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迷戀博爾赫斯將成為一副毒藥——參悟博爾赫斯短篇小說心得

人總是會喜歡一些事情,不喜歡另一些事情,說不清緣由,可能就像黨同伐異之心,烙印在本能的密碼中。讀者作家是人,組裝著文字故事和背后的人心命途,最好的作家動用全部情感和理智去織造文字;讀者也是人,理解文字又因需動用人的情致,善惡美丑的判別便也格外多。當塑造與理解的過程對接碰撞,平庸的作家在讀者心中制造漣漪,就像日常生活中的小波瀾,好作家制造波濤,轟轟烈烈拍岸震撼,最好的作家會切中讀者的心底,令其心生喜愛、迷戀,甚至溺愛,這樣的作家制造的是讀者心底的洋流。

如化作野性又尊貴的動物,藏入叢林窺探人類,在密林中上天入地,變身無畏無懼的莫格利,吉卜林寫了夢境般的童話故事;又如苦命穿梭在冰原大海,時常將自己置于絕境,在小說故事里飽滿用完了自己短暫40年人生的杰克倫敦,他令人體會人生劫難和渺小;海明威在他短篇故事里緊束自己作為作者的文字權力,放縱故事如蠻牛莽撞向前,其中又填滿迷人的失落和赤裸裸的無奈,撈船搶寶失敗,躲避搜捕失敗,結婚失敗,婚姻失敗,打漁失敗,讀罷方覺人生慘淡,體驗各種滋味便是苦中作樂。

當喜歡一位作者的時候,故事類型,文字筆法,情緒意味會不知覺、細無聲的入侵你的思維,當編寫你自己的故事,不經意會掉入他們的模式。編故事本身如荒原迷霧中走迷宮,前人作家的寫法固然是現成出路,可以避免迷途,但也會妨礙找到新的出口,這樣追逐迷戀一個作家時間長了,無疑讓你身心容易著他的道兒,被他的陰影籠罩。

大學時遇到博爾赫斯,從讀罷不覺滋味,到一篇故事可以反復讀多遍,以致多年后提筆尋思自己故事時,那些文字句子還時常蹦出來,越想不出自己的句子,博的句群卻越往外一串串蹦,仿佛在故意入侵頭腦。毒癮改變人的大腦神經回路和器質,讓人總想重復既有的愉悅,誘導人去重新體驗。行文時不自覺浮現出博的想法和句子,我覺得與擺脫不掉的毒癮一樣。

- 玄妙與哲理 -

對博的印象,與很多人一樣,從那些令人驚奇,文學家津津樂道的故事開始:《小徑分叉的花園》、《阿萊夫》、《沙之書》。博很在行于平凡現實、歷史中天衣無縫嵌入無限無盡的玄妙事物,無窮的意向那么鮮明,讀者驚異,評論贊嘆。也許你按順序看過博的小說集,看完每一篇包含奇跡的故事,你會發現玄妙、未知和神秘貫穿在博的每部小說集里面,還有不少篇章很少提及:《扎伊爾》《神的文字》《鏡子與面具》《圓盤》《藍虎》《帕拉塞爾蘇斯的玫瑰》。玄妙的事情可以有實體,像藍虎中的石頭,可以看不見摸不著,類似神的名字;可以有言語可指,可以無法用言語名狀,比如美,詩意。博執迷于玄妙,常重復這種秘密奇跡般的感受,《秘密的奇跡》中的