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人咳嗽幾聲,聲音倒不帶濁響。
“看你壓抑得那么難受,就不用顧及我了,不用壓低了聲音咳。”
“千先生怎知道我是顧及你?”對面人翻了對白眼。我就不得不說了,“嘖嘖,連咳嗽都要故作成熟。”
“我知道春節你更害怕見到我啦,但這是今年最后一日了,我得把今年的話說完,假先生。”
“你覺得人的感情可靠嗎?”對面的人聞聲又抬起頭來。“我是沒指望你回答我的,因不想聽你故作高深。”我自顧自說著。我今天又看見一句話: “盡是花徑撲蝶清池戲水一類的小情小感小擺設小風波,文學這面'鏡子'就不真實。” 想來我說的不過是小兒女的小感小悟,也許我來年或者說明天必須多加讀書了。但在你這里就很好,我從不必擔心說錯話。
是的,小感悟的微弱爆發都需要一個導火索。這周我兒時的好朋友結婚了。對我來說,那應該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人了。我從學會獨自玩耍時起就和她一起玩耍,我們一起玩耍、上學直到我長到九歲。由于上學的緣故我的童年總在家鄉與他鄉間輾轉,和她一起的童年是我最連貫的一段童年,她是童年里陪我最長時間的伙伴。
我們是鄰居,因小時候身體弱,我是家里嬌慣的小孩,而她總是空巢家里爺爺奶奶的出氣筒。我常常默默地站在她家光線昏暗的廚房,等著她洗碗完畢一起去玩。她常常暗地里搶我的各種吃食。兒時的我乖巧內向膽怯,她總是生命力頑強,膽子很大。我一直當她的小跟班,我也很樂意當她的小跟班,偷偷把從家里拿的糖、餅貢獻給她來討好她。我最害怕她對我說,“不和你玩了。”其實我知道她家中老人從不給買她零食,她還是會和我一起玩一起吃零食。媽媽總是對我把零食分給她吃一事很生氣。我也跟著她干過壞事,一次我們偷了鄰居家桃園里的桃子,鄰居家老爺爺得知后大罵,媽媽也氣急敗壞地罵我命令我不再和她玩耍。我很委屈,她指揮我去摘桃子時我一開始是不敢的,心里正義的種子告訴我那是不能做的事,而我想討她歡心我就跟著她溜進去了。我也吃過她用從她家里偷來的錢買的一大堆果凍,我記得那果凍五顏六色,顏色都很鮮艷。我跟著她去放牛,我跟著她去和稀泥,我跟著她在烈日下摘桑椹被曬出鼻血。我們透過初春的雨幕遙望漫山遍野粉紅的野櫻花遐想,我們坐在她家老房子木窗欞上剝自家外婆燙的土豆吃。九歲時我去城里上學,我們終于分隔開了。
我沒有青梅竹馬,但我還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她結婚那天在村里擺了宴席,我看到穿婚紗的她除了一句干澀的“你真漂亮”以外,我無話可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已在外地打工,我在外地上學。我自然知道我們的世界觀不同不可能交心。傻氣快樂的童年一去不返,我們長大了,時間真快,快得我無可奈何。看到站在臺上的她我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為我們徹底遠走的童年、少年。
我看她給父母敬酒時哭了,她的父母也抹了眼淚,我心里有些難受。我想這對于她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一個日子啊。此時她經歷著異常的欣喜,大喜里參雜著不敢細思的悲傷。我如今越來越怕經歷意義重大的日子,我倒不希望經歷這一個儀式感濃重的日子和這種大喜大悲。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盼望的事,在盼望的日子里會滿懷甜蜜的期待,當到了那天卻不免會恐懼,過了那一天就會失落。現在我甚至害怕過春節,鞭炮齊響和煙花絢爛,過后卻是超越前時的寂靜,長長的寂靜。我很明白現在的我是更傾向于,如果知道有一天會失去就寧愿一開始就不去擁有。這樣的想法讓現在的我變得膽怯和憂愁,我明白這樣于自己無益。但是你知道的,明白道理到指導實踐畢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我驚奇地發現她對我來說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們這么多年來的友情對我來說也似乎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吃完筵席,送了禮金就走了,我不覺得這一出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為自己的情緒反應憂心。我的感情太淡薄,太麻木,但是一切細小的花草、動物卻能讓我為之動容。我想我也許是漸漸在喪失愛別人的能力。我看到老朋友好朋友的婚禮卻沒法讓自己真正感動起來。我想起,我外婆去世時我那種混沌的心情,聽別人哭我既不悲傷也不厭惡,僅僅是沒有什么特別強烈的感覺,沒有到可以哭或笑的地步。
放假前看過幾頁《異鄉人》,加繆描寫他為母親守靈的心情,是一種沒有悲傷的類似于無聊的心情。我覺得他表達的就是一種寡淡的情感。當時我覺得有些困惑,甚至在心里批判他的冷血。我現在明白,我像一切他描寫的看眾一樣,沒有理解這顆怪異的心靈。
前幾天看了神探夏洛克第四季,看到夏洛克在威脅下不得不向好友表白愛意的橋段,我突然感到難過。我感受到了導演的意圖,讓夏洛克從一個高智商的完全理智的人變得越來越富有感性。第四季完結了,但我猜最后夏洛克會變成一個理性與感性調和的完整人。成為一個理性與感性調和的完整的人,是社會的呼喚,如果真是如此,對于夏洛克自身來說也將是幸福的結局。可是我還是感到難過,我總覺得有了感情就有了弱點,完整反而不會完美。我迷戀劇集里的人物,因他們能夠很完美。這么說并不代表我不接受現實的缺陷,我認為這就像理想和生活的關系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哲學家的思維啊,小朋友。”對面的人又笑了,端起一杯茶。
“如你所說,小情小感小風波。不過在我這里你大可放心。一吐為快。”
我跨出門檻,回過頭:“有爐子為何總不生火?哎,真是不懂你。不過高人也需要取暖哦。”
瓦脊上雪化成水滴下來,啪嗒一響,打在我走過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