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鳥伯樂主題PK賽之“立夏”。]
“鄭道,你龜兒一個土生土長的城里娃,咋就那么喜歡往山野里跑,難道那些大山里有什么寶貝嗎?”
和我熟悉的朋友常常問我這個問題,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們。但是,在歷經了那年立夏之后,我可以肯定,山野里絕對有寶貝……
一、
“鄭道,鄭道……”
樓下,我的同學胡小偉扯著公鴨一樣的嗓子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鄭道,胡小偉在喊你了,快下去,和他一起去上學。”老媽也在催促我。
我心煩得要命,也不說話,抓起桌上書包,打開家門就沖了出去。
“鄭道,你總算下來了。我媽買了一些蘋果,我幫你也拿了一個,給?!焙グ徒Y似的遞過來一個蘋果。
我看都沒看他一眼,自顧自朝著學校方向走去。
“哎,鄭道,你別走這么快,等等我呀……”胡小偉一手拿著一個蘋果,顧不得肩上搭拉著的書包,撒腿朝我追過來,顛得書包里的文具嘩啦啦亂響。
我叫鄭道,男,年齡十三,一個初中二年級學生。自從踏進小學大門之后,我的學習成績原本一直很不錯,幾乎都是名列前茅,可剛進入初中,無論是學校老師還是家長,幾乎天天在我耳朵邊念,要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名牌大學,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當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些念叨就像一道道緊箍咒,咒得我頭痛欲裂,生無可戀,好像除了讀書我能有條活路可走以外,其余全是死路。更過份的是,我喜歡的搖控電動車給我收了,喜歡下的軍棋給我扔了,喜歡打的電子游戲更是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全是書。久而久之,我對讀書越來越厭倦,越來越抵觸,甚至連課都不想去上。我曾把心里的想法像倒苦水一樣說給父母和老師聽過,可換來的不是嚴厲的喝斥就是苦口婆心的勸導。漸漸的,我對他們失望了,慢慢變得不想說話,變得越來越封閉、越來越孤僻,我只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聽懂我的心聲,能夠真正理解我……
“鄭道,你這段時間是怎么了,既不肯和我玩,也不肯和我講話,我是哪里得罪你了嗎?”胡小偉一路小跑,總算追了上來。
我轉頭看了看他,他略顯單薄的身體上卻頂著個碩大的腦袋,腦門有點突出,皮膚也有點黑,好似書本里那個被關在渣滓洞里的小蘿卜頭,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里,散發著急切的光芒,好像生怕我不理他一樣。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蔽易罱K還是開口和他說話了。
“先別忙著說,先把蘋果吃了,我拿著兩個蘋果,都無法穩住書包了。”他跳了一下,快要滑下他肩頭的書包背帶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包里的文具再次發出一陣嘩啦啦的亂響聲。
看著他那滑稽的樣子,我不忍心再拒絕他,伸手接過了蘋果。
“你想和我說什么,現在可以說了?!焙ビ靡恢皇址€住書包,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我們是朋友嗎?”我問他。
“當然是,而且還是最好的朋友?!彼辛艘豢谔O果。
“那好,我告訴你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別人,包括你老爹老媽。做得到嗎?”我太需要一個值得傾述心聲、靠得住的朋友了。
胡小偉用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猶豫了一會之后說道:“好,我答應你,我連我老爹老媽都不告訴。”
“我不想上學了,也不想再回我那個家。一會你把我的書包帶到學校去,就放在我的位置盒里。我媽見我沒回去,晚上肯定要找去你家問你,你就說不知道我去哪了。”我取下書包遞向他。
他已經愣住了,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你得走了,不然就要遲到了?!蔽姨嵝阉?。
“你……你準備去哪里?”胡小偉聲音顫抖著問道。
“我也不知道。一會到了車站,看哪里的車票便宜,我就去哪里?!蔽一卮鸬?。
“你……你還回來上學嗎?”
