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已凝視畫卷數(shù)息的魯衍突然喊了一聲。

魯父抬起眼皮,沒有說話。他探身去硯臺里蘸了蘸畫筆,又在畫卷上勾畫了一道。

“做我們這個行當(dāng),總得有點(diǎn)腦子。”他說。

魯衍沒心思琢磨父親這話有什么深意。他的臉僵得如同端硯一般,捏著桌角的手指幾乎發(fā)白。


魯父說的行當(dāng),是魂匠。

世上有木匠、鐵匠、理發(fā)匠,也有魂匠。魂匠的手藝,是鮮有人知的手藝。

這手藝的神妙,魯衍親眼見過。

魯父的畫筆,像是有種魔力。他曾經(jīng)輕易解決過一個尋上門來的仇家,不費(fèi)一刀一劍。動作揮灑自如,就像右將軍揮毫潑墨的酩酊①。他自如地在畫卷上頓下一筆,那人的頭就飄出一縷濃重的霧氣,就像墨汁一樣在空中暈開,又淡掉不見。人明明完好無損,但臉色卻立即白了下來,再不能忍受一樣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大汗淋漓,仿佛失了魂。魯父輕輕一點(diǎn),那人便連慘叫也無法,圓睜雙目不能發(fā)聲。

他曾經(jīng)見過一作惡多端的大漢,魯父在描出的人像上一筆頓下,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就像是稀泥一樣掉落下來。從此那大漢果真金盆洗手,后話不提。

他用小楷紫毫輕輕描過,就能平復(fù)你激蕩萬千的心緒。他用鼠須筆蘸了水一番涂抹,就能糾正你暴虐無道的性子。

魯衍曾問父親,魂匠是什么。

父親說了兩個字。

“修魂。”


魯衍努力回想著關(guān)于魂匠的一切,試圖將自己從變化的心神中拖拽出來。他好像看到父親的畫筆頓了下來,不過此時的他無暇顧及。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

從來不愿家人接觸自己職業(yè)的父親,為何會主動提起讓他觀摩?

注①:書圣大人王羲之的《蘭亭序》。大概不用多費(fèi)口舌了吧……

不久他就知道了答案。

“當(dāng)不當(dāng)魂匠?”

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和之前任何一個夜晚都一樣平常的夜晚。魯父坐在桌前,魯衍站在他身邊,燭光照在他手中的冊子上,他臉上的陰影隨燭焰跳躍一明一暗。

魯衍許久不言語。

“當(dāng)。”

魯父沉默了一陣子,摩挲了一下冊子起毛的封皮,把冊子交到魯衍手上。

“祖師爺留下來的東西。好好讀。”


數(shù)月后,魯父又將魯衍叫到面前。

“那書第九章講的什么?”

“ ‘妙手空空’。”

魯父抬了抬下巴。

魯衍走到桌旁,執(zhí)筆蘸了墨汁,在畫卷上很快地描了幾筆,便將房內(nèi)景物勾勒出了個輪廓,單單空下了一方硯臺。他繼續(xù)畫,隨著慢條斯理的著墨,那硯臺竟好像向這邊挪動了幾寸。

魯衍用筆尖蘸了蘸水,輕輕在畫紙上散開時,硯臺終于承受不住一般猛然沖上前來,在最后一瞬化作一縷煙霧被吸進(jìn)了紙,竟又化作一方硯臺出現(xiàn)在畫卷的空白處。

這樣說來有些詭異,甚至于魔幻。但沒有任何其他的事發(fā)生,硯臺安靜地附著在畫卷上,就像一幅真正的畫。魯衍拿起畫卷來抖了一抖,那硯臺的圖案也隨畫卷輕輕搖蕩。

魯父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江湖上揚(yáng)名立業(yè),有很多種方法。”他的聲音突然多了些寒意,“滋生惡的不但是朝廷,還有匠師。同樣道理,以后你在這一行待了太久,就不會再相信什么人的許諾,包括你自己。魂匠可以修魂,也可以讓人魂飛魄散。我不知道你往后會不會做出一些現(xiàn)在你為之不齒的事情。”他頓了一下。

“去吧。將來離家的時候,帶上我那件白氅。”

