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城師范學院位于衡山路人民廣場東臨,地處城市邊緣。
沿著廣場附近的紅旗照相館右拐會進入挑水巷,逼仄的小巷彎曲幽長,中間又橫豎地岔出眾多不知名的深巷,同樣彎曲幽靜,師范學院就安靜地躺在它們環抱的臂彎里,古樸,安逸。
周圍民居大都是老房,在時間的撫摩下已頹敗斑駁,檐口墻頭,常常點綴著不知名的綠葉和花朵,偶爾還會聽到誰家女子在彈奏鋼琴,訴說著這個城市的似水流年。
師范學院是五六十年代留下來的,帶著明顯的時代氣息,雖幾經修建揉合了現代元素,某些角落仍難掩歲月的滄桑。
門口兩側種滿銀杏樹,是哪屆前輩種下的已不得而知,濃蔭森森,枝椏虬髯,高聳猶入云端的秀麗枝葉,歲月里曾迎送過多少學子?校園里到處都是葉子闊大的法國梧桐樹,幾座教學樓窗戶的玻璃擦的很亮,墻根爬滿了寂寞生長的青藤。
李小西是這個學校中文系大二的學生,這個安靜的女孩來自沂蒙山腹地,她個頭不高,性情溫和,清秀的臉龐因營養不良而略顯蒼白,前額潔凈明亮,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微翹的嘴角帶著一抹堅強。這個單薄的女孩是美麗的,至少她的同學這么認為。
小西的宿舍里共住著四名女生,安靜也是沂蒙山區的,惠子和張瑩都是本省城人,所以,從一開始,小西和安靜就理所當然的親近起來。
她們可以用家鄉話交流著,畢竟,普通話遠不如家鄉話用的痛快。雖然這個城市是這樣的美麗。
雖然她們的校園偏僻古老,但省城里面卻有著無邊的繁華和喧囂,被高樓大廈分割成不規則形狀的天空,有著清澈的顏色。過往的車輛,衣著光鮮的城里人,兩旁林立的商場,街道悅耳的流行音樂,夜間閃爍迷離的霓虹,無不給她們帶來不同文化的沖擊。
李小西記得當初自己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這些曾讓她感到既新奇又有著不合時宜的自卑。她還是害羞的年齡,當她和她的同樣來自鄉下的同學走在大街上時,她們往往走在人行道最里面,還要做好路標,免得迷了路,需要橫穿街道的時候,她們彼此挽在一起,邊觀望著過往不息的車輛邊小心地挪動著腳步,遲遲地不敢穿越。
小西保留著她和同學在人民廣場和拍的相片,相片上幾個姑娘排成兩行,表情緊張而呆板,那是她們入校第一個周末留下的紀念。
如今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小西早就適應了這種環境,她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專業課程出類拔萃,還彈得一手嫻熟的手風琴,老師非常看好她,認為留校的名額非她莫屬。
三月份,小西結束了實習,她和同學們回到學校準備畢業考試。同學們開始為自己的前途四處忙碌。小西仍然安靜地學習,按部就班地準備著畢業論文,她的心是平靜的,因為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和長生哥早就約好一起返鄉工作,現在,就等著畢業分配了。
長生是小西青梅竹馬的伙伴,和小西一起考上的大學,現在他在另外一個城市攻讀醫學。他們在共同的成長中有了一種誠摯的感情,在小西的心里,長生是她的親人加愛人。再有一個月,他們就可以一起回到親愛的家鄉去了。想到這里,小西禁不住微微的笑了,那個高大俊朗,有著寬闊肩膀的年輕人一下子浮到了眼前,長生哥穿上隔離衣應該是多么讓人尊敬呀,而她,做一個鄉村教師也是同樣的另人尊敬。
家鄉,是的,家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兩年沒回過家了。哥哥,他們還好么?母親,她突然象起了母親,那個溫和善良的女人,如果她還在,該有多好。小西站在四樓空曠的走廊里,春風正溫暖地掃過她的心頭,黃昏的斜陽在城市的上空綺麗地閃爍迷離,遠方隱約傳來葉麗儀的《上海灘》,她默默地端詳著西方的天空,天空掠過一群鳥兒的痕跡。要是母親在,多好。轉過身的時候,她聽見心底被時間填滿的裂縫,正在一條條撐開。
二
她始終保留著母親在她生命中最后的記憶。隨著歲月的流失,那些記憶竟瘋長似的清晰起來。
那年夏天,小西永遠不會忘記。
“等在這里,不要動。小西,等我回來。”
母親的叮囑聲猶在耳畔,小西仿佛看見她起身走下了漲水的岸堤。那個背影像楔子,更像針刺,扎進她的靈魂。
然后,母親就再也沒能回來,那年夏天,小西永遠不會忘記。
那個夏天幾乎每天都下雨。尤其夜間,蜿蜒在云端的慘白色光線不時地穿透小西家矮小的草房,把高粱芥搭成的房頂刺成一道道彎曲的蛇影,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霹靂,這時,小西會把頭縮在母親寬大溫暖的胸前,把天地間的恐懼隔在母親的臂膀外。常常地,小西的意識會在母親輕輕的拍打中慢慢模糊,而一切的恐懼都同樣模糊在了夢境之外。
就是那些日子中的一天,小西記得。
那天夜里的雨仿佛下的很大,因為她似乎聽見父母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父親說,多少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雨了,小西也似乎聽到更響的雷聲和雨聲。清晨時分,雨停了,紅彤彤的太陽爬上村東的山坡。和往常一樣,在停雨的空隙,母親要到村西自留地里割地瓜秧喂家里兩頭老母豬。小西非要跟著去,因為村西的響水河發了大水,人們爭先恐后到那里去瞧百年不遇的奇景。母親雖覺得不安全,卻終于拗不過小西,.同意帶她去,卻規定看完大水后,她不能私自跑開,要乖乖地呆在地頭上。就這樣,小西穿著新買的紅色涼鞋,她的手被母親的手緊緊地牽著,小而潔白的手指蜷縮在母親溫暖的大手里面,隨著背著筐的母親趄趔地向前走。
沂蒙山東麓,地勢起伏,連綿的村落依山而筑,但基本都是稀稀落落的散戶,小西的家就在這里。彎曲的響水河默默地繞過村落,四季不枯,灌溉著方圓幾百里的農田。不發大水的時候,清凌凌的水靜靜地淌過,孩童走在里面也只是漫過足踝。雨季來臨后,河水就如同少女般的豐潤起來,白花花的水唱著歌歡快地流過,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聽到水流淙淙的聲音。這條河帶給小西太多的快樂,她常常跟隨母親到這里洗衣服,看著木槌在母親手中一起一落敲打著衣物,女孩總是躍躍欲試,但是木槌在她手中實在是笨重,于是她的興趣便往往轉向了在淺水中游弋的泥鰍,還有河邊長著青苔的泥巴,潮濕土壤里盛開的紫色野花,以及掠過水面的蜻蜓。
母親帶著小西就走在這條河岸邊。
在小西的幼小的記憶里,響水河是安靜而溫和的。
但大雨過后小河突然一掃往日的文靜,變得兇猛起來,渾濁的洪水打著旋渦漫過河床,以最瘋狂的姿勢奔涌著,咆哮著,震耳欲聾的山洪把這個清晨渲染得喧囂而恐怖。岸邊的高處站滿了驚駭不已爭相觀看的鄉親,小西和母親就混在他們中間,女孩在驚天的濤聲中不自主的退到了母親身后。
過了一會,母親低下頭朝著小西說:“小西,我們該走了。”
“哦。”小西順從地應著。
母親握緊了小西的小手,她們開始離開人群。自留地就在響水河邊緣上,那里本來有一條石子路可以通過,因為發了大水,石子路已經被淹沒了,河邊陡直的河床有的地方也開始坍塌。因此她們要繞到地的另一邊才能避開可能坍塌的河床。母親小心地握著小西的手,泥土被雨水滲透的過于飽和,一腳下去,會陷入深深的泥濘。
在一塊稍干燥的空地上,母親放下背筐,蹲下身來,臉對著葉子,清晨的陽光在母親因生活窘迫操勞而憔悴的臉上染上了一層金色,她的眼神如同溫暖的手指,柔軟地撫摩著女孩的面容。
“小西,就在這里等著啊。”
女孩歡快地答應著,于是,母親放心地轉過身去勞作了。但小西的紅色涼鞋已沒有了顏色,上面全是黃稀的泥巴,而且,腳趾間因為沾滿了稀泥而倍感不適。于是,女孩把鞋脫下來,開始想著把新涼鞋刷干凈,而且她開始試探著從田埂上溜過去,果然,田埂還是堅硬的,足夠承擔她身體的重量。于是,她忘記了母親的告戒,她的赤裸的腳步在田埂上飛快地挪動著,而她的前方正是咆哮的洪水。她幾乎忘了那水是變了顏色,變了性格的,在她心里,她只記得溫和清澈的溪水漫過了她的腳踝。
她很快就來到了接近河沿的地頭上,但隆隆的水聲瞬間淹沒了她的聽覺。
“小西,快站住!”
