地張嘴,嘴唇卻是微微顫抖著,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半圓的弧度,又無聲地閉上了嘴巴。
同學們因為這種突然的寂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到黑板上的蒼勁有力的粉筆字木然地低下了頭,手指握著的筆即使在他們抬頭的時候還是在紙上微微滑動著。
“今天自習吧。”
余弦合上剛剛打開的課本,從剛剛她懷著滿心的愉悅進來的門口換了一種心事重重的步速走了出去。
余弦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每天上課時的完全透明狀態,明明是一堂堂自習課,卻必須逼著自己完成一個人的獨角戲。
教室里,筆尖在紙上繼續摩擦著,留下一串串幻妙的數字。
2
星期六,是余弦的固定的家庭聚會時間。
每周的星期六余弦的父親都會把余弦叫到家里來吃飯,然后做好一桌的大魚大肉,飯桌上無非就是父親吹噓一下自己年輕時的豐功偉績,母親在飯桌上總是寥寥數語。
余弦的丈夫是高先生。高先生雖然姓高,但是長得只有一米七三,平生最討厭別人喊他高先生。
余弦是相親認識的高先生,大學時代談的男朋友卻在面試家長的那一關被斃了。母親很喜歡余弦的大學男朋友,但是父親很不爽,原因是那個男生是私企經理不是公務員。
男孩和余弦不是一個城市,相距一百公里,但是男孩愿意把房子買在余弦的城市,只要余弦的父親同意就立刻將房子買到這個城市。
余弦的父親和余弦吵了一個星期,余弦絕食,父親就跟她一起絕食,余弦上吊,父親就立刻也栓一根繩子在脖子上。父親還因為這件事情打了母親,余弦哭哭啼啼地最后在父親的面前給男孩發了一條訣別短信。
然后余弦就踏上了相親的征程。
最后余弦的家人相中的是高先生,然后余弦就和高先生結婚了。
余弦喜歡買買買,高先生就在旁邊說著不不不。高先生很會說話,余弦每次問他覺得覺得哪件衣服好看,高先生永遠都說她衣柜里那件好看,不會說余弦試的這件好看。
余弦問高先生哪個口紅的顏色適合自己,高先生就從余弦的化妝包里拿出余弦的口紅說這支好看。
那管口紅已經飽經風霜,看遍了人間冷暖,體驗過了世態炎涼,只等壽終正寢。
余弦和高先生一起去家里吃飯,高先生開車。
車外三十八度的溫度烘烤著整個車身,車里也是熱氣蒸騰,太陽光透過玻璃毫無保留地燙在臉上,身上,燙出一個個夏日的傷疤。
“高,開一下空調吧。”
高先生只是將領口的扣子又解開了一顆,右手趁著紅燈的間歇按下了窗戶的開關,將車窗的開口變得更大,“不用,開了窗戶呢,你瞧這自然風吹得多爽。”
“哦。”
余弦掀起已經黏在額前的劉海,用手掌在臉上扇著風。
“高,待會兒到門口的超市去給我爸媽買箱酸奶。”
“咱媽不是天天早上去奶廠打奶么,還買酸奶干啥?”
“哦。”
車在超市門口沒有一絲停留,一條流線型滑入了居民區。
“停車!”
高先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余弦你發什么神經呢?”
“我要下車!”
“余弦!”
高先生的車還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余弦掰動了車門的把手,發出“咔嚓”的聲音,高先生這才把車停了下來,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看著余弦。余弦卻背著包下車了,踩著高跟鞋向超市的方向走去,高先生猛一踩油門,車像一只離弦的箭一樣向小區的停車場駛去。
3
十年前余弦上高中,那個時候余弦買不起自己喜歡的漂亮衣服和漂亮鞋子,余弦魂牽夢繞了好幾天,終于在一道道幾何體一道道物理題中斷絕了念想。
十年后余弦在高中,有著教育部每月正常發放的幾千塊的微薄的薪水,余弦還是買不起自己喜歡的衣服和鞋子,余弦卻是在高先生的種種勸說下斷絕了念頭。
十年前的余弦進衣服店的時候看衣服總是不敢看吊牌,看也是膽戰心驚地看,十年后的余弦還是那樣不敢看衣服的吊牌。
余弦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敗極了,自己的工作沒有任何的肯定,自己的婚姻也是一片狼藉,每天在生活的茍且中煎熬著自己的短暫的一生,連買一件自己喜歡的衣服都要商量好久,等到買到的時候已經過了穿這件衣服的季節。
余弦可以想象的到自己接下來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十年的生活狀態,就是十如一日的備課,上臺講課的時候還是那群木然的學生做著其他科目的作業。二十八歲懷孕,二十九歲帶寶寶,三十歲看著孩子上幼兒園,三十五歲送孩子上小學。
然后每天去上課,看著學生們做著其他的作業,每周六回一趟娘家,每天忍受著高先生的否決,每一次都要和自己喜歡的東西說不。
周一的前兩節是語文課,同學們有的在桌上趴著睡覺,有的在趁著這幾分鐘的課間刷著一道數學題,有的在和同桌討論一個學習問題。唯獨沒有一個人在討論語文。
上課鈴響了,所有人在自己的課桌上擺上一本語文書裝裝樣子就又低下頭來寫著習題,但是講臺上沒有余弦的影子。
一分鐘后,有幾個學生抬頭看了一眼門口。十分鐘后,一個學生站起身去上了個廁所。再然后,整堂課都是安安靜靜的自習。
課間的時候有課代表去辦公室拿卷子,帶回來了余弦辭職的消息,整個教室里一片議論聲音。
“余老師上課很好啊!”
“我超級喜歡余老師的課的。”
“很舍不得余老師的。”
“為什么余老師要走?”
幾分鐘后,教室里又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在安安靜靜地刷題。
有人說,余弦和高先生離婚了,余弦去了上海,在那里找了一份編輯的工作。
有人說,余弦一直有一個自己的公眾號,現在都有十萬的粉絲了。
還有人說,余弦和自己的大學同學結婚了。
總之,咸魚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