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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南鄭,這里的每一座山都曾留下過陸游的腳印,他的英雄夢,他的報國夢,難道就要這樣無聲無息消失了嗎?
陸游長嘯一聲,整個山谷里都回蕩著他悲憤的聲音——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
陸游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這里,從此后,他的詩詞里經常會提到一個詞:遺民。
沒錯,是朝廷遺棄了他們,是皇帝遺棄了他們。他們,曾經是如此清晰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卻無力保護他們。
陸游騎著一頭小毛驢行走在前往成都的路上,途經劍門關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難道以后一輩子就只能做個詩人、辜負胸中千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了嗎?
陸游內心無比惆悵,寫下了一首詩:
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陸游不再對朝廷抱有任何希望,來到成都,他整日養花、喝酒、賭錢,“倡樓呼盧擲百萬,旗亭買酒價十千”,放浪形骸,自暴自棄。
這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陸游嗎?這是那個身披鎧甲、騎著戰馬左右手輪番射箭、能打死老虎的陸游嗎?
不,這只是一個滿臉頹廢、目光呆滯、完全失去了靈魂的老翁而已。
當他知道官場上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陸頹放”的時候,他的倔勁兒上來了,干脆給自己起了個號:放翁。
對啊,我就是很頹放,我就是要這樣過一生!
這期間,他陸續又調動了幾個地方,不過都是“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閑游”。
陸游內心迷茫、痛苦,終于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翻看床頭的一本書,看到了諸葛亮的《出師表》,胸中忽然升騰起一股氣來,支撐著他坐起,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詩:《病起書懷》。
其中有這樣兩句——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是,我現在是人微言輕,可是誰規定人微言輕就不能做夢?誰說將來國家就一定統一不了?在我這個老頭子的棺材板兒還沒有蓋上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我老了,可是我的寶劍不服老!
這才是陸游,這才是那個倔老頭子的本色!
一個人的一生有幾次為自己的夢想去折騰的機會?折騰過,就算失敗又如何!
陸游把自己的詩稿整理出來,命名為《劍南詩稿》,以紀念他曾經的崢嶸歲月,也激勵自己永遠不要放棄。
淳熙五年(1178年)春天,陸游接到朝廷詔令,讓他回京等待復職。但是陸游并未受到重用,讓他回去,也不過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點綴一下“太平景象”而已。
陸游先后到了福建建安、江西撫州等地,在他六十歲那年,他被免官了,原因是因為,江西發洪水,陸游私自開倉放糧,這屬于“逾越規矩”。
去你娘的規矩!放著金兵不去打,那么多遺民不去管,來管老子開倉放糧?這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一邊唱著“素衣以免染京塵,一笑江邊整幅巾”,一邊卷卷鋪蓋卷兒走人了。
06
陸游在家里閑居了五年多,朝廷又重新啟用他。陸游心情大好,因為宋孝宗要傳位給宋光宗,他終于又有機會給皇帝提建議了。
來到臨安(今浙江杭州),陸游聽到很多歌女在唱幾年前他寫的一首詩:
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做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陸游搖了搖頭,當年的那種淡淡的憂傷襲上心頭,他倒是寧可歌女唱他的“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那時的陸游,并沒有想到這首詩將來會成為他再次罷官的導火線,他一腔熱情地去給小皇帝提了很多建議,可是他的熱情并沒有得到回報,不久以后,當權者給陸游加上了“嘲詠風月”的罪名。
陸游連哭的心情都沒有,他早已習慣了被扣大帽子——喜論恢復、結交朋黨鼓吹用兵、陸頹放、逾越規矩,現在又叫“嘲詠風月”,那好吧,我就給我的書房命名為“風月軒”。
戴大帽子好啊,戴大帽子能長壽!不信咱們來看看:
1135年,宋徽宗在金國駕崩,陸游那年10歲;
1156年,宋欽宗在燕京駕崩,陸游那年31歲;
1187年,宋高宗在臨安駕崩,陸游那年62歲;
1194年,宋孝宗在臨安駕崩,陸游那年69歲;
1200年,宋光宗在臨安駕崩,陸游那年75歲。
經歷了這么多任皇帝,陸游還有什么沒見過的呢?
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陸游受宋寧宗邀請,以77歲高齡扶衰入都,主持修撰孝宗、光宗兩朝歷史的工作。
宰相韓侂(tuō)胄(zhòu)準備出兵伐金,陸游寫文章勉勵他。有人說韓侂胄這樣做是為了籠絡人心,讓陸游不要寫。陸游不管,他現在老了,更倔了,誰也說不服他,只要伐金,他就支持。
開禧二年(公元1206年)五月,南宋朝廷下令伐金。陸游去不了,就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戰場。他拄著拐杖望著北方,想到了自己的一生,禁不住淚流滿面: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令陸游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韓侂胄戰敗,被士兵亂棍打死,砍下人頭,獻給金國,以作為求和的條件。
兩宋三百年,中國人經歷過兩個最屈辱的日子,第一次是北宋末年金國攻進東京開封,俘虜了兩個皇帝和皇親國戚;第二次就是南宋中葉伐金失敗,朝廷砍下丞相的腦袋,雙手交給了敵人。
不幸的是,這兩個屈辱的日子陸游都經歷了。第一個屈辱日子來臨的時候,他剛剛兩歲;第二個屈辱日子來臨的時候,他即將離開這個多災多難的人世。
臨死前,這個“一根筋”的倔老頭兒把他的孩子們都叫到了他的床前,沒有遺產,只有一個愿望:
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個倔老頭兒!既然知道一個人死了萬事皆空,還遺憾什么國家有沒有統一!
1210年,陸游與世長辭,享年85歲。
07
時光過去了六十九年,1279年3月19日,廣東崖山,凄風楚雨,蒙古軍隊把南宋最后一支隊伍逼到海邊,陸秀夫背負年僅9歲的小皇帝蹈海殉國,十萬軍民,紛紛跳進波濤洶涌的大海。
一曲悲歌,最后絕唱,南宋至此滅亡。
有人說,陸秀夫是陸游的后代,有人考證說不是。是與不是,有那么重要嗎?
重要的是,陸秀夫和那些跳海而死的人也是“一根筋”,寧可死,絕不投降!
“一根筋”是病嗎?不是,是倔,死倔死倔死倔。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就是“一根筋”,就是倔,似乎天生背負著使命,沒有人要求他們去做什么,可是他們自己對自己有要求,這種人的心中,都時時刻刻記著兩個字:天下。
所謂“一根筋”,更是一種風骨、一種血性、一種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
八百多年過去了,當我們想到那個死倔死倔死倔的倔老頭兒陸游的時候,腦子里總會冒出這樣一句話:
亙古男兒——
一、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