母親的驚叫裹在河水的咆哮聲中剎時擊中了女孩的耳膜,她驚恐地看著眼前令人暈眩的水流,翻騰在水里的一只淹死了的小豬讓葉子感到了無邊的恐懼,她放聲大哭。
“不要動,小西,不要動。”母親急急地趔趄著奔過來,可是,她看到女孩手中的一只涼鞋滑落下了斜坡,那小小的紅色就躺在雨水洗刷后茂盛的綠草叢中,那是女兒喜愛的顏色。她記得那是自己在煤油燈下熬夜繡花才換來的。
母親把小西抱到離河沿遠一些的空地上。“小西,等在這里,不要動,我去撿鞋,等著我回來。”她朝著女孩溫和地囑咐著,轉過身小心地下了河沿,小西焦急地等待著,然后,她看到母親慢慢爬上來的身體,還有舉在手中的那只紅色涼鞋。
“看,小西,你的鞋。”母親把鞋遠遠地拋過來。小西放心地笑了,母親也朝她笑著。可是,笑容突然凝固在母親的臉上,她的身體正隨著土坡的坍塌而急速滑下去了,接著就是更響的重物落水的聲音。
找到母親已經是黃昏了,這一天沒再下雨,河水小了很多,但母親被水流沖到了十里之外,父親和鄉親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和隨水流沖刷下來的雜物漂浮在一起。
母親在小西的生命中倏然消失了,關于母親的記憶被永遠定格在那個雨季,小西記得那年夏天一直在下雨, 還有母親溫和的囑咐:小西,等在這里,不要動,等我回來。
那是一九八一年,小西六歲,她還有一個大他五歲的哥哥虎子,在讀三年級。
三
小西的父親是個木訥的男人,沒上過學堂,卻有著很好的記憶,在集市上聽說書是他的愛好,《大西唐演義》,《呼家將》,《丹青傳》等等,父親講的生動有色。在小西聽來,父親比說書的講的要好聽百倍。他有一個長長的旱煙袋,綠色的石頭做成的煙袋鍋是爺爺傳給他的。待山上種的煙葉晾干后,父親會把它們碼的整整齊齊,放在房間西側的小墻上面。空閑時,父親把煙葉取出幾張,放在塑料布上用手搓成煙末,在寶貝似地裝在墜在煙袋管上的布袋里。煙癮上來時,父親便停下手中的活計,抓一小撮煙末抿在煙袋鍋里,用洋火擦著,美美的吸上一口,便開始給虎子和小西講書,不但小西兄妹喜歡聽,母親也會拿著手中的活悄悄地湊過來,邊聽邊溫和地笑著看著他們爺仨。
小西覺得非常幸福,她喜歡聞著父親嗆人的老煙味,更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分享那些新奇的故事。
可是,就是那年夏天,一切都改變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似乎蒼老了很多,他沒再講過書,煙卻抽的更兇了,半夜里,小西常常聽到父親輾轉的聲音伴隨著陣陣咳嗽聲。
生活的艱難讓人發不出聲音,所以小西看到父親的沉默和消瘦的面容。小西想念母親,她時常怯怯地看著父親。如果母親在,就好了。小西常常想。
小西常常在夢里見到母親,那溫和的笑容剎時溫暖了小西的夢境,可是,母親身影的恍惚便讓小西在夢中哭醒。
一年后,小西入了小學,她在這個小山村里度過了整個童年。失去母親的痛苦在記憶里漸漸的淡了,可是,她依然會在夢中哭醒,就如同她看到鄰家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一般,她常常會躲在角落里哭泣。
小西和虎子兩個孩子都要讀書,家里景況很不充裕。父親除了要種自留地外,還要到二十里外的工地上做泥水匠。生活的艱辛使這個男人的腰板漸漸地有些佝僂起來,他的眼光也有些呆滯,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但只要看到虎子兄妹,眼底便會流露出無限關愛和無奈,他艱苦地勞作,支撐著兩個孩子的天空。
沒娘的孩子早當家,不上學的時候,小西和虎子會把家中能洗的衣服和被褥放在籃子里抬到河里去洗,這曾是母親的工作。
自從母親去世那年開始,就沒再下過那么的雨了,響水河里的水也沒再兇狠的咆哮過,小西和虎子偶爾也會對著河水發上一會呆,他們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再來看自己了,短暫的傷感過后,他們就會忙著做手中的活。當他們把洗完的衣服鋪在河沿的石板上晾曬上,就會有著空閑的時間在周邊玩耍,虎子會帶著她到附近的城隍廟去。城隍廟西面有兩根公社架電時廢棄的電線桿橫躺在地上,旁邊有大簇大簇的雛菊。而不遠處馬路上偶爾會有吉普車急速的馳過,小西和哥哥會露出很興奮的神情,邊大聲地喊:吉普車,跑得快,不毀大皮毀內胎!邊開心地大笑。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卻是孩子們貧窮的娛樂。小西采了野花,抓在手里,然后和哥哥走在電線桿上,搖搖晃晃地平衡著身體。等到衣服在陽光下足夠干燥,小西和哥哥會收了衣服,抬著沉重的籃子回家。
虎子有很多讓兄妹倆過的快樂的方法。比如帶小西去抓螢火蟲,在村外河邊的野地草叢中,把螢火蟲放進玻璃瓶子里,看點點亮光在里面跳躍碰撞。附近會有青蛙此起彼伏的叫聲,讓小西有著無限的神秘感。而虎子也會帶著小西到村后樹林里去掏鳥窩,有收獲的時候,虎子會想辦法把鳥蛋弄熟,都留給妹妹。
四
小西十歲時的春天,父親在工地上出事了。當鄰家李大爺帶著小西和哥哥匆匆趕到工地時,他們只看到了遍身灰塵的父親和他頭下潮水樣流過的血。
那天夜里小西恍惚中做了個夢,她看到堂屋里那張木床,父母正躺在上面,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聞到他們身體和皮膚的氣味。她躺在母親身邊,就如同往常一樣地蜷縮在母親胸前,然后又穿過被窩,爬到另一頭父親的枕邊。那段黑暗的行程讓她充滿冒險的樂趣。父親有著硬硬的胡子茬,當他用下巴蹭她的小臉的時候,她尖叫著笑起來。
小西第一次聽到自己發出這么響亮的笑聲,然后她醒過來。
月光正穿過木制窗欞灑進房間,水一樣的流淌在她周圍。那些水無聲而寒冷,孤獨深不可測,第一次讓她感到了恐懼。她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這窗外的夜空。深藍的夜空正群星閃爍,沉默無語。
天亮后,后村的奶奶掂著小腳接走了小西和哥哥。
他們是不樂意去的,這個家留下了父母的影子和慈愛,每個角落都留著父母生活過痕跡。重要的是,奶奶是個帶有舊社會習氣的女人,她固執專政,當初父親和母親就是因不滿于奶奶的專政才舉家搬遷到了前村。
可是,小西和哥哥沒有別的選擇。
奶奶的家有很大的天井,天井里南墻邊種著兩棵棗樹。小西和虎子去的時候,大大的樹冠上正開著無數個小米般大小的清白色花,老遠就聞到了濃郁的清香。
哥哥已經十五歲了,沒有了父親,他和妹妹沒有了讀書的經濟來源,他只能輟學。奶奶把他交給了在外省燒磚的三叔。走的那天,哥哥摩挲著自己的粗布書包流了很長時間的眼淚。
“哥,”小西蹲在哥哥身邊仰著頭輕聲地叫著他:“哥,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不怕,小西,哥很快就會回來。我會掙很多錢供你讀書。”