“我學得太累了,只想先好好放松一下。你快走吧,一會遲到了,老師看到你背著兩個書包,一定會問你的。我去車站去了。”說完,我轉身就朝車站走去。
“鄭道,你會回來吧?你出去玩幾天,就會回來對嗎?我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在學校等你回來……鄭道,你聽見了沒有,我等你回來……嗚嗚嗚……”
身后,胡小偉拎著兩個書包,拖在地上朝我追了幾步,又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大哭起來。我咬了咬牙,伸手捂住耳朵,拔腿朝著車站狂奔而去。
二、
我按照先前心里的計劃,買了一張最便宜的長途車票,因為我身上所帶的錢并不多,總共五十七塊八。
到達江口縣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過。我走出車站大門后,實在是不知道該往哪里去,該去干什么,只好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閑逛,腦子里不停思索著三個字——怎么辦?
我沒有過任何獨立生存的經驗,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那些謀生手段,比如三毛流浪記里的三毛,在舊上海靠給別人擦鞋、拉黃包車、洗盤子等為生,可我又怎么好意思去做這些事?即使我能拉得下這個臉,又去哪里找這些工具?
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沒多大一會,天已經麻麻黑了,此時我更加焦急,晚上我該睡在哪兒?雖然已近夏天,天氣并不冷,但我總不可能像叫花子那樣去睡橋洞吧?
我伸手摸了摸褲兜里的錢,忐忑不安地盤算著它到底能夠支撐我在外面生存幾天?正念想間,抬眼突然看到街燈下那塊指路牌上赫然出現三個字——梵凈山。
“對了,老爹的那個朋友陳伯,不是在梵凈山里工作嗎,上次他還帶我去看過金絲猴。我要不要去找他?不行不行,要是去找他,他肯定會告訴我老爹,那我豈非是自投羅網?可是,不去找他,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縣城里又能挺得過幾天呢……”
“嘟嘟嘟……”
正當我猶豫不決之際,一輛摩托車慢慢從我面前駛過,騎摩托那人還偏過頭瞅了我幾眼。
“鄭道,還真是你小子??!”那人突然停下車,朝我大喊道。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巧了嗎,剛剛還在猶豫該不該去找陳伯,陳伯居然就神奇地出現了。
“陳伯,是我,我是鄭道?!蔽矣煮@又喜,連忙迎了上去。
“你這小子怎么會一個人站在這路口發呆,你老爹呢?”
“呃……”一聽到他提起我老爹,我立馬低下頭回答不出來了。
“嘿嘿嘿,你小子別不是哪股橫勁兒犯了,和家里鬧了別扭私自跑出來的吧?”陳伯突然笑問道。
我眉頭緊鎖,低著頭看著街燈下自己的影子,沒回答。
“還傻愣著干什么,上車啊,和我進山吃香喝辣去?!标惒疫汉鹊馈?/p>
我肚子正餓得咕咕叫,也不答話,手腳麻溜地跳上他的摩托車后座。隨著“嘟嘟嘟”的轟鳴聲,我們一路風風火火朝梵凈山腹地趕去。
陳伯的全名叫陳興國,原本和我老爹是戰友,性格使然,他不喜歡總被鐵的紀律所束縛,就主動申請轉業回到了地方,成為了一名林業工作者。由于每天生活在綠水青山中,享受著最清新的空氣、最清澈的泉水、最天然的食物,所以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要精神得多,那張四四方方的臉配上他修剪得怒發沖冠的板寸頭,看上去就像街機游戲里的那個月亮刀戰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不過,自上次他帶我去看金絲猴時我發現,他的性格雖然直爽,但脾氣卻并不暴燥,一路上很有耐心的給我講解金絲猴的習性,講解梵凈山里有些什么樣的動物等等,其實我還蠻喜歡跟著他玩,既輕松,又能學到很多課本里學不到的知識。
