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再是我 讓我變成奔跑的云朵]
星期三 不知道被哪陣風吹來的小花先生
降落在市政廳附近降落在橘子鎮的時候我有點暈眩,抬抬手看表是上午九時整。我應該是降落在溫帶河流旁的,可是我嗅到了海洋的咸腥味,所以我一時有些無措。
我在這鎮上漫無目的地走。我什么也沒找,我只是打量它,像初見面的情人,彼此羞紅著臉好奇地窺探。
街道都是石頭鋪成的,小汽車開過身邊抖來抖去,已經很有些年頭了。這里曾經是盛極一時的鯨魚獵捕地。根據《環球年史日志》記載,這些石頭應當是為了船在陸地上運輸鋪的。
街道兩邊是紅磚的房子,有深綠色的屋頂。現在正是櫻花梨花開得熱鬧的時刻,兩邊的花樹簌簌地向下掉粉紅的花瓣。這個小鎮充滿了神秘的歷史感,正中央高聳的建筑是幢鐘塔,可是鐘只有表盤,依舊靠日影判斷時刻。
我抬手對了對表,分秒不差。鐘塔上有鯨魚狀的風向標,被風吹得擺來擺去。當我正懷疑手里的時針是否突然帶我穿越了時空的時候,我見到一個小女孩兒,她穿著及膝的水藍色裙子,上面有魚群和水草的圖案。
她看著我,雙眼看起來像琉璃色的貓眼石,空洞又帶點意外。我有些慌張,我定是最奇怪的外邦來客。
我剛從羅宋河的上游來,那的日光和泥濘的近灘讓我顯得狼狽不堪。我拿下帽子自我介紹,并且手忙腳亂地掰壞了我的指針。
這下糟糕極了簡直。
我告訴了女孩兒很多事情,外面的事情。雖然我確定這里是當下的時間,它卻與外面的世界中間隔了透明的膠質似的,無法穿透,氣味塵霧都進不到這里來。這里的海也安靜得像只藍玻璃。當我的雙腳踩在百年前安置的路基上,當滿鎮的花樹都一起搖曳了撒花的時候,當耀眼的日光跳躍在墨綠色屋頂上和鐵制的風標上的時候,我的心里出奇地安靜,像有個小人鉆進了我心里,用手用臉頰蹭著它,告訴它不用害怕。
這里讓我想起了玫瑰。這里多像她曾經跟我描述過得家的樣子,像得叫我怦然心動。我甚至開始相信也許還會遇到她。
可是小女孩兒的憤怒提醒了我。她用貓眼石樣透徹的雙眼逼問著我,你為何,你為何。天知道為何。我一直在走,走過山丘走過云群走到月亮上我都沒有停下來。我不知道怎么停下來。指針一直轉我就得一直走。我的雙腳不是我的,是我父親在走,是他在我意志里指揮著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有時一個人走在太陽刺人的沙漠里,差點要被渴死只剩下眼里有濕潤的時候,我不敢承認的是我在思考,這該死的理想到底何時我父親才能滿足,我何時能用雙腿為我自己走路。仿佛逐日的夸父,即使他最后渴死在還差一點的道路上,即使他竭盡了生命的去奔跑,后人還是嘲笑著他的迷途不返,嘲笑著他的愚蠢。
其實當我見到玫瑰的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該停下來了呢。她笑起來的時候萬般柔情,仿佛要融了世間萬物成她的背景。我怎么舍得走。可是我心里覺得莫名難受,有個聲音告訴我說你必須要走。
那是第三日的早晨,我的指針催我出發。它一再發出不安分的焦躁聲,我捏著玫瑰給我的信。我有兩個選擇,一 把指針丟到吞了人不留骨頭的大海里 二 我被指針丟到吞了人不留骨頭的大海里 我當時已經攥了指針在手里,甚至已經做出了要扔出去的動作。它在早晨的日光下閃閃發著光,鑲嵌的木頭盒子是我爸自己做的,他甚至雕了精巧的花紋圖案,底部刻著他的名字縮寫。我記得當時他做這只指針的時候,雙眼像星星般閃爍著光。那時候的爸爸萬般耀眼,即使在昏暗的房間,在煙味塵埃擠滿的候車室,他都神采奕奕得凸顯在人群里。
因為他心里裝著整座發亮的宇宙,他一直發著光。
即使他[拋棄]似的離開了我和媽去世界游蕩,他在我心里也一直是神跡般的存在。仿佛他眼里有星空,眉間有吞吐的云海,四肢像山脈和河流。對,就像那個死后卻成了宇宙的夸父。
我卻突然從回憶里驚愕了。 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父親講的故事的后半段。我一直耿耿于懷著我仿佛夸父般承載著永遠無法輕言的悲劇命運,我卻忘記了,他雖然沒有追到太陽,他雖然氣喘吁吁沒有終點死在了客途。可是當他死去了,他的眉成了云,四肢成了起伏的山脈,胸腔成了海,蜿蜒的血管成了永不干涸的河流,雙眼成了日和月。
故事的結局他從未死去,他成了宇宙日月。他未能追逐到太陽的原因是,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我捏著震動的指針,窗外是閃耀著的大海。我父親沉睡在這里,也許是為了喚我來告訴我這個。可是他卻也讓我遇見了玫瑰。我清楚知道我不會留下,因為我心里還帶著對我父親偉大的崇拜,還帶著一整個不實際的夸父逐日的夢想。玫瑰我如何能給你安穩的家,我尚不知道我會在哪里渴死,幻化成云,我如何能帶你走。
我太竭力了。面對著小女孩兒的質問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望著這玻璃片兒似的海我就想起玫瑰,眼前就升騰起抹不清的霧氣。我很想她,很想很想。她像玫瑰一樣跳舞,她紅紅的舞裙和嘴唇。
我想她。
可是我是個混蛋,我不止不告而別,我毀了她的夢想。我毀了一切。她還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嗎?我還會見到她嗎?
我把頭痛苦地埋在膝蓋里,我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小女孩兒還坐在旁邊,翹著腳看著海鷗銜食,來回沖著太陽仿佛銜著那顆巨大的荷包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乏味了,她沒有再追問我一個答案,她只是來回翻著我的旅行箱,把那些卡片讀了一遍又一遍,分類整理,又打開弄亂,再整理。她卻唯獨一直緊緊攥著玫瑰的那張。
后來風軟了起來,帶著點梨花還是櫻花的香,我也不記得。
小女孩兒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有這么多明信片我就很驕傲了。]
[到處旅行的那些人真是傻,為什么不停下來坐在家里炫耀炫耀。給路過家門的好朋友一人講一個好故事……]
[對,我還可以開博物館...我要把那只黑色的貓放在窗臺上,讓她檢查每個人的手指甲,不可以有灰塵………我要再畫一張rose的畫像…………我們還可以收門票……這樣就每天都有金槍魚三明治可以吃了……]
我望著橘子鎮除了水藍就沒有別的顏色的天空,聽到風向標叮叮鈴鈴轉了起來,好像女人熟悉的笑聲似的。然后我笑了起來。
我轉過頭去跟她說,[姑娘,經濟廉租房這里有嗎。我要靠海的,能當博物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