虎子安慰著妹妹,掉過頭去,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那天清晨,小西還沒醒虎子就被幾個同去打工的人叫走了。那天放學后,小西在村外的斜路上坐了很久,她呆呆地看著遠方,哥哥會在哪里呢。當藍色的霧藹氤氳地包繞了群山,小西覺得自己就如同黃昏那個閃爍在天際的小星星,孤獨而寂寞。
小西留在了奶奶家里。
她想念父母,也想念哥哥。但是在奶奶跟前,她卻從來不說。
奶奶早年喪夫,膝下三兒一女,日子過得非常艱難。除了父親,二叔和三叔年歲漸長,卻因貧困始終難以成家。終于奶奶熬不過世俗,用她唯一的女兒給三叔換了個媳婦。女兒遠嫁他鄉,幾乎沒再回來過。
就這樣,一個兒子先她而去,另外兩個都在外地出苦力。她雖固執暴躁,卻有著內心的痛苦,于是她信奉了基督教。奶奶有著一雙小腳,加上上了年紀,走起路來有些費力。可這并不影響她在小西心中的威嚴。
小西懼怕著奶奶,卻按自己的性格悄悄地成長著。她乖巧伶俐,成了奶奶的得力助手。
每個星期日小西都會非常高興,因為奶奶會帶她到鎮上的教堂做禮拜。
教堂的設備非常簡陋,寬的講臺,下面是幾列石凳子。講道的是個帶著老花鏡的老教師般模樣的男人,很多人聚集在臺下,唱贊美詩,祈禱。
奶奶會放松對孩子的看管,很專心的聽道,祈禱。小西就可以到外面和其他孩子在角落里玩。看鎮上寬敞的馬路,和供銷社門前的匾牌。
奶奶有著哮喘的老疾,每次禱告結束后,她會帶著葉子到藥堂抓藥,藥堂里整齊的櫥子,排列整齊的小抽屜上用白漆涂著白芍,甘草等字樣,每個抽屜上都鑲嵌著的銀亮色弧形把手,這些在小西看來有著無限的新奇。有時侯,奶奶做完禮拜,再加上看病抓藥,回家的時候天就黑了。寂靜的山路沒有人,只有山谷黑色的影子,路邊直挺的樹木,還有天邊閃爍的星星。小西有些困了,奶奶緊緊纂住她的手,就講故事給她聽,都是圣經里神奇的傳說。小西的白皙的小手放在奶奶溫暖的蒼老的大手里面,她覺得生命有了庇護。她又想起了父母,雖然他們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卻沒有人可以替代。
但奶奶畢竟是有著她暴躁的一面,她不允許小西有任何出格的行為,更不允許小西有忤逆的語言。所以,小西在奶奶跟前一直小心的翼翼,很多次,奶奶會用木棍敲打她的小腿。夜晚,小西常常不敢聲響地蜷縮在被窩的另一頭,她感到睡在另一邊的奶奶冰冷而陌生。
小西的眼睛里有了隱隱的憂郁,她懂得自己的孤獨和無助,雖然她不能具體描述這種感覺,但她會躲在沒人的地方默默的望著天空。她希望能在云朵里看到父母的笑容,這時,會有冰冷的液體在她的眼中無聲的漫過。
五
無論生活怎樣的艱辛,只要太陽每天在東山坡上升起,人們總還是要把所有的痛苦封鎖在心底,開始周而復始的生活。
十二歲的小西也不例外。
放學后,小西會跟著村里的人去山里砍柴,摘豆角,薅豬草,會跟著大人到離村莊三里多路的土井里挑水,她單薄的身軀漸漸得也會承載起兩個大半滿的水桶的重量。
空閑的時候,奶奶還會允許小西跟著伙伴在清澈見底的河水里捕魚,捉螃蟹和小蝦,她在大自然里自由成長。
夏天到了,村民們都在山邊的打麥場上曬麥子。小西特別喜歡看守麥場,她可以躺在曬場邊的草地上仰望著天空,而天空會把它和人間的距離拉的很遠,上面漂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小西仿佛感覺她正躺在某一朵云上,輕松,自在。
童年雖苦難,但還有它常有的快樂。
最快樂的莫過于看電影了。
日頭還早,村里邊傳開了這個好消息。小伙伴們早早地去場子劃圈占據了各自家的位置,又會匆匆地吃了晚飯,便在村口焦急地等著電影師傅的到來。等自行車載著拷貝匣子叮鈴鈴地來到,便一窩蜂地涌上去幫這拿那。
奶奶在教堂聚會后會到電影場子外面喚著小西的乳名,而小西就會高聲地應著,把奶奶從人群外帶到中間的她占據的位置。
她喜歡牽著奶奶的手在人群中穿行,這讓她感覺到了某種自豪和成就感。
在陪著小西成長的小伙伴中,小西最喜歡跟著長生了。長生是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大小西一歲,和小西在一個班讀書,就住在奶奶的后面。虎子走后,每次有人欺負小西,長生便擋在小西的前面,而每當小西哭泣的時候,他會安慰似的在她的小手里塞一顆糖塊,有時會故意做各種鬼臉,引得小西破涕而笑。
夏天,像哥哥一樣,長生也會帶小西捉螢火蟲,捉蟬,還會帶她到后山頂上割草。山上的酸棗很多,長生知道哪種形狀的好吃,會摘給小西,但他常會被木刺扎了手或把手臂蹭破。
蒙山上青灰色的巖石被雨水沖刷干凈了,他們會坐在上面看遠處連綿的群山和天際氤氳的霧氣。而天空是湛藍色的,就像畫眉鳥蛋那樣的藍,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從他們的頭頂蔓延過。沂蒙群山像一層層灰色的云,在遠處堆積連綿,讓人看不到盡頭。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會滿載而歸,長生敢飛快地在山路上向下跑,邊跑邊大聲的叫喊著小西。
小西卻不敢,她就遠遠地落在后邊。
長生會大笑,說:“等在那里,不要動,我馬上回來。”
然后他放下自己的草筐,跑上來背起小西的筐牽著葉子的小手沿山路走下去,小西在后面緊緊的跟著他,白皙的小手放在長生同樣瘦小的手掌里面,心里寧靜而安穩,她又記起了母親,那個溫和的女人和溫暖的手掌。
秋天的山草是最好割的。
山上有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孩子們最喜歡黃草和炮竹草了,因為它們不但長的整齊而且很少與圪針為鄰,重要的是燃燒的時候火旺還有淡淡的清香。如果用細木棍把黃草莖的芯投出來,放在手心里,用唾沫濕潤了可以看到那白色的東西像蛇一般的蠕動,地方的孩子都會玩這種把戲。可是這種草常常生長在土質好的平坦山坡上,那里是守林人李瘸子重點看護的地方。李瘸子是個單身漢,長年住在山上,他的草房就搭在半山腰上,草房東面約一百米有個北山泉,每年夏天都會旺盛地流出甘甜而冰涼的泉水,小西和伙伴曾無數次去過那里取水,但誰也不敢到他的草房那里去,別人都說這個人脾氣古怪的很。
中秋節的前一天,小西跟著長生到山上割草。太陽快下山了,長生說:“小西,我們去山坡上割點黃草吧。”
小西怯怯地搖頭:“不去,會被發現的。”
“去吧,去吧,明天我用它給你變魔術。”長生慫恿著。
小西終于遲疑地點頭。
那塊空地在半山腰上,到達那里需要攀登一道像老人膝蓋般的石崖。
爬山是當地孩子的拿手好戲,小西長生也不例外。很快他們攀過了石崖,這時大大的月亮在東山坡上正散發著白玉石般的光芒。
兩個孩子飛快地揮舞著鐮刀,很快他們就把筐裝滿了架。秋天的夜晚,山上的風吹的皮膚冰涼,露水也開始在月色中升騰起了一層蒙蒙的霧。
也許是他們隱蔽的好,李瘸子并沒有發現他們。于是,他們各自背著草趔趄著悄悄地下山了。小西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她始終很害怕,害怕被抓到,她急急地走在前面。