小木屋內,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陳伯整的山珍野味,感覺味道好極了。陳伯卻連筷子都沒動,轉身從鐵皮柜里拎出一個大玻璃瓶放在飯桌旁,臉上堆滿了笑容。
“小子,敢不敢陪陳伯喝一杯酒?”他挑動著眉頭道。
我伸長脖子咽下一口食物,不假思索道:“不就是酒嗎,有什么不……哎呀,有蛇!”我猛然瞥見瓶子里的蛇,嚇得一蹦老高,連連后退。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蛇。
陳伯馬上斜起眼睛,不屑地看著我道:“嘖嘖嘖,瞅你那膽小如鼠的樣子,哪里像個男子漢嘛。這蛇早就被酒溺死了,還怕它干什么?!?/p>
“陳伯,這是什么蛇,有沒有毒?”我隔得老遠,怯怯地問道。
“哎呀,過來過來,我保證它不會吃了你。這個呀,叫五步蛇,有劇毒。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在四十分鐘之內打不到解毒血清,那基本上就死翹翹了?!标惒问幹A?,瓶底一層白色的東西馬上像迷霧一樣散開,和酒混成一體,變得混濁不堪。這時候,陳伯打開瓶口木塞,滿滿倒出一杯,足足有二兩之多,“來來來,小子,嘗一嘗這蛇酒是啥味。”
我壯了壯膽,湊過去盯著瓶子里那條蛇仔細打量起來,只見那蛇長著個純三角形腦袋,鼻子上還有個倒鉤,灰白相間的身體蜷成一團,背部布滿了菱形花紋,端的是奇丑無比。
“陳伯,這瓶底那層白色的液體是什么?”我皺眉問道。
“那是這條蛇在臨死前吐出來的毒液?!标惒残︻侀_。
“啊……那這酒……這酒怎么能喝?”我膽戰心驚地問道。
“你知道個啥,這蛇毒被酒綜合之后,就變成了祛風除濕的良藥,能治各種關節炎。不能喝?別人求我給他喝一口,我還舍不得給呢?!闭f罷,他端起杯子,美美地喝了一口,那呲牙咧嘴,雙眼緊閉的樣子,就像是喝到了瓊漿玉露一般,回味無窮。
我舔了一下舌頭,結結巴巴問道:“陳伯,是……是什么味道,好……好喝嗎?”
“太特么爽了,自己嘗?!标惒七^酒杯。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端起杯子,皺著眉頭使勁來了一口,頓時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由嘴到咽喉,再到胃部,然后發散到全身。只不過片刻工夫,我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暖烘烘的,同時,還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你這愣小子,咋一口全喝了,這可是五十多度的烈酒啊……也好也好,醉了正好美美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之后,就什么煩惱都沒了!”陳伯如是說道。
三、
“嘣嘣、嘣嘣……”
一陣陣有節奏的擊打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爬起床,拉開窗簾循聲望去,原來是陳伯在鍛煉。他正圍繞著一個吊在樹桿上的沙袋,施展各種拳法。但見他步伐輕靈,進退有度,一雙鐵拳更是行云流水,綿密緊湊,時而指上打下,時而聲東擊西,那架勢一看就是經過專業訓練過的拳擊高手。
窗外,陽光明媚,天色大好,繁茂的林木之間,彌漫著些許薄霧,鳥兒們嘰嘰喳喳,你追我趕,嬉戲打鬧,遠處幾間農舍,屋頂已經升起了裊裊炊煙。好一派如詩如畫,生機勃勃的景象,這與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又有什么區別?
我已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跳下床趿拖著鞋,迫不及待地沖出了房門。哇噻,好新鮮的空氣、好芬芳的花香、好碧綠的青山、好清澈的河流……
我已經要醉了!