說完,魯父讓魯衍閉上眼睛。他依言做了,在一片黑暗里聽到畫卷的沙沙聲。有一股清涼而無形的什么流進(jìn)他的內(nèi)心。

魯衍睜開眼睛。

面前空無一人。

臨縣的袁軼縣令今天心情非常糟糕。

一大早連原因也不明就里就被父親罵了一頓,官袍還沒換完就聽到衙門口的鼓聲。判完案往屋里一坐,要逐級上報的公文堆得像山一樣高。皇城那邊傳出了一點(diǎn)風(fēng)聲,不知出了什么事。縣城靠山那邊的山賊們還乘這一時下山肆虐,偏偏還不能不管。

所以當(dāng)他好容易將那堆公文處理得差不多了卻聽到仆人報上魯衍的名字稱故人來訪時,心里的感受也可想而知。

但忙了一天的袁縣令已經(jīng)失去了多費(fèi)口舌的力氣,于是他揮揮手示意把人帶進(jìn)來。在見到了那個老披著白氅的魂匠后,他只是簡單地丟下一句:“那人挺好的。”

魂匠垂下眼:“多謝你一直關(guān)照他。”(袁縣令默默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不過這次我來,是希望你不要接著查那件案子。”他抿了一下嘴,“沒有傷痕的尸體一案。”

袁縣令很不客氣地打斷道:“上一回是我看在你我交情多年,案件又不重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掩過去很容易。這回不一樣了,那可是條人命,而且死得那么古怪……”

“我就擔(dān)心這個。”魯衍抬起頭來,“如果你再查下去,恐怕會牽連到一些……一些人。”他說得很慢,“那時候的麻煩,就不是你,或者我能解決的了。”

“所以這回是不是又跟你那什么遠(yuǎn)方堂兄有關(guān)?是不是有人跟他結(jié)仇……還是跟你?那人手上拿著什么東西,你都不敢出手?”

相識多年,這位縣令令人驚訝的嗅覺總能給人驚喜。魯衍想。盡管確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但他這樣胡亂猜測竟也能擊中半句事實。

“我向你保證,此事與他無關(guān)。請你不要繼續(xù)此案。”

“有人死了,魯衍。”袁軼疲憊地?fù)]揮手,低下頭去。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又抬起頭來,直視著魯衍的眼睛,一字一字說道:

“不是只有你才想抓住這些人的。我也想,魯衍,我比你更想。”

魂匠輕輕地站了起來。他最后看了一眼埋首于公文中的縣令,轉(zhuǎn)身離開。

祖師爺?shù)膬宰拥谑隆;杲常宰罴?xì)的小楷,將活物的魂魄從體內(nèi)抽出附在畫卷上。魂魄離體七日,魂飛魄散。

你說得對,明臺。我們真的在這一行待得太久了。

你倒是可以歇一陣了,可我還不能。

明臺依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時不時坐在桌前的變成了魯衍。袁軼經(jīng)過那一段時間的黯然之后又開始勤奮地辦案,埋首于堆成山的公文之中。

明林也正是在此時找到魯衍的。

“所以,你找我就是為了讓我放心,你那不知名的渠道足以擔(dān)下找回丞相大人的庫房記錄這樣的責(zé)任?”

這是一個下午。魯衍坐在桌前,明林在房里悠悠踱著步子,他的臉藏在陰影里。

“忠誠我當(dāng)然不能輕易定論,但是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明林,你應(yīng)該知道對我的信任可以達(dá)到什么樣的程度。”魯衍幾乎是悠然地笑了一下,“相信我,此事絕不能交付朝廷去辦。”

“對于你的渠道,我一向無話可說。不過——朝廷?我和明臺究竟哪點(diǎn)得罪了你?”