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鮮草的重量背負在她身上,把右肩勒的生疼。她把鐮刀柄撬起筐架,再把它放在左肩上,這樣兩邊用力就明顯的輕松多了。長生在后面不停地鼓勵著她。
在爬下山崖的時候費了力,小西腳上的膠皮底布鞋一擦滑,連人帶筐滾下了山崖。小西凄厲的的驚叫聲在山谷里久久地回響著。長生趕過來的時候,看到葉子滿臉的血。
“小西,你,你別嚇我。你等著,我去叫人。”長生臉色蒼白,一路狂奔而去。
小西醒來的時候,奶奶和很多鄉親都在身邊,李瘸子也在,是他把小西背下山的。
鐮刀把小西的腿差點砍掉,頭上也被石棱撞開了一個很深的傷口。
在養傷的那些日子里,奶奶給小西包她最愛吃的餃子,還會講圣經里的故事給她聽,小西的心里蠕動著一股暖暖的東西,她常常用感激的目光跟隨著奶奶,那個白發小腳的女人給了小西足夠的溫暖。她竟有些慶幸這次災禍,讓她似乎又回到了可以撒嬌,可以被無端疼愛的生活中。
鄉親們陸陸續續地來看望小西,他們都在關心著這個不幸的女孩。
而長生很長時間都不敢到奶奶家看小西。
六
雖然生活中充滿的種種艱難,心底藏著無法跨越的悲涼。小西還是自由自在地長大了。她和母親一樣溫和美麗,清秀的五官,有著光潔的額頭,尖瘦的下巴和有一雙憂郁的大眼睛。
她和長生依然很要好,只是,因為年齡原因就漸漸的有了些距離。
虎子仍然在外面打工,每年只有在春節時才能和小西團聚幾日。
小西和長生在這一年都以優異成績考入了縣城高中。
奶奶更老了,夜間她會喘的厲害,每當奶奶那連續的咳聲在暗夜響起的時候,小西會非常無助,她會盼望哥哥能在身邊給她勇氣。
虎子在外打工的這幾年里,很少回來,他把剩余的錢都寄給了家鄉的奶奶和妹妹。小西每個星期都會給他寫信,而能收到哥哥的信是小西最幸福的事情了。
漸漸地,奶奶不能起床了,曾經的雷厲風行都淹沒在她渾濁的瞳仁里。每個周末,小西回家挑水,洗衣,做飯,照顧奶奶的生活。
守在奶奶身邊,她的心依然溫暖而安靜,這個老人用嚴厲的愛容納她的成長,這個低矮的草房就是遮風避雨的家。
鄰居們會在小西去讀書的時候到她家里照顧奶奶,有好吃的也會送去,這讓小西既安心又感動,她常常想,親人啊,我將來要怎樣做,才能報答這片土地的養育之恩。
小西決定不再讀書,她把這個決定寫在信里寄給了哥哥。
三天后虎子風塵仆仆地回了家,生活的艱難在這個男人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歲月里染成了黝黑色。他的背竟然也有著微微的駝。小西難過地想起了父親,他們同樣的沉默,同樣的疾苦。
“小西,好好讀書吧,有哥呢。”虎子沉默了半天,抬頭堅定地看著小西。
“你不讀書,我怎向父母交代?你知道我多么希望看著你走進大學。”哥哥停頓了一下,艱難地說:“你知道,那曾經是我的夢想。”
“哥,這么多年你承擔的太多了。”小西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你放心,我身體好的很。你還小,要珍惜學習。”虎子想像小時候那樣拍拍妹妹的頭,但他的手卻沒有動。
小西懂得哥哥沉默隱忍的背后有多深的痛苦,她突然記得哥哥該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了。于是,她悄悄地求了奶奶。
長生媽來看奶奶的時候,奶奶托她在鄰村給虎子找了個對象。女孩叫秀云,人長的和名字一樣的美麗。只是家里非常的貧困,只有一個瘸腿的父親嗜酒如命。虎子湊了足夠的彩禮把秀云娶了過來。秀云是個樸實善良的女人,多年的苦難讓她懂得珍惜自己的新的生活,所以,虎子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和懂得疼他的妻子。
小西放心地回到了學校,她突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新嫂子不僅給了哥哥一個家,同樣也讓葉子有了家的溫暖。她每個周末都盼著能早早的回家去。她喜歡看著哥哥和嫂子在一起,喜歡看到日漸開心的哥哥會溫和地在這個家里勞作。
這時,會有一種滿足的嘆息劃過她的心頭。
三年后,虎子的兒子軍軍已經兩歲了。而奶奶,這個嚴厲又愛護小西的親人,在歷經了反復病痛后,不治而終。
這一年,小西被省城的師范學校錄取。而長生考上了醫學院的臨床專業。多年的相處早把青梅竹馬的兩顆年輕的心連在了一起,他們相約著畢業后回到沂蒙山區工作,美麗的愿望把未來染成了絢爛的色彩。
臨行前,秀云為小西做了一雙寬臉子布鞋,樸實的顏色,傳統的樣式,小西摩挲著鞋,不由得淚流滿面,她明白,她永遠是農民的孩子,她的根扎在這里。
七
太陽漸漸地下沉,教學樓里開始陸續返回在讀的學生,她們單純歡快的聲音拉回了李小西的思緒。西方的云已經如潑墨般的堆積起來,中間浮動著點點暗紅,小西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上流過了潮濕的液體。
停下了心里的曾無數次涌過的憂傷,小西默默地去洗衣服了。
“小西,你的信。”小西在衛生間洗衣服的時候,聽見安靜遠遠地喚著她。
是長生哥的信,小西內心一陣激動,是啊,她突然記得自己有一個月都沒收到長生的來信了,他到外地實習去了,現在也該返校了吧。
“哈哈,是你的白衣天使來的信。”安靜一臉的調侃和頑皮。這個性情爽朗的姑娘在幾年的城市生活中完全變成了一個新潮女孩,可是,小西了解,她的身上仍然保留著沂蒙山人淳樸的性格。
小西邊走邊邊把手在衣服的兩側揩干了,安靜卻把信高高地舉過頭頂,搖頭晃腦的不給她。
小西喜愛地看著她,是啊,生活讓她們相識,這幾年中,這個好友給過她多少安慰和幫助呀。她故意低聲下氣地央求著,說了很多的好話,她知道這招奏效。果然,安靜完整地把信給了她,扮了鬼臉就識趣地走開了。她知道,這個閨中密友盼這封信盼得多辛苦。
小西迫不及待地用剪刀沿邊剪開了信封,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從收到哥哥的第一封開始,她就是這樣完整把信封保留著,她要惠存著心底的親情。
小西小心地抽出了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白色信箋。她仿佛看到了長生哥那雙修長潔凈的手,那是一雙屬于醫生的手。
小西,長生在開頭這樣稱呼著。
原諒我這么久沒有給你寫信,實習已經結束了,回來的路上,我經過了省城。可是不敢去看你,你知道,離你越近,我竟然越害怕見你。
小西的心里突然地一沉,長生哥,你要做什么?她快速地看下去。
小西,我始終記得咱倆從小的情誼,而且,我也不敢放下我們的約定。我知道你會按照約定回到家鄉的,因為你有著大山一樣樸實的性情。可我,我也許會放棄原來的想法了。你知道我所學專業非常被看好,留在市醫院是沒問題的。而且,我不愿自己的知識在基層被漸漸的消耗殆盡,鄉鎮衛生院連像樣的化驗室都沒有,我回去不但改變不了現狀,連自己的臨床知識也會被白白浪費的。
