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七歲的這一年,金太太早已經不叫金太太了,街坊鄰居都管她叫金老太。
而在木頭這里,她從來不是金太太也不是金老太,她永遠是外婆。
木頭很愛她的外婆,因為外婆總是給她和弟弟吃母親不給多吃的零嘴,因為外婆總是笑瞇瞇地說小木頭和小一一常來外婆家玩,因為外婆會做好吃的酥肉,因為外婆會哭——在他們每次道別回家的時候。
三月底的周六是金老太的生日,提前一周她就開始給兒女們挨個打電話,讓他們把下個周六的時間空出來。
外婆打電話來的這天晚上,天空拉著厚厚的黑色的帷幕,風吹刮過樹枝發出呼呼啦啦的聲響,像一曲粗糙的小夜曲,枝葉橫生。窗戶關得很緊,沒有月光偷跑進來,木頭只得自己躺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母親和外婆講電話。
“我下周過生日,你們一家記得來啊。”
木頭在床上開心地打了個滾,心里想著“外婆生日快樂”。
“嗯,記著呢,媽。”
“趁著這次你弟你妹都回來,我想多做幾個他們愛吃的菜給他們補補。
母親的聲音停頓了一秒,然后木頭聽見一個單音節的“嗯”從母親的嘴里發出來。
木頭平躺在床上,扳著手指頭想“媽喜歡的菜是木耳炒肉”,然后頭腦里出現一大碗木耳炒肉出現在外婆的圓桌上的情景。
“你下周末早上六點就來幫著我做飯啊。”
“媽,我周五晚上還要加班吶,你這次叫三妹他們幫你?”
“他們明天早上有要緊事來不了?!?/p>
明明沒有風跑進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木頭還是覺得有點冷。
“媽,我這加班到半夜實在來不了那么早。”
“那就七點吧,可不能再晚了。再說了,你干的事別人也能干吧,你欠別人一個人情,讓別人幫你多干點?!?/p>
“媽,這是我分內的事,不能總拿去麻煩別人。”
母親說“總”,木頭明白那是因為她和弟弟小時候老是生病,母親為了帶他們去醫院看病求了不少人。
母親從來是個要強的人,除了兒女的事,她從未求過任何人。
聽著聽著,木頭想起衣柜里塞滿的清一色粉色的的衣衫小裙,壁櫥里有著五顏六色的糖衣的糖果,床上的有著天真無邪的眼睛的大耳朵兔子……微微有些恍神。母親總是精準地知道她最愛的顏色是粉色,知道她愛吃五顏六色的糖果,知道她渴望擁有一個毛茸茸的玩偶做朋友。她曾經用她奶聲奶氣的聲音問母親:“媽媽,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那時候母親說“因為我是你媽媽”。
“因為我是你媽媽”,從此這句話在木頭的生命里生根發芽,溫暖了木頭所有的歲月。
可是,外婆也是媽媽的媽媽,媽媽要強外婆為什么不知道?
木頭搖了搖頭,想把這些念頭晃蕩出腦海。直覺告訴她,她不能再想了。
“你們公司沒人了,就你能干?”
“你那么能干怎么沒見你比你弟弟妹妹多掙幾個錢?”
“我不管,你得來給我幫忙,不許打擾你弟弟妹妹。”
“我這兩天腰疼得很,難道你就忍心看著我一個人累死累活?”
……
母親沉默了很久,直到掛了電話。
沒有人說話,空氣里彌漫著的是針扎般的疼痛。從窗戶望出去,天空是沉悶的黑色,而窗戶里,那種疼痛是鮮明的,紅色。
白色的吊燈在頭頂胡亂地搖晃著,像多年前那只荷包蛋的蹤影一樣難以琢磨,橘黃色的燈光把母親的背影拍在斑駁的墻上,像一朵干枯的花。
木頭用被子把頭蓋住,在被子下縮成小小的一團,過了好一會兒,木頭終于覺得不那么冷了。
在被子下漆黑的逼仄的空間里,木頭有些困惑地閉上眼睛,她終于能夠想象當年的金太太“舌戰群儒”的畫面,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對象變成了自己的女兒。
今晚的外婆,脫下了慈祥和藹的外套,讓她覺得陌生。她不知道外婆只是偶爾如此,還是總是如此,只是她一直不曾發覺。那個時候她還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無差別的愛,只有粉紅色的裙子、毛茸茸的玩偶和母親溫暖的手。
如果說人一個多面體,那么她還只來得及讀了A面,剩下的BCDEFG……于她都還是空白的。
那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反常地早早地關掉了燈,摸著黑上了床。當母親像往常一樣把她摟進懷里的時候,她在母親的臉上聞到了大海一樣苦澀的味道。她伸出手,用力地回抱住母親,那一刻,她忘了她是愛外婆的。
? ? 木頭突然想起她之所以愛吃那些有著五顏六色的包裝袋的糖果,是因為幼兒班的同學告訴她,把這些紙剪碎了往月光下一灑,就會變成亮閃閃的星星。
? ? 那晚的夢里,她夢見外婆望著她微笑,和往常一樣,而星星花團錦簇地燃燒,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也照亮了母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