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柴桑居

 第一章隱隱柴桑居

  

  “晚歲躬耕不怨貧。支雞斗酒聚比鄰。

  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載后,百遍存。更無一字不清真。

  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辛棄疾

  

  柴桑城,坐落于九江縣賽湖村屬境七里湖灘,東臨浩浩蕩蕩的七里湖,西依碧波萬頃的鶴問湖。東晉赫赫有名的大詩人陶潛之故地。地古多喬木,樟松柏柳隨處可見,茶樹尤之茂盛。南玉兔、北拜臺兩座山巍峨聳立,遙遙相對。恰似陰陽、天地匯合之地,盡集煙鎖江南之美。

  雖與京城遠隔千萬里,消息不靈通,經濟不怎么發達,但也稱得上“世外桃源”、“人間仙境”。閑云野鶴,回廊亭臺,山色空蒙,煙水淼淼,乃古今第一靈秀之城矣。

  撐一支竹蒿,沿著潺潺水聲,撥開郁郁青青的葉,在青山隱隱處便尋到了一戶人家。門外兩樹桃花,恰似天上掉下來的一片云霞,桃花灼灼,沁人心脾。周圍茶樹環繞,茶葉青翠欲滴,想來主人未曾修剪過枝葉,才使得這繞屋的茶樹高低錯落有致,卻一點也不雜亂。不知是何許人有此非同尋常的雅趣。低矮的屋檐下三兩只雞在啄米,遠遠便能聽到咕咕咕咕的聲音。

  “惠兒啊,今晨怎么走得這么早?莫非是書塾有什么要緊之事?”輕柔的聲音傳入耳朵,微微有點沙啞,卻不失母親的慈愛之意。身上穿的雖是麻布大衣,沒有光鮮艷麗的色彩,但與門前那兩樹桃花一比,卻毫不遜色。她靜靜坐著輪椅上,目光溫柔至極,像一江春水,百般呵護著岸旁的柳樹。

  只見一位身高七尺左右的男子,掩上柴門,轉身緩緩向她走去。

  “娘,學堂今日并無什么要緊的事,只是冬天過后,天氣漸漸轉暖,最近有點春困。昨日小憩了會兒,手頭的事還未做完,您知道我的,做事不喜歡拖拖拉拉。學生們都勤學善思,我更要為他們盡職盡責。”聲音清冷而又溫潤,像炎炎夏日里的一口井水,又像融化了寒冬里幾尺之厚冰面的一抹暖陽,蘇蘇的。

  這男子身著淡藍的衣衫,淡淡的藍色好像被冰包裹住一般,整個人散發著清冷的氣息。除了衣角的那一朵潔白如雪的茶花,身上并無一筆多余的紋飾。一雙劍眉下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充滿了多情,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瞳孔純凈之極,一雙眼睛像是浸在水中的水晶般澄澈, 秀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他站在山光水色中,簡直比西施還要引人注目。

  此人便是縣城中赫赫有名的書塾先生——惠蠡。

  他白天在縣城的楠林學堂教書,博覽群書,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名氣幾乎家家皆知,也深受鄰里百姓的敬重。午時左右就在縣城的小茶樓、小酒館吃吃飯,在附近轉悠轉悠,經常待在楠林書院的藏書閣直到下午學生們上學時間。快酉時才歸家。縣城離家六七里,較遠,但是惠蠡這個人喜歡清靜,不喜歡吵吵鬧鬧,總覺得縣城的政治氣息、功利氣息有些濃厚,他淡泊名利,只想過“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的悠閑安穩的生活。因此在縣城之外的小村子里住著。

  “娘親還沒有吃飯吧,您的身子弱,要按時吃飯。現在雖然是卯時一刻,但是兒今天出門早,飯菜已經擺好放在桌上了,您行動不便,我推您進去吃吧。”

  繞到輪椅,他走到娘親身后,伸手輕輕推走了。手指纖細白皙,指節清晰顯露著。

  “等等,惠兒。”母親輕輕點了點頭,伸手示意他停下。

  “嗯?娘親有什么吩咐嗎?”男子立刻停下了腳步,側過身,微微彎下腰,對娘親笑了笑,左臉頰的小酒窩十分明顯,甜甜的笑讓人心兒都化了。

  “惠兒,你忙你的不用為娘親操心,我沒事的。腿雖然廢了,但飯還是能自己做的。你趕到縣城學堂,走的路不少,路上記得帶些干糧。現在是早春,咱們自己種的茶還為熟,待過些時日,娘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馬蹄糕。”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一副被歲月溫柔對待的美好模樣。