小西,你是個好女孩,我真得很想和你在一起,我也知道你也愿意和我一起的,我們都留在市里好嗎?你從小受過那么多苦,也該為自己想想的。你放心,這邊的關系醫院會幫助解決的。
小西,我等著你。別的就不多說了。
盼快回復。長生在信的末尾重重地打上了三個嘆號。
小西的心里亂極了。她一直以為她和長生有著共同的理想,她從來沒有動搖過返鄉的想法。而且,他們曾經說好了的,長生,長生,你忘了嗎,那青黛的群山,樸實的鄉親。你知道,我是不會改變的。小西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她要快些給長生回信,她相信長生哥會聽他的勸告,會他改變想法的。
小西把信寄出去了,卻遲遲沒有收到回信,眼看就要進行畢業考試了,她不能再分心了。是長生哥沒收到嗎,還是他不愿改變想法,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小西帶著無邊的失望把所有的疑問都放在了一邊,而是全力一赴的迎接畢業考試。
考試結束后,學校照例進行了會餐,畢業聯歡。
然后就是填報志愿。填畢業志愿表的時候,班主任要小西最后再考慮一下留校的問題,小西果斷地拒絕了老師的好意。
最終,長生也沒有回信。小西在深深的失落中和同學們做完了最后的告別,行李都被提前托運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四張光板床。其他同學都陸續被送走,大家站在校園里依依惜別,學校派了四輛客車負責把畢業生送到車站,客車一輛輛的出發,現場不時地發出陣陣道別聲,有的女生忍不住哭了。
小西是屬于西部山區的學生,她要等著坐第二天凌晨五點的火車。因此,她要和隔壁班級的兩個女生在學校留宿一晚,才能走了。
躺在宿舍的光板床上,小西的心里像被抽空了一般。白天一波波的離別的痛楚,在這個寂寞空洞的空間里肆意流淌,同窗的情景歷歷在目,這個宿舍曾經是多么的溫暖和熱鬧,而今竟然人去樓空。想到這里,小西的淚水不斷的涌了出來。而長生哥始終不來信更是讓她疑惑,隱隱地,她覺得長生哥不會在和她一起回去了。
就這樣,小西也不記得她到底睡著了沒有,她好象夢到了自己和長生背著筐在半山腰上快樂地奔跑,然后,她好像跌倒了,不自主的叫了出來。而外面正蒙蒙亮。
隔壁的兩個女生昨天晚上說好要去送小西,但她們的房間還沒有聲息。小西決定不打擾她們,就在一張紙上寫了一些惜別和祝愿的話從門逢里塞了進去。
學校不再大規模地雇客車送學生了,小西要步行到外面坐人力車到車站。她背著包走在校院里,偌大的校園空蕩蕩的,在讀的學生還沒有起床。凌晨的空氣濕漉漉的,兩邊闊葉的法國梧桐樹依然大方美麗,教學樓,辦公樓,都還是那么溫和而熟悉,校門口的兩行銀杏樹下有早起的退休教師在打太極拳。
這一切是這么的親切啊,幾年來,她就是小西內心的家園呀,而再回來,就是客人了。小西的眼睛一陣發熱,徹骨的失落劈頭蓋臉地襲了過來。她快步地走出了校門。
八
小西背著包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太陽快落山時,她才疲憊地出現在虎子視線內,被褥等重一些的行李都被托運到鄉郵局去了。
“不是說好長生和你一起回來嗎?”虎子邊接過小西肩上的行李邊疑惑地問。
“哦,他有點別的事,先不回來了。”小西躲閃地回答著哥哥。
“早知道我就到鄉里去接你了,看把你累的。”虎子憐愛地看著妹妹,自責著。“回去吧,你嫂子做好飯了,等著你呢。”
小西心頭一熱,無論她走的多遠,多累,她的親人都會牽掛著她的。想到這里,她的精神一震,快步地跟著哥哥向村里走去。
遠處,灰色的霧靄正在山間蔓延,響水河靜靜地在山間村畔繞過。沂蒙山正在用喜愛的目光迎接著這個歸來的女孩。
晚飯后,小西陪嫂子哥哥拉一會家常,又逗著軍軍玩了一會,就到長生家去了。
長生的家距離奶奶家不遠,從墻東的小巷向北走,就彎進了一個長滿蓮藕的池塘,圍繞著池塘住著許多人家,從東面數第二家就是長生那三間瓦房的院子了。
夜晚的山村安靜而沉寂,遠處幾聲犬吠會讓整個村子的狗都跟著叫起來。整個村莊籠罩在濃濃的夜色中,農家院子門縫里瀉出的一兩方光線在和天上的閃爍的群星交相輝映。
自后山松林間穿行而過的夏風,裹著淡淡的松香不停地掠過這里,讓山村在蒙山中自在而涼爽。小西穿過了小巷,來到了池塘邊上,池塘中的荷葉田田,快有半人高了,一陣風吹過,荷葉彼此相撫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池塘邊的兩棵老槐樹靜靜地在道邊矗立著,棲息在上面的蟬兒斷斷續續地發出了沙啞的鳴聲。
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小西心中涌起了一股溫熱的暖流,她想起這幾年在城市的生活,那喧囂和冷漠,總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相干的過客,而深夜偶爾自遠處傳來的雞啼聲,會讓她淚流滿面,那是來自家鄉的聲音啊。
如今,她就站在這個滿載著她的成長和熱情的土地上,漫天的星子和清晰的銀河是印在她眼眸中的感動。
這樣的時刻,小西忽然記起了長生,事實上,長生一直都盤旋在她的心頭。感受著這個安靜的夏夜,她的內心如此安寧。如果長生在多好。一股淡淡的憂愁悄悄地籌在了這個女孩的眉宇間。
她開始猶豫著自己腳步的方向。長生媽肯定會滿懷希望的等著兒子畢業回來,可是,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回來了。那個母親該是多么失望啊,畢竟,長生和小西一樣,已經有兩年多沒回家了。
但是,她必須去見這個善良的母親,而且,她是多么想念她呀。
于是,她大步地沿著池塘向前走去。
對小西的到來,長生的母親和父親很是高興,尤其是長生媽,這個年近六十的老人身體看起來不是太硬朗,但是小西無疑把喜氣帶給了她,她變的精神了很多,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綻放著慈祥的光彩。
她喜愛地看著小西,不停地問這問那,這個打小就懂事乖巧的女孩一直是她心頭最疼愛的情愫。她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拿出來招待小西。她欣慰地拉著小西的手邊感嘆著小西和哥哥小時的種種不幸,邊說邊不自主地撩起了衣服前襟抹起了淚水。然后問小西是否見著長生了,又問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看樣子,長生并沒有把他的打算告訴父母。小西不忍讓老人失望,只好說長生學校放假晚,但用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從長生家出來,小西的淚水就流下來,不僅僅是因為長生,最主要的是她看到了父母對子女一片深情。
長生哥,你至今沒有消息,是不是已經工作了?你過的好嗎?