“嗨嗨嗨,小子,在那里發什么呆,還不趕快去洗漱,吃了早餐,和我去抓魚去?!标惒妹聿林砩系暮?,大聲朝我吆喝道。
“好嘞!”我干干脆脆回答道。
我已經很久沒有感覺這么輕松了,陳伯的爽朗和親切,正在慢慢打開我那封閉已久的心靈。
“嘿嘿嘿,小子,知道你陳伯我今天要帶你去抓什么魚嗎?”陳伯神秘一笑。
我正漱著口,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不……道。”
“聽……清……楚,是……娃……娃……魚!”陳伯湊在我耳邊,細聲細氣,一字一頓道。
“啊……娃娃魚……”我激動得連牙刷都掉在了地上。
“嘖嘖嘖,瞧你那點出息,不就是抓一條把兩條娃娃魚嗎,值得那么大驚小怪?”陳伯又斜起眼睛,用那種不屑的眼神瞟著我。
“嘿嘿嘿,陳伯,我不是從來沒見到過那玩意嗎,讓你見笑了、見笑了?!蔽遗阈χ鴵炱鹧浪ⅲ炊紱]洗,又繼續伸進嘴里刷牙。
“這山里啊,你沒見到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這樣吧,以后,每到周末不上課時,就來陳伯這里,我帶你把這山里的寶貝都看個遍,把這山里好吃好喝的,都嘗個遍,怎么樣?”陳伯叉著腰,豪氣干云道。
“好,陳伯,這可是你說的,可不準反悔,咱們一言為定?!蔽襾G了漱口缸,學著他的樣子,叉著腰大聲說道。
“一言為定?,F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私自跑出來了嗎?”陳伯話鋒一轉,直奔主題。
我一聽,情緒立馬又低落下來,轉過身拉長臉,不吭氣了。
“嘖嘖嘖,多大點事嘛,值得你小子這么耿耿于懷,悶悶不樂?男子漢大丈夫,不但要有廣闊的胸襟,還要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懼的勇氣,給陳伯說說看,是什么要垮天的大事,你小子要是搞不定,陳伯去給你搞定?!标惒研乜谂牡谩鞍劝取弊黜?。
聽到他這番話,我突然覺得心里一熱,委屈的眼淚大顆大顆流了出來。
一直以來,都沒有人肯聽我傾述心聲,沒有人能理解我,更沒有人愿意幫我,站在我身后支持我,包括我至親的父母。他們只知道逼迫我學習,逼迫我去走一條自己并不愿意走的路,卻從來不肯站在我的角度去思考一下問題,致使我感到無比失落、無助、孤獨,甚至覺得活在這世上根本毫無意義。現在,猛然聽到陳伯這番話,讓我突然感到還有人和我站在一邊,我并不孤單,仍然還有依靠……
一只大手輕輕蓋在我的頭頂,親昵地揉了揉我的頭發,我知道那是陳伯的手。
“孩子,無論你覺得委屈與否,聽陳伯說兩句話。這活在世上的人啊,無論是誰,都得走很多很長的路,但每一條路都注定不會平坦,不會讓人走得一帆風順,而且每個人的思維都不一樣,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想法,所以,沒有人能教會你怎么去選擇、怎么去走路,只有靠你自己去慢慢摸索、去趟。陳伯相信,你是個有主見、有想法、也有勇氣的人,能夠堅持自己的原則,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同時,陳伯更相信,你會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走得更穩,也走得更遠?!?/p>
陳伯的話,就像一盞盞明燈,照亮我內心黑暗的同時,也徹底讓我想通了那個堵塞著大腦的問題。的確,自己的路總得靠自己去走,別人教不會我也幫不了我,那么,我為什么還要去糾結他們是不是和我站在一邊,理解我、支持我呢,只要照著自己給自己規劃的路徑去走,不就完事了。
“陳伯,我明白了!”我轉過臉,朝陳伯微微一笑。
陳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興地說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個聰明人,絕對不會被那些粗淺的問題所困惑。既然想明白了,那還等什么呢,走,咱們抓娃娃魚去,抓到之后,陳伯給你做一道清蒸娃娃魚,咱爺倆好好喝幾杯蛇酒,快快樂樂過個立夏!”
四、
時光如梭,彈指一揮間,數十年過去了,陳伯老了,我也人至中年,但我和陳伯,依舊初心不改,依舊喜歡山林、喜歡曠野。
很多朋友都這樣問我:“鄭道,你龜兒一個土生土長的城里娃,咋就那么喜歡往山野里跑,難道那些大山中,藏得有什么寶貝不成?”
在經歷了那年立夏之后,我的確在山里獲得了幾樣寶貝,這幾樣寶貝就是信任、勇氣、和廣闊的胸襟。倚仗著這幾樣寶貝,我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如愿成為了一名像陳伯那樣厲害的人民子弟兵,最終走上了一條自己想走的路。
再過兩天,又是立夏了,我得快點準備一籃子鹵豬蹄和一百個紅殼煮雞蛋,送進山里去,和陳伯高高興興喝幾杯蛇酒、暢談暢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