“不敢,舉手之勞。”魯衍絲毫沒有理會他的嘲諷。“朝外之事的確應(yīng)當(dāng)交付你們,不過,既然已遠(yuǎn)至江湖,還是由我處理更為妥當(dāng)。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現(xiàn)在也想必相當(dāng)忙。”

明林踱到了窗邊。

“明臺的情況很穩(wěn)定,郎中說近幾日就會醒過來。”

“嗯。”

“皇城那邊其余的人暫時保住了,但既然已經(jīng)被對方追來折了一個,明臺都失手了,我知道這不容易,但不論對方是否真的有所察覺,還是盡早撤回為好。”

“嗯。”

“那庫房記錄讓你找真的可以?他們既然已經(jīng)盜走,就必定比丞相藏得更隱秘。”

“目前這樣最為穩(wěn)妥。”

魯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袁軼這小子查到了明臺頭上,不過他這點(diǎn)手段還查不出什么。”

“不愧是他的弟弟。”明林瞇了一下眼睛。“以后開條暗道吧,老這么做賊似的從后窗翻進(jìn)來,終歸不太好。”

“萬事俱備。東風(fēng)要來了,魯衍。但愿我們這些老樹還能站住腳,還能為他們這些小家伙遮些風(fēng)雨。”

“我們有氅。”魯衍意味深長地說道。

明林微微一笑:“是啊,我們有氅。”

“你真的覺得袁縣令會變節(jié)么?”

一個平常的黃昏,和以前任何一個黃昏都一樣平常的黃昏。魯衍站在庭院里,明臺坐在旁邊。夕陽西下,明臺臉上一片金黃。

“不敢妄言。”

“他不會。”明臺說得斬釘截鐵,“你打一開始就知道。”

“所以你仍然打算這么做?在失手過一次之后?庫房記錄已經(jīng)找到,你沒有必要再冒一次險——就為了那所謂家規(guī)古訓(xùn)?”

明臺笑了笑。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在這一行待得太久了?

“你,我,我的弟弟,還有皇城那些人——我們錦衣玉食,能上私塾,學(xué)了手藝,又注定成為這樣的人……這到底意味什么?

“有次我處理完一件事,就在靠山那邊,遇見一伙山賊和幾個百姓。我順手解決了那幾個人,那些百姓跪下來感恩戴德……那時候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萬千蒼生都那么渺小,而我,翻手成云覆手為雨。我很快清醒過來,知道這不過是居廟堂之高多年的假象,而這樣的假象——魯衍,就像你告訴我,你父親所說,我遲早會指使自己做出一些現(xiàn)在我為之不齒的事。

家規(guī)古訓(xùn)……明林那小子說,這種古板的東西他編都能編出一本集子,不過是些道法自然,天地輪回,人心難測的說辭。但他也快忘記了,我們做不來百姓的天神——明家的‘愚魯’二字家規(guī),我自己還須時不時拿出來清醒一下。袁縣令,他還年輕,他也許一輩子只能屈居在這個縣城批他的公文,但他在這一點(diǎn)上明白得比我們都好。

“就像這白氅,魯衍。我們在冬季披上它避寒,但說到底這不過一件節(jié)令衣物。到春天,被壓到箱底遺忘才是我們唯一的結(jié)局。”

面對友人難得的感慨,魯衍只是靜靜地笑了笑。

“我說你,當(dāng)匠師這種不能說話的人真是大材小用。該去做丞相才是。”

“怎么,‘江北秋陰一半開,晚云含雨卻低徊’么?”②

“說到這位,”魯衍舉起兩根手指彎了彎,“時辰將至,江大人怕是等不及了。”

“怎么,這么關(guān)心我的江大人?”明臺也微微笑了起來,“難道是江大人開始和程大人眉來眼去,不甘寂寞了?”

“程心怕是腳踏不知幾條船哩。”魯衍收斂了笑容,“比起江大人的不甘寂寞,這位倒是太本分了些,讓我不能不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傳言他要有什么大動作。”明臺的表情也冷下去,“不過這動作能否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沒人敢說。”

“傳言罷了。”

“但你還是不能動他。傳言,沒有半點(diǎn)底氣也無人會傳。宮內(nèi)有大惡一事也非新說辭了,好在沒有證據(jù),沒有多少人真的相信。”

“但卻有人相信人匠在皇城做些什么‘人模子’一類的物什。荒謬的傳言總有人信服,就像真相總是太平庸而無人相信。好在此事終于要?dú)w于塵埃了,不枉我們準(zhǔn)備這一年。”

“不,十六年。”