第二天一早,村支書給小西就送來一封信,是長生的。
小西知道長生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果然,長生已經在他的同學的介紹下進入了市醫院做了一名外科醫生。他告訴小西,他了解小西是不會改變自己的初衷,所以就直接把信寄到家鄉來了,他相信小西會理解他的。
這一刻,小西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相信長生哥仍然像小時侯那樣疼愛著她,他只是在人生的路上做了自己的選擇,就如同她自己,選擇了一名鄉村教師。
對她而言,她也許并沒有失去什么,就像小時侯一樣,母親和父親的離去,曾讓她躲在角落里無助的哭泣,可是,她終究還要自己長大。
于是,她給長生回了信,她說,她會過的很好,她會一直記得長生哥,就像小時候那樣親切。而且,她還說,她會把這個消息告訴長生的父母,讓他們不要擔心。
當天,小西就騎哥哥的自行車去了鄉郵局,順便把行李取回來。當她把潔白的信封投進信箱的時候,眼圈忍不住地就紅了,但她終究沒有哭出聲來,便快速離開了郵局。
回來的路上,小西的自行車在山路上顛簸著,路兩旁的玉米有一人高了,綠色的玉米棒子抽出了紅色和綠色的嫩纓,大豆和地瓜秧肆意地生長著,漫山遍野的綠色,四處渲染著生機,沂蒙山像是披上了無邊的綠綢,油亮,而惹眼。
小西悄然抹去了臉龐的淚水。她記起了一段話: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中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九
暑假過后,縣教育局和人事局公布了大中專生畢業分配結果。李小西分在了離縣城六十多里地的一所山區小學,自然,這是她主動要求的。
第二天,小西就到大楊樹村小學報到了。
大楊樹小學因當地的大片楊樹而得名,后面是鋪著層層梯田的山坡。
從學校向東走約二十米左右是一條自北流向南的小河,從大楊樹村出來必然要經過這條小河。
當地人就因地取材,用大塊的青石板扣在一起在河底滿滿地鋪成了一條路,河水僅僅漫過五六公分模樣,人們在這上面又像壘梯子一樣地墩起了十多個石墩,每隔一步一個,當然這只是供平時人們出行方便所用。距這條石板水路南五米又平行著石墩修建起一座小橋,這是人們推車,搬運時使用的。平日里,當地人都習慣于踏著石墩走,由于雨水多的時候,河水常常漫及石墩,所以這條小河有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漫溪。
漫溪曲折地蜿蜒向遠方,兩旁是被雨水沖出的河道,長滿了蘆葦和高大的楊樹,這個村子的名字便由此得來。
小西用自行車載著行李沿著彎彎的河道走著,一股涼爽的潮濕撲面地襲來,那是河水的味道。
河道里的垂柳依依,楊樹葉子在風中婆娑起舞,河水淙淙地流向遠方,大片大片的蘆葦的頂端已經抽出了白色細膩的葦毛,風掠過的時候,蘆葦如同麥浪一樣地此起彼伏,四周是青黛的群山。
初秋的鄉下到處還是一片濃郁的綠色,遠處山腳下蠕動著成群的羊,風中隱約傳來放羊娃的陣陣歌聲,高高的天空如洗過了般的潔凈,天際有幾團棉花似的白云在悠悠地漂浮。
小西用愉快的心情看著這一切,她喜歡山里的純凈,樸實。現在,她將永遠地把根扎在這里了。
小西想到了長生,如果他們一起返鄉的話,現在應該是兩個人共同領略這大自然的美麗了,兩個年輕的大學生走在一起應該是多么讓人眼熱的一對呀。小西扶著車不禁在河邊微微地發了一會呆。
到達學校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學校剛開學兩天,學生都回家吃中午飯了,所以,校園里顯得空蕩蕩的。這是個典型的山區小學,不大的校園沿地勢建了前后兩排平房,班駁臟舊的墻體在歲月里被風干了一層又一層,有的地方已經剝脫了石灰外衣,露出了一塊塊變烏了的石頭。教室的門和窗戶上的玻璃已經殘缺不全,有的地方就用舊了的報紙糊著。在最前面有小塊空地,這應該是操場,中間栽著一根木樁,頂端正飄揚著的五星紅旗給整個校園添了許多生氣。
等著接待小西的是校長夏德民,這個帶著一副大框近視鏡的的農村老教師,中等身材,微微駝背,面色黝黑,穿著一身半舊的藍咔嘰中山服,胸口的翻蓋兜上卡著一只鋼筆,表明了他不同于一般村民的身份。顯然,對小西的到來,他很激動,畢竟,這里第一次有大學生任教。
“李老師,我已經等你半天了,你的宿舍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吧。”
校長幫小西拎著行李,邊走邊向小西簡單地介紹著一些學校的情況,學校除了一年級是兩個班以外,其余年級都是一個班。至于一年級收兩個班,主要是因為,校長有些困窘地說:“主要是因為學生輟學的多,等到升二年級的時候,差不多只剩下一半的學生了。”
為什么呢,小西有些疑惑。
“因為孩子們大都輟學了,當然,這所區小學還算是不錯的了,有些村上的小學更不用說了。”校長補充地說:“我們共有五名老師,全是男老師,而且,包括我在內,都是民辦教師。”
李老師,我們待遇不好,以前曾經分配過大學生到這里來,可是,人家還沒來就已經把手續調走了,我們這里交通閉塞,教學條件又差,我真怕留不住你呢。夏校長充滿期盼地說著。
小西當然明白校長的苦衷,她真誠地說:“夏校長,您放心吧,我會做好的。”
把小西引到了學校后一排房子的最東面一間。打開房門,一股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
“李老師,我和孩子們已經幫你打掃過了,我們這里條件不好,你就將就一下吧,有什么困難告訴我。”夏校長有些歉意地說。
“謝謝校長,很好的。”小西打量了一下房間,很明顯,這個房間確實是經過仔細清掃過的,以后,這就是她的家了,看著這間面積不大的房間,她心底涌過了一股暖流。
“我們這里有別的村上的老師任教,東墻邊上的耳房里有做飯的灶具,里面有給你準備的飯菜。學校安排你帶五年級語文。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再上課吧。”
校長是大楊樹村的,他安排小西吃過飯后,就告辭了回家了。
小西把前后窗子都打開,陽光暖暖地照耀著這個小小的房間。小西用帶來的畫報很快就把這個外表破舊的房間收拾的煥然一新了。甚至她還采了幾根門前生長著的狗尾草放在案頭盛滿了清水的玻璃杯子里。
下午,學生陸續返回到學校。還不到上課的時間,聽說學校新來了個漂亮的女老師,孩子們好奇地在小西宿舍附近探頭探腦。
陽光在九月的午后如同洗過一般純凈溫暖,小西的心情在孩子的目光里清澈如水。
十
轉眼間,小西到大楊樹小學已經三個多月了。
