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第一次見到八叔帶過來的姑娘,他皺了皺眉,不消說肯定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背地里和八叔說過這個事,叔,你別什么人都往我這領,我……每次說到這八叔就生氣地打斷他,你自己有啥本事,二十八九的歲數還沒成婚,工作也沒著落,嫌得了別人嗎?反正那姑娘我不喜歡,看著就傻乎乎的,沒個機靈模樣。他也堅持。
后來他還是娶了她,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從眾人的簇擁中撲到她的面前,她坐在床邊看著他從地上緩緩地站起來,面目有種說不清的苦悶和一絲詭異的笑意,然后慢慢靠近她,接著一口酒氣熏天的穢物從他的嘴里吐出來,正好吐在她的身上。她面無表情,站了起來,走到桌邊,迅速倒滿一杯水,然后扶著他坐下,服侍他喝下。他想掙脫她,說,我不用你管,一邊說著一邊喝下,哎呀,你走!
不知那晚是否行了云雨之事,但一個月后,她就開始有干嘔的情況出現。她懷孕了。結婚后他們同房不同床,他沒法愛她,特別是知道她不識字以后。這樣只可能是那晚做了那件事。統共沒有和她說過幾句話,八叔每次來,他都故意避開他,自己沒用,討了個老婆來已然不容易,故不可與八叔壞臉色看,又實在裝不得幸福模樣,只能避著他了。她卻一直忙前忙后,照顧家里,收拾家里,讓這個冷清的三間小屋盡量有點溫暖的神色。
從小被母親丟在路邊,被一個婦人收養,家里窮,沒給她念書,把她當做家里的勞動力,掙工分,給哥哥姐姐們掙上學的錢,穿哥哥姐姐們穿壞的衣服。長的其實不算丑,大概沒有受到過教育,少了點規矩和氣質來,脫不掉的稚氣和土氣。這些本不算什么,這種地方,娶個她這樣能干的,健康的,為家里傳宗接代,已然是幸事。然而她這些年不曾對誰動過心,八叔把他的照片給她,問她的意思,她拿著照片,只一眼就深深點了點頭。
他多好看啊,一米八多,深眼窩,眼睛算大,高鼻梁,留著點胡須,眉眼之間,全是自信的光芒。覺得他一笑就該是陽光普照,一哭就該是大雨滂沱。他又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嘛,銳氣而儒雅,至于為什么甚至淪落到找人說媒,全在于他的傲慢了,書讀的多有時候令人有些理想主義,甚至是孩子氣,大概是受不了工作的繁瑣和毫無創造性,以及單位里的種種勾心斗角,便回到鄉里來,過起了“采菊東籬下”的農民生活。他以為有一天他過夠了這生活,想回去也能回去,憑他的文憑學識,總能回去的。只可惜這一回來再沒有回去過。
她生產的那天,大出血了,醫生說:“你這肚里有兩個,危險了?!彼谑中g室外,不知道里面的情況,急得打轉,他媽也急,別晃了,消停會吧,你媽當年生你就是這大夫接的,媽信她。一會兒,護士跑出來說:“病人大出血,需要及時輸血!”他拿住護士的手說:“我去,輸我的!”
當時縣里醫院的血供應不足,尤其她這種情況又很特殊,孩子還沒出來,血就快流盡了,她年齡又小,一下子暈過去了,呼吸很微弱看樣子必須馬上輸血。沒想到,他的血型居然和她一樣,當他在同意書上簽自己的名字時,他感到心情很愉悅,仿佛所有對她的不公都能彌補回來,他的眼睛里面竟然充滿淚水,他想起結婚那晚,她坐在那很安靜,新衣服穿在身上似乎抹去了她的傻氣,臉上化了妝,飄來一陣香氣,當時大概是真心想去她身邊的。他又想起她在懷孕期間還照顧他爸媽,一樣的做農活做家務,并且服侍他的三餐,也不講話。有時候看到她坐在那盯著肚子,他也會笑著過去,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聽里面的動靜,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撫摸著他的頭,看著他的眉眼,在心里笑著,她感到無比的滿足。
她的手上全是割傷的痕跡,血管細沒法輸,醫生又割開她腳上的靜脈,給她輸血,他爸媽甚至叫來了她的家人,她的從省城趕回來的小哥還有她的母親,怕她一命嗚呼。
當手術室傳來孩子的啼哭,他連忙跑進去,怎么樣怎么樣?母女平安,只是病人失血過多,身體從此挎下去了,回去給她補補。
他下決心回去好好待她,可是他還是做了一件讓她心灰意冷的事情。
(2)
說到底來,他還是個懦弱的人,并且他的懦弱很可鄙,極好面子卻又沒本事,竟然拿她小哥給她養身子的錢還了生產時欠醫院的錢,也還了建造這三間小屋欠鄉里的錢。雖說她是被領養的,但是因她小時候為他小哥所做的貢獻,掙錢供他讀書,一直讀到大學,現在才能逃離那個沒有出路的村莊,來到城市安下,娶了個家庭不錯的姑娘,幸而還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故她小哥極愛她這個妹子,才拿出一筆數額不小的錢來,十分清楚的告訴他家里:這是我拿出給我妹妹養身子的錢,不是你們不能動,可是你們也知道我這妹妹生產時身體落下的病根子,若不及時調養,只怕日后有的罪受。
多年以后想起小哥這句話,頭疼欲裂的時候,她的眼睛里就流出混濁的眼淚來,她的兩個女兒只平和只安陪她一圈一圈走在后院里,問她頭還疼嗎,她說不出話來,模糊地吐出大概是沒事之類的話來。
關于那筆錢當初他的解釋是:眼前的事最要緊,無債一身輕嘛。對啊,他對于人際交往最要不得,他放浪,推崇道家思想,老死不相往來,又怎能忍受欠債的滋味來,竟不同她商量,徑自拿去還債了。這個薄幸兒,讓她在夜里哭干了眼淚。
之后甚至他怎樣補償――也沒有過什么實際行動,她都在心里憋著一團始終無法放出的氣。她沒有念過書,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然而她想擁有的愛情從不因此掉價,起碼他要愛我,她想,她不是張愛玲,她也不知道張愛玲是誰,為男人低到塵埃里的生活,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心若沒有她,低到塵埃里有什么意思呢。多少年以后她也不能釋懷,然而她對于他的愛,始終如一。
只平最不喜歡父親,甚至沒同他講過什么話,大概從小就被丟棄在家里,從未見過他幾次面,也許只是討厭他的做派,一味的驕傲自滿,在她眼里全是空口說白話,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神奇,她繼承了父親所有的東西,簡直是翻版的長相,琢磨不透的脾氣,自負到甚至是自卑的性格,這些東西都讓她受盡了苦頭。所以因之更不喜歡她的父親。
只安就不一樣,她自信、活潑、充滿生命力,她對一切東西都能投入熱情,且足夠聰明能在很短時間內學會,這是只平所萬不能及的,只平資質平平,很多東西不僅提不起興趣且很難掌握。只安很信仰愛情,也能主動追求所愛之人,這又和只平完全不一樣了。
只平只安這許多的的不同,使她們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到后來,兩人竟有些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