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有才華這回事嗎?如果有,歷史上被埋沒的所謂的有才華的人不計其數,為什么人類還是能好好地走到今天?
或許你會說如果他們的才華不被埋沒,現在的社會會更好。這是一個無法證偽的假設,因而也無從反駁。
《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具有開創精神的個人——“偉人”、“英雄”、“天才”——是因為塑造歷史的力量而贏得他的地位。他不全是卡萊爾(Carlyle)所說的神,他是在他那個時代、他那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他既是歷史事件的執行人和代言人,又是其產物和象征;若無形勢所迫,他的新觀念便不合時宜,無從實踐。
按這個說法,那些被埋沒的人才,是配不上“偉人”、“英雄”、“天才”這樣的稱號的,因為他們連在他所在的那片土壤上都沒有機會良好成長,更沒法在它之上塑造歷史。
我們應該在這個大前提看待那些被埋沒的人才,哀其不幸就行了,真的沒必要寄望他能帶來一個更好的世界。
那么,我們在吟詠古之懷才不遇者時,其實便落入下下乘了。因為所謂的自己的才華,就像女人眼中自己的孩子:無論多不像樣,但自己怎么看怎么都好。所以任誰都有資格寫出一首懷才不遇詩。
劉長卿有此自知之明,雖然也感嘆自己的遭遇,卻也心知怨不了旁人。唐代宗大歷年間,劉長卿蒙冤被貶,途經長沙賈誼故居,寫下一首《長沙過賈誼宅》悼念這位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古人: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三年謫宦此棲遲”,說的是賈誼被貶長沙,一來就是三年之事。
“萬古惟留楚客悲”,長沙屬楚地,楚客代指賈誼。賈誼是懷才不遇者的代名詞,千古唯此一人,當然屈原是賈誼之前的另一個,所以賈誼寫自己的心情時就抬出了屈原。
“秋草獨尋人去后”,“人去后”結合賈誼,可以當作用典看待,因為賈誼在他的《鵩鳥賦》里講過“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鵩鳥飛進房間傳說是一種兇兆,預示著房間的主人不久就會死去,賈誼在寫這篇《鵩鳥賦》時,也是預感自己時日無多了,然后自證預言般地夭折了。所以這里的“人去后”,不僅僅是人離開屋子,更是指人的離世,而在這里,更是對英年早逝的無限惆悵,一個人再能,能抵擋得了無常嗎?
“寒林空見日斜時”,“日斜時”也見于《鵩鳥賦》:“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當初正是在一個“日斜時”,鵩鳥飛進了賈誼的房間。如果按《紅樓夢》賈政的想法,現在劉長卿寫下“人去后”“日斜時”都是不祥的字眼,恐怕也是福薄之人。
“漢文有道恩猶薄”,這一句說不好是感嘆還是諷刺,明明漢文帝是一位有道明君,一開始對賈誼也不錯,卻陰差陽錯,最后還是讓賈誼走上被貶的命運。言下之意是,你說你是一粒金子,那要給你多理想的條件,你才能發光啊?
“湘水無情吊豈知”,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隱隱覺得,一個人的才華真是算不得多重要的事,埋沒了也就埋沒了,歷史不會發出一聲嘆息,而江水也像歷史一樣無情,它們都是一個色盲,不管有才華沒才華的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初賈誼被貶途經湘水憑吊屈原,屈原無知,此時劉長卿被貶途經賈誼故宅,寫詩憑吊賈誼,賈誼也是同樣沒有知覺。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這已經不只是在追問賈誼為什么會被貶謫到這個偏僻的所在,似乎更在說,既然不讓我發揮作用,為什么要讓我來人世一遭呢?豈不是多此一舉?在這里再一次感受到有才華沒才華并沒有多重要,整個歷史的進程,并不在乎幾顆金子被埋藏著不發出光來。
毛澤東在《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中就說得好: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牢騷太盛是因為眼量太短,而嫌池水淺,則是不會轉換角度和觀照物,只看自身,難免覺得天下人負我多矣。
才華被浪費還有一種形式,就像是現在許多人熱衷跑去美國。殊不知,美國不僅僅吸引中國的人才,而且還大量浪費中國的人才,把這些人才碾壓成社會的粉末。很多國內一流名校的優秀的學生去美國前心高氣傲,要成為世界一流的人才,要干一番大事。但最終經過幾年的讀書,居然變成了一個安心為追求一個白人中產生活而拼命的普通人。
我們可以說,把自己放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或者把自己放在能發揮作用的地方——比如在中國,而不是美國,在美國人才過剩,你太難出頭——的能力,也是一種才華,而且這種才華是讓你的其他才華不被埋沒的先決條件,你屑于一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