她漸漸地愛上了這里,也愛上了這些天真活潑,有著大山般樸實性格的孩子們。她仍然思念著長生,就如同她思念她的母親一樣地熱切。他們都是這個女孩孤單人生的溫暖的思緒。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他們的時候會讓小西淚流滿面。
長生沒再給小西寫過信,原來的信都被她放在了箱子的底層,那些曾給小西帶來無限希望和甜蜜的信箋都被她按順序列好整齊地碼在了一起。她還是相信長生的心里是不會忘了她的,可是,那又會如何?長生的選擇就是這一代年輕人人生的縮影。只有她,小西。她這樣想著,心里會有一絲絲的惆悵掠過,但是很快她又端正了自己的思想,她記起了城市中那一聲雞啼曾是那么的讓她眼熱,大街上的喧囂也曾使她有漂流無助的彷徨。
而大山就是她的根,她在這里過的自在而充實。
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小西很快就得到了學生的喜愛,她純正的普通話,多樣的教學方法把給孩子帶來了無窮的學習樂趣。這些新鮮又有趣的學習方式是這些山里娃所不曾見過的,尤其是小西溫和的微笑讓所有的孩子樂于接近她。小西課余還會教學生舞蹈,她用手風琴伴奏。悠揚美妙的音樂在大山里傳了很遠,常常引得村子里的孩子和大人聚集來聽。慢慢的,大家都知道這個新來的女老師老師不但人長的漂亮,還彈得一手好琴。
學校是原來是設有音樂課的,音樂老師是由一位四十多歲的臨時女教師,由于學校條件差,連基本的腳踏風琴都沒有,而且,學校待遇又差,所以,女教師不久就辭職不做了。盡管孩子向往著一周一次的音樂課,卻始終沒有合適的老師。自然地,小西課余便做了學校的音樂老師。
小西帶的是五年級語文兼歷史,數學老師是本村的,除了上課,還要回家務農,所以他經常不在學校。這個班的大小事物基本都由小西負責了。
這個班有二十個孩子,只有五個女生。他們都樂意親近這個年輕的女老師,其中楊玉芝和楊陽更是在下午放了學都跟著小西。小西常常帶著孩子們到后山玩,她喜歡山的一草一木,而且她跟土地是那樣的親近和了解,孩子們都覺得老師的自然知識太棒了。
轉眼間快到元旦了,這是小西任教后的第一個正式節日,她和校長商議著準備一場聯歡晚會。
小西很快就準備起來了,星期天她回了趟城,買足了必須物品。然后她順便回了趟家。吃飯的時候虎子告訴她長生回來了,來找過她。還說要到學校去找她。虎子看著妹妹,有些語言又止。
小西心里一陣狂跳,長生回來了,她有一年沒見過他了,他,還好嗎?強忍著心里激動,小西看著哥哥,卻什么都沒有問。
果然,長生一會就來了。他是聽鄰居說小西回來了。小西看著長生,這個高大帥氣的青年白凈清爽,醫院的環境讓他的氣息都變的健康和清潔。小西不自主的挺直了脊背,她要讓這個兒時伙伴看到她的堅強和好的生活狀態。
“小西,你瘦多了,也黑了。”長生看著她,眼睛里閃過了深深的關切。他看著這個自己喜愛的女孩,心里滿是擔心和歉疚。
“小西,你知道的,我沒有和你一起回來,你要原諒我。”長生停頓了一下說:“我也不敢給你寫信,你一定會罵我不守信用。”
小西的心里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她看著外面,湛藍的天空上飄著一些絲絲縷縷的薄云,有幾只小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在棗樹枝頭跳躍追逐。她心里滑過了一抹嘆息,她的心就突然地敞亮了起來。“長生哥,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你放心。”
“小西,這次來,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長生看了小西一眼:“我可能明年要結婚了,對象是我的一個同事,她也是一名醫生。”這時,他分明看到小西身子猛地一震。
小西聽到了心底血液涌動的聲音,她感到一陣刀割般的疼痛。她似乎看到了小時候長生和她在山上快樂地奔跑的情景。如今一切果然都像夢一樣地消失了。
小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的長生,她記得自己一直在微笑,就如同她微笑著生活一般地,她微笑地接受著現實,也微笑地祝福了長生。
在返校的路上,小西哭了很久。
她想起了母親,父親,奶奶,那些關于響水河的一切往事。如今,她正孤零零地走在山路上,彎曲顛簸的石子路讓小西無聲的哽咽斷斷續續。而西方,夕陽正憂傷地揮著美麗的水袖。
元旦很快就到了,這天晚上,吃過飯,孩子們很早就聚集到了學校。老師們也懷著快樂的心情和小西一起忙碌著,畢竟,這個山村可是頭一回有娛樂節目。活動地點安排在一間五年級教室,老師們用彩紙把教室裝飾的十分漂亮,課桌和板凳都整齊地排在墻邊上,每個課桌上都備著一些散裝的瓜子和果糖。靠近黑板的一面和中間是空的,表演節目的空間。活動也吸引了很多百姓,他們大部分都是被孩子們拉來的,不好意思到里面來,就在外面站著。小西把他們請了進來,安排了座位,他們就像孩子般的認真的看著。每個教師和孩子都準備了節目。沂蒙山的冬天是寒冷的,但這一夜卻是溫暖的。小西看著,笑著,她憂傷的心里溢滿了幸福。
冬天是漫長的,尤其是農歷臘月,西伯利亞的風凌厲地刮過的時候,沂蒙山就籠罩在灰色的寒冷當中。教室里冷的像冰窖,刺骨的寒風穿透了窗戶上的塑料紙,不停地涌進教室。小西看著這些瑟瑟發抖卻仍然認真聽課的孩子,心里滿是疼痛。她很快就用自己的工資請人為教室裝上了玻璃,又把自己宿舍的煤球爐搬來在教室里改裝了一個取暖設備。看著孩子們在課余圍著爐子快樂地玩耍的樣子,小西和他們一樣的快樂。
十一
三月,當一陣溫暖的風從蒙山中越過的時候,就吹醒了大地。春天很快就到了,幾場春雨過后,漫溪的水開始漸漸地豐潤起來。
春天的到來,也慢慢驅散了小西心里的陰霾,這個經歷過太多的不幸的女孩早就堅強地面對了生活所給予她的一切。
每到這時,她會覺得無比的悲壯。她覺得自己就像河水一樣地清澈,自由,在歲月里默默地流淌,沒有任何的怨言。
她常常獨自爬上學校后面的山坡,靜靜地仰望著天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云不停地游過,她會不自主地想到了小時候,母親的微笑是那樣的模糊,卻長久地溫暖著小西的心。她的淚就猝然地涌出了眼睛,她似乎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孤獨和渴盼,至于這孤獨和渴盼是從什么時候種下的,她又無法分清。就好像這份愴然的凄涼就隨著她的生命而來,那么原始,那么固執。
春天的雨水漸漸地多了起來。夜間,小西常常聽到雨水擊打窗戶的聲音,還有隆隆的雷聲。寂靜的校園里除了雨聲還是雨聲,小西在夢里又見到了母親,她還是穿著響水河漲水的那天同樣的衣服。