當(dāng)年那個縣令的兄長,明臺合作多年的搭檔,沖在黑衣人的火銃前。從那人嘴里,他們第一次聽到了程心的名字。

然后是他和魯衍。十六年的磨合,試探,見血光,動刀兵。十六年,才叫他們埋下這么多釘子。明林叫他們撤走,哪里是一句話就可以輕巧辦到的事。

一次假清剿不過多爭取一點(diǎn)時間,轉(zhuǎn)移一時重心。雖已經(jīng)說此事要?dú)w于塵埃,風(fēng)有多大,無人敢斷言。

此情此景好像該有些“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言壯語,但兩人都沒有做聲。像平常一樣,一坐一立。

夕陽將明臺的影子拉得很長。

注②:王安石詩作《江上》。

后來魯衍經(jīng)常試圖回憶那幾天,卻發(fā)現(xiàn)頭腦一片混亂,有的只是些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的畫面和片段。這在他是頭一次。他將其歸咎于自己二十幾個時辰?jīng)]有合眼——但他清楚,這些說辭都是無謂的。

那日的天很好,日光清亮而不灼熱。皇城那邊仍然人心惶惶,但也沒有什么值得重視的舉動。不見的朝廷高官仍然不見,但沒有更進(jìn)一步的名字。程心毫無蹤跡,他們也束手無策。江大人被明臺和明林盯得很緊,想來攪不起什么風(fēng)浪。自己可以再最后確認(rèn)一下明日的清剿有無遺漏,研究一下皇城地圖還有何玄機(jī),甚至或許有閑心拜訪一下袁軼。

直到巳時,一只紙鶴撲棱棱闖進(jìn)他的屋子。

看到那只紙鶴的時候,魯衍的臉沉了下來。魂匠的手藝閑置多年,但他非常清楚這代表什么。

冊子十一章。魂匠,以自身精氣的一部分,混以他人之魂魄,煉造一魂注入死物,可做傀儡。是以煉魂。

紙鶴說,喂,喂。

“錦衣衛(wèi)呀,我的佛祖菩薩,魯衍大人,我的佛祖菩薩呀。”

魯衍靜坐了數(shù)息。

他開始向明林、向眼線、向丞相、向東廠遣送紙鶴。多少年沒有動用魂匠的手藝,他的動作甚至有些匆忙。

但魯衍也知道這只是垂死掙扎。他輸了,輸?shù)脧氐祝蚰莻€地方扎進(jìn)的最深的那顆釘子,要被拔出來了。

他還沒來得及想到明臺,又一只標(biāo)著明林印記的紙鶴一頭扎進(jìn)。

襄陽縣北部道山寺內(nèi)發(fā)生慘案,五十四人死亡,無傷者。

以及——

“魯衍,明臺死了。”

“他過去前我讓他裝上了我的眼球。那里面記下的東西,你該看看。”

后來的事情便是混亂不堪的。有東廠的質(zhì)問要周旋,有圣上的震怒要平復(fù)(魯衍略帶苦笑地想,若他不是魂匠,此事還真要費(fèi)上一番心思。)有宮中的大惡要收拾,有異地的尸體要辨清——不論皇城的,還是襄陽的。還未收尾完畢,江大人的動作和死亡官員的名單又像紙片一樣——不,是的的確確夾在紙片里向他飛來。于是有叛變的眼線要清理,有幸免的重臣要撤出,有匿藏的陰影要找到。最后他跑進(jìn)柜門后的密室,鎖上門,手里拿著明林給他的眼球。

他拿起久違的畫筆。眼球里明臺留下的那一絲兒魂魄,飄飄悠悠出來,進(jìn)了他的眼里。

明臺死前的一刻鐘。

魯衍靜靜地看完,直到眼睛里映出藍(lán)得蒼白的天空,聽到明林反復(fù)的呼喚,他不言語,神色古井不波。

魯衍時常會想程心選定的日子與江大人重合會不會僅僅是兩個人偶爾為之的心靈相通。但他已經(jīng)在這一行太久了,久到他知道巧合是比諾言還不可信的東西。

兩頭作戰(zhàn)的老法子了,一千年前上的兵書就寫得明白。盡管沒有盡遂對方的愿,但他們還是栽在了這古老的路數(shù)前。如同明家的“愚魯”二字家規(guī),古老的語言煥發(fā)出的總是令他們羞愧的光彩。

