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九紀/文
窗外的蟬熱熱鬧鬧的叫個沒完,我用手扶著汗珠密布的額頭,轉頭望著窗外一抹盛夏繁茂的綠,腦子里嗡嗡的闖進今早的一場爭吵。
“我不想學了,跟你說了多少次,我學不下去了!”
畫面是蒙太奇式的電影手法,色彩渲染著旋轉著,母親的身影晃晃蕩蕩的模糊不清,像電影重慶森林里那個奔跑著鏡頭忽閃而過的樣子。
“砰!”最后出現(xiàn)的是摔門的巨響,我頭也不回的倔強卻在眼角余光的那抹身影上遲疑了許多。母親瘦削的身影,手上緊緊端著的牛奶瓶。我腦中嘈雜著閃出一絲悔恨,之后立馬被母親逼迫我學習時怒目圓睜的樣子戰(zhàn)勝了。
我眼前模糊的視線開始清晰起來,抬頭望去是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那個猩紅醒目的倒計時日子。心里面仿佛有一只蠅蟲在不斷啃食著,一股熱氣從我的胸口涌出,我掙扎的深吸一口氣,過了半晌頭卻重重的向下栽去。
“張曉婷!”
我猛的抬起頭,班主任瞇縫著眼用鼻子指向教室門口,一個穿著破舊校服的姑娘站在那,手里緊張不安的來回搓著。
“去,有人找你!”
我從長板凳上挪開黏糊糊的褲子,天氣熱的讓我的褲子總是和板凳黏在一起。周圍的同學稀稀拉拉著嬉笑著,我腦子昏昏沉沉著走出了教室門。
“同學,你是不是找錯人……”
姑娘的雙眼眼淚汪汪,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著,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
“玉梅,我怎么辦……”姑娘伸手撫上我的手臂,我看到她破舊校服上的油漬。目光稍往上一轉,停在她胸前的那個標志上。
“嶺山……六……中?”這什么學校啊,我怎么從沒聽過?
“這位同學,你別哭了,你總得告訴我你為什么哭吧?”
姑娘抬頭睜著她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忽然拽著我的手臂向前跑,我張著嘴正要往出叫,慌忙之中看向周圍,一片電影重慶森林里長鏡頭和短鏡頭交替出現(xiàn)的場景。我眼花繚亂著被她拉著奔跑,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
“我媽快不行了,玉梅!”站定之后,她突然說道。我半天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睛紅腫著。
“我不想念書了,媽病倒了,家里又沒錢,念書有什么用啊!”
她緊緊皺著眉頭,眼里滿滿的不甘,我腦子里快速閃過和母親爭吵的一幕,仿佛是同樣的問題,我站著猶豫不決著來回走動,她的眼神里透著那樣一種熱切的渴望轉而就被烏云覆蓋的陰霾天氣取代。我張著嘴想發(fā)出一個字,喉嚨冒著煙一般難受,舌頭僵硬著不會轉動。
“我不讀書了,軒華還那么小,我得出去工作呀。”她回頭望向我,堅毅的雙眼仿佛一把利劍,直刺我心里跳動的地方。“軒華……”我在心里反復念著這個名字,總覺得似曾聽過。她抬起袖子,使勁覆上自己通紅的雙眼,用力擦拭著早已干涸的眼淚。
又是一陣狂奔,她拉著我。這次停下來的地方是病床前。我再次試圖張嘴發(fā)聲,嗓子燒著難受,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病榻上是一位面部干瘦的女人,凹陷的臉頰讓她看著蒼老不已。眼角的皺紋深深刻著年輪,上面覆著一行清淚。那個喚我玉梅的姑娘伏在這個女人的床頭,我明白過來她是這姑娘口中病重的母親。
他們埋頭一言一語的說著什么,我仿佛站的很遠,什么都聽不清。那位母親伸手摩挲著姑娘的黑發(fā),一邊留下一個吻。她的眉頭緊緊的蹙著,嘴角卻一直銜著笑,眼淚劃過那滿是溝壑的臉頰流進她的嘴角。我的嘴里咸咸的,喉嚨緊緊的,拼命想要發(fā)聲說話,心跳一直要跳出嗓子眼。
一陣眩暈感襲來,我站定腳后跟,知道那又是重慶森林的長短鏡頭交替。這次沒有姑娘的奔跑拉著我跑,這次只有我一個人。生產車間特有的氣味,女工們穿著同樣的工服,都在埋頭苦干。這場景讓我想起小學語文課本上的一篇課文:梁曉聲的《慈母情深》。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極其瘦弱的脊背彎曲著,頭和縫紉機挨得很近。周圍幾只燈泡烤著我的臉。”
那個姑娘的背也那樣彎曲著,額頭上的汗珠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她使勁揉了揉雙眼,努力睜大眼睛。一個工長模樣的男人走過來,他嘴角一斜的站在姑娘身邊,兩輪細長的眉毛刻薄的往上挑著,兩片薄嘴唇不停上下碰撞。姑娘站起身來低著頭,唯唯諾諾著不停點頭,油膩的頭發(fā)緊緊貼著臉頰,她伸手沾去額頭的汗珠。
又是眩暈,周圍的一切掙扎著扭曲,我閉上了雙眼。
我的喉嚨越發(fā)的緊了,我先前拼命想從嗓子里擠出來話,是只有兩個字的母親。
眼淚咸咸的流過臉頰,母親的雙眼我怎會認不出?這是個錯亂時空的夢,我不能說話,但流著淚不愿醒來。那堅毅與不甘的雙眼,那熱切渴望的雙眼,那淚眼婆娑的雙眼,那是掙扎著想要改變的決心。我悔恨自己的沒有耐心,腦子里閃過門關上前母親的瘦削身影。
我在見到姑娘的母親時終于想起了軒華是誰,他是我母親的弟弟,軒華是他的乳名,母親只零星的提過一兩次。年少時的母親肩負著長姐的責任,在心里埋下了沒能好好讀書的悔恨種子。她懂得做工的不易,想讓我通過讀書來有更好的生活。我若能早日理解母親的逼迫,又怎會讓她紅著眼眶?
我在夢里呢喃不已,睜開雙眼時一陣模糊。我伸手沾去臉上的淚水,仔仔細細拿起了筆看向黑板,努力聽著班主任說的一字一句并默念在心底。再次瞥向教室門口,那個姑娘微笑著注視著我,和母親瘦削的身影漸漸重合在一起。
一元短篇小說訓練營-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