但大多時候,她會快樂著。就如同她需要自己快樂一樣,她同樣固執地要求著自己。事實上,她就這么做著。她在寂靜的夜里寫大字,臨摹不同版本的字體,當然那些資料都是她大學時候的。
有時候,小西會喊上她的學生楊陽和楊玉芝去漫溪捉魚。
那兩個女孩的本事顯然地高過了她們的老師,她們赤著腳在河水里小心地圍堰,周圍是大片的蘆葦,才剛發了一尺高尖尖的綠筍。
但魚往往是捉不了多少的,但河蚌卻很豐富。
響水河里也有河蚌,小西小時候就學會了捉河蚌的技巧。看著水清澈地流過,才剛沒過足踝。河蚌悠然地吞吐著泡沫,在水中冒泡的地方用手準能摸出一個肥碩的河蚌出來。
捉河蚌的本事小西要高超的多,她教她們訣竅,兩個孩子很快也掌握了這個技巧,每次都能捉到不少河蚌。
除了和學生們一起上課,李小西還帶領著他們爬山,拔野菜,偶爾也會搞一些聯歡。這種輕松多彩的學習方法讓小西所帶的班級很快就在全鄉出類拔萃,他們的成績在全縣也是名列前茅。
這些都讓小西深深的欣慰著,她喜愛自己的學生,就像喜愛自己的土地一般地深情。而其余的時間,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在這個寂靜的校園里,她會迎著夕陽,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仰望天空。小西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學習規劃,并很快的付諸以行動。
李小西以她敏感的筆觸完成了科研項目《基礎教育的改革》,《鄉村教育的若干問題》,也很快就刊登到了本縣最有影響力的刊物上。這兩個課題不久就當作主要的科研又被推薦到了市里。
很快,李小西收到了市教育報社的邀請函,報社邀請她作為特邀記者。這大大增加了小西的信心,大學時候,她就有著深厚的寫作功底。生活的磨練在她內心也沉淀成堅定樸實的文化底蘊。她陸續發表了許多論文,還有散文,詩歌。當然,她的論文里都是關于農村教育的,而散文和詩歌則洋溢著濃郁的鄉土氣息,文字清麗雅致。那種對家鄉深沉而執著的愛感染著每一個讀過她文章的人,浸透在她內心里的渴望和深情在她的文章里閃爍著溫暖的火光,讓人覺得那是一泓清澈的河水,安靜而雋永。
縣教育局非常關注這個年輕的鄉村女教師,當然,他們記得當所有的畢業生都在為就業單位奔波的時候,就是她,那個安靜美麗的女孩自主而坦然地選擇了大山,按成績,她留在縣城是沒問題的。
而這一去就是三年。
至今辦公室仍有人記得那個蒼白瘦弱的女孩,可那天,她的要求讓他們既暗自欽佩卻又有著不解。
畢竟,那么多人都相爭著擁擠在繁華的一邊,就像一群遷徙的雁,總要選擇在溫暖而富有飲食的地方停留。
他們決定把她調回到縣城,這個出色的教師留在大山里應該是一個人才的損失,也是教育事業的損失。
調令到達學校的時候,小西正在上課。校長夏德民匆匆地把小西叫了出來,他的背似乎更馱了些,他站在陽光下,顯得很無奈,仿佛耀眼的光線讓他有些不適應。他摘下了大框眼鏡,用手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說:“李老師,教育局把你調到實驗小學去了。”
校長的聲音干澀無力,可顯然他覺得這樣對小西做交代是不太合適的,畢竟,這對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他換了輕松的口氣說:“走吧,那里條件好,你遲早也是要走的。記得有空的時候再來看看我們。”
小西感到很突然,這份意外就像一口鐘撞響在她的心里。三年了,這幾年的時光幾乎讓她忘卻了城市的繁華,這幾年她已經很少想到城市,仿佛那幾年的大學生涯是一匹華美凄艷的綢緞,在歲月里逐漸消退了它的色彩。
當然,還包括了小西的愛情。
小西覺得胸口很痛,這并不是那一紙調令的原因。她對這調動并沒有別人認為的欣喜若狂,她淡然地握著那張紙,思緒里卻交織著那些親切的面孔,母親,長生。
如果說三年前,她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那么,她現在可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加教師了,她原本白皙的面孔泛著紅黑的健康色,身體也結實了很多,她在這里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就像大山里的水,在巖石下點滴地滲透,相匯,又迂回地流連在鄉間,歡快,清澈,自在。
重要的是,她熱愛著家鄉的山水,也離不開自己的學生。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西就到縣城去了。學生們都聽說李老師要走了,這些孩子心里惶然卻又無措,他們不舍得讓小西走,卻又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留住她。大家開始懨然而默默地等待著,其中有女生開始難過地哭泣,卻沒有人說話。
他們一等就是一天,中午的時候,大家各自回家去吃了午飯,就自發地回到學校等待,他們相信,老師會回來的。最起碼,她會和他們道別了才會走的。
這一天沒有人在教室里打鬧,就連最調皮的學生也安靜地坐在那里。
下午的時候,學生們陸續地來到漫溪邊,那里有個高梗,在上面可以看到很遠的山路。
李老師要回來,肯定能看的到。
李小西回來的時候已接近黃昏了。
騎著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地行駛著,小西耳邊仍然回響著教育局領導所說的話:“我們真誠地希望著你能回到縣城,利用更好的教學條件釋放你的才華。”
小西始終微笑著,她覺得自己的內心無所謂拒絕,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回城的想法,她來的目的就是告訴局里她的決定。“還是我留在大楊樹吧,那里更需要我。”她深情地說:“我也離不開那些孩子,還有那片土地。”
最后,教育局決定送給大楊樹小學兩百冊書籍幫助學校成立一個小圖書室,另外,還送給學校一架電子琴。
李小西就這樣懷著一顆感動的心急切地趕了回來,她要告訴孩子們這個消息。轉過了山頭,她上了蘆葦蕩邊上較平坦的路,河蕩里的蘆葦瘋長著,蔓延著,有風在微微地掠過,漫溪正淙淙地流向遠方,在撲面的潮濕中,小西感受到生命的清澈和美麗。
突然,她聽到了孩子們的呼喊聲。擦黑的暮色中,她看到自己的學生正爭先恐后地向她沖過來。
李小西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鼻子一酸,眼底便盈滿了溫暖的淚水。她把車子支下,張開了雙臂,笑著撲向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