陽光下清醒過來的錦衣衛(wèi)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抓住他們的兄弟——以及他們的尸體,悲拗或沉默,像是大夢初醒。

“天下要不太平了。”明林站在窗邊看著房檐滴下的水珠和街上一晃而過的傘。

雨持續(xù)下了幾天,時停時續(xù)。身著長袍短褂的人們匆匆來往,好像一切從未發(fā)生。

他們剛剛參加過明臺的葬禮。在大片高聳的新碑中,他只用了平民的規(guī)格。正如他生前所說,君子只應(yīng)讓他人操辦兩件事,出生和死亡。

送葬時明林一個人在前面走著,走得很慢,小雨淅淅瀝瀝澆濕了他的袍子。明臺的朋友和同僚們輪流到墓前致意,而明林站在那里許久沒動,他只是盯著墓碑上深陷的刻痕。他眼睛里流動的水汽,和著雨水一并氤氳。

魯衍很遠(yuǎn)地看著那些曾與明臺同行的人們,看著棺木逐漸深埋黃土。他慢慢地抬起眼簾,整了整身上的白氅,聽到耳邊的風(fēng)呼嘯而過,好像明臺也是這么離去。

“這些小家伙會扛過去的。他們還年輕,還有很多人沒有送走。以后這天下就該是他們的了。”明林說道。

“這天下本就是他們的。”

“是啊,可我們這些老樹還不愿倒下。”

風(fēng)聲在頭頂呼嘯。

“那伙滲透進(jìn)錦衣衛(wèi)的人查到了嗎?”

“沒有,線斷了。那些人身上的標(biāo)記只是個幌子。”

又是一陣無言。但兩人都心知肚明,能神不知鬼不覺將幾十人滲透進(jìn)錦衣衛(wèi)的勢力,天下不知才幾許。

魯衍甚至能看到那人坐在桌前的樣子。看著浮生幻影,熱血盡涼。看著裝腔作勢,刀戟相向。

程心只將這作戲。江大人倒自以為盡擁天下,作了世上的救世主,卻不知他自己不過是個殼。

自己呢?自己是什么?

魯衍抬起頭,凝視了片刻晚秋的雨簾。

“袁軼那小子雖說沒干什么大事,但也有幾分他兄長的氣度。可惜有時候太拘于形式,還得好好開導(dǎo)。怎樣,交到我手上如何?”

“拘于形式一詞從一個死守‘道法自然,天地輪回,人心難測’的明家人嘴里說出來,很是引人深思。”

明林微笑一下沒有說話。風(fēng)聲還在響,簾外雨絲斜斜地下,看上去仿佛簾卷西風(fēng)。或許是風(fēng)聲,或許是雨水打在氅上無聲的聲響,或許是送葬的腳步聲還在耳邊沉重地響著,魯衍覺得今天自己的情緒格外地不尋常——從他竟然從桌邊起身走到明林旁邊與他并肩望著窗外的雨就可見一斑。

“我們所做之事本就無法以天理人倫所衡量,而你我恐怕也早已不能相信什么人的許諾,包括我們自己。滋生惡的事物太多,這世上我們見過的人事有多少,未能見的人事又有多少?你,我,明臺,江大人,程心,我們觸到的惡是否只是河川,未見的惡是否還有汪洋大海?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在這一行待得太久了?”

天哪,這家伙居然開始談人生了,回頭必須把眼球里的東西整出來。明林暗想。但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兄長和自己的這位老友束手而立的神色,不由得也肅穆起來。

一時無話。

“你那件白氅,是該整理一下了。”終了,明林只這么說。

魯衍的思緒到了他剛拿到這件白氅的時候。那時他們四個都還很年輕,明臺笑言你披這白氅倒顯得越發(fā)孱弱了,自己則回敬說魂匠行走江湖憑的從不是體魄,倒是你這人匠不知哪天就被同行大卸八塊。

“是啊,快是時候了。”

風(fēng)聲停了。

“這雨大約要下很久。”

“不過雨總會停的。總會停的。”

兩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烏云翻滾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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