  “好……好……就聽娘的,昨天剩的三四個包子我微熱一下,路上帶著吃。這下您放心了吧,餓不到兒子的。”心里雖然微微一震,想到了什么,但是在娘親面前,還是保持微笑的臉,那個酒窩始終掛在臉上。

  惠蠡是個特別孝順的人,希望能常伴母親身邊,回到家就會帶母親到處轉轉,看看周圍的風景,給母親講講一天的奇聞異事,有時候抱怨兩句書塾孩子們調皮不聽話,自己說不醒,想打人又下不去手。母親總會笑著說:“跟你小時候呀,一個樣,不愛讀書,就愛干其他事情。又是舞刀弄劍,又是學木匠刻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又是假扮學徒跟著花匠師父弄花……”

  馬蹄糕,是從前母親最擅長的一種甜點。因為自己愛吃,母親就親手做給自己吃。那段時光,已不知過去了多少年,被封存,再風化,終似一陣煙,隨風而散。

  害怕母親察覺到話中有什么不對勁,他立刻接著道:“兒子什么時候讓您操過心呢?”說著推著母親回到了屋中。

  “誰說沒有?娘呀,現在就是不放心一件事。你雖然做事不拖沓,什么時間該做什么事,你都清清楚楚,但是這件事,你可一直拖著,娘不能不操心,娘要操碎了心啊。”她嘴角上揚,笑的像個孩子。

  “娘,您是不是又要提薈兒的事情了?”他眉毛雖然似皺非皺,臉上的微笑卻未曾褪去。

  “兒子還是挺懂當娘的嘛,你早日解決你的終身大事,娘早日報到大孫子大孫女,幫你們養一群孩子,多好。”

  一群孩子?惠蠡有種說不出的尷尬,自己從小便一身傲氣,從不低頭,繼承了父親將軍的英雄氣質,兒時經常被人叫成“冰塊臉”,霸氣太重,說話總是跟命令別人似的,一點也不平易近人,從來都不討女孩子喜歡。經過一些事后,現在雖然好點了,不知道從什么時間開始,學會了關心周圍的人和事,但也只是在默默地做好事,不希望讓別人知道。怕麻煩,比起接受別人的感謝,更希望沒人知道自己的好。

  “娘,您想的太多了,我們兩個是知己,普普通通的朋友關系,要再多些什么,那也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小心說到了“救命恩人”四個字,惠蠡有點擔心,立即轉了語氣說道,“娘,如果如你所愿,我把她娶回來家,那……”

  “那真是太好了,薈兒是個好姑娘,醫者仁心,又懂事孝順,雖然說不上天生麗質,但是我看著啊,比那些京城大家的女子要舒服。”沒等惠蠡說完,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夸起了薈兒。

  “姑娘人是挺好的,只是……您有沒有想過,到時家里有兩個“薈兒”,您吩咐我們時麻不麻煩?我們都不知道您喊得到底是誰了。”惠蠡苦笑著說。

  “這有什么麻煩的,我以后就叫你“蠡兒”不就好了。”惠蠡這下不知道如何反駁了,沒想到母親最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看的這么重。

  但是自己并無心上人,只想好好陪著母親度過余生,在有生之年能找到失蹤的妹妹。

  剛來到柴桑,與母親相依為命,在陌生的地方沒有親戚熟人,多虧了薈兒前前后后幫忙,才安了家。

  薈兒,是縣城里為數不多的讀過書的女子,也是楠林學堂的創始人范老先生的外侄女。薈兒的父母亡故早,她四五歲時就跟著叔父一家生活。

  范老先生是柴桑城的大文人,早年考了進士,但后來因為官場的險惡,想潔身自好,不忘初心,便放棄了殿試。百姓們雖然對此感到可惜,但是范老先生在柴桑城創辦了楠林學堂,這是柴桑城和方圓百里唯一一所大學堂,他給孩子們提供了讀書的好機會,可謂大功一件。后來范老先生娶了城里老中醫白石韋的女兒白芷為妻。白芷平時也在學堂里教書,學堂里的水涂室是她特意吩咐人修建的一個看病的地方,為學堂里的學生們偶爾把把脈,調養一下。

  薈兒住在楠林大學堂后院的雅蓁閣,范老先生視她為自己的親生女兒,從小給她的教育就很好。雖然范老先生對男女一視同仁,鼓勵女子也進書塾讀書學習,但只有極少數人愿意把自家閨女送去讀書,他們還是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家,就應該安守本分,待在閨閣之中,相夫教子,織布繡花,讀的書太多,是會毀了她們一生的。

  但薈兒不,從小就缺乏安全感的她,根本不想依靠男人過完一生,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審視和判斷。讀書,可以讓她變得更強。雖然不能在科舉考試中一朝成名天下知,但是至少她得到了精神上的支撐,足夠她享受自己的人生。這么多年的學習和實踐,薈兒也找到了自己的奮斗方向,像姨母一樣做個大夫,自己開一家小醫館,治病救人,救死扶傷。

  五年前,她隨叔父和姨母去拜臺山上采摘藥材,找到了滿滿兩筐需要的中藥。申時下山回家時,薈兒想去鶴問湖旁邊的懶亭周圍看看自己種的芍藥花開了沒有,叔父姨母也依了她,走了去懶亭的另一條小路。

  快到懶亭的時候,薈兒加快步伐,后來小跑了起來,跑著跑著突然停了下來。她遠遠看見岸邊好像有兩個人。

  “叔父、姨母,你們快過來!這里有人有生命危險。”

  聽到薈兒的呼叫聲,范氏夫婦急忙跑過去。只見這兩個人已經昏迷,渾身上下濕透了,那女子的腿被一大塊石頭壓著,手卻僅僅攥著旁邊的少年。

  少年約是十六七歲,眉峰似劍,嘴角發白,沒有被女子緊緊牽著的右手被劃破了幾個口子,身上的衣服紅一片,白一片,一看就是與人打斗過受了重傷。

  “薈兒,快,把蒲公英和白芨取出來。”范修焦急地說,“他們還有微弱的呼吸,幸好你發現的及時,再遲一刻恐怕救活幾率就沒多大了。”

  “阿芷,你檢查一下那位女子身上受傷的地方。薈兒,用芭蕉葉去盛點水過來。”范修解開少年的衣衫,只見胸口處紫黑一片,想是被人用腳重重踹過。但是嘴角發白,口中吐出的水有異味,口腔里還有殘余的食物碎屑,想是吃了什么中毒了。

  他先給兩人服下半顆藥丸,然后用給身上擦上藥材。

  “這位姑娘……這位姑娘的腿怕是不保……”白芷面色凝重,說話也哽咽著。對于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來說,不能幫助病人減輕痛苦,束手無策,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

  “我們三個人先把他們抬走吧,去岳父的醫館,想想辦法。岳父說不定有辦法,你別著急,現在最主要的是保住他們的性命。”范修一邊安慰白芷,一邊扶起少年,背在身上。“這塊石頭本不該出現在這里,鶴問湖邊沒有什么嶙峋怪石,想來他們是遭人暗害。這種事怎么會出現在柴桑呢?”范修疑惑不解,只怕是那里發生了什么事。

  把兩人送到了明心醫館,白老先生診了診,三個人用了很長工夫才勉強保住了他們的生命。

  “現在沒有性命危險,那少年傷的太重了,不知要昏迷到什么時候才能醒來,也不確定醒來是否還有意識。那女子的腿,受過重重一擊,不是磕到的,骨頭斷掉了,這輩子可能都站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什么人要如此般對他們,這是作孽啊!”

  看到負傷的兩人,白老先生不禁感嘆到,“我們柴桑城已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了,百姓鄰里一直和和睦睦,生活安逸,來看病的都是身體上的疑難雜癥。咱們救了他們的生命,但是不能救治他們的心理,后面的日子,恐怕要靠他們自己了。”

  輕輕嘆了一口氣,有接著道,“范修啊,當年你并未中狀元,我還是把女兒嫁給了你,你可知為何?”

  “請岳父大人明示。”

  “因為你的一句話。”

  “什么話?”

  “天下不屑有,民心愧對之。”

  “呵,岳父竟然還清楚地記得這話。當年背馳官場,只因前皇帝權勢太重,與忠臣針鋒相對,與小人親密無間。官場風氣不正,小人得勢,以至于圖波國犯我邊境,大將軍都與外敵勾結,出賣國家。最后落得天下大亂,民心惶惶,自己也不知逃去了何處?后來公孫稱王,開始時也是水深火熱,后來慢慢調養生息,百姓的日子倒是好了許多,但最近又不知京城發生了什么事,總是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呵,不過這些倒與我們關系不大,自打算放下做官的想法,我就立志在柴桑教書育人,為百姓多做點善事。”范修想到了當時年少輕狂的自己,正義凜然,“岳父為何突然提起了此事?”

  “沒什么,看到這個少年的面容,絕對氣宇非凡,倒是和你當年有點像。”說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范修轉過頭,看看那少年,雖然昏迷著,但是英姿颯爽,眉宇間透出一個字——傲。

  “只怕今后的柴桑城,會變的不太一樣吧……”白老先生雙手背后,搖搖頭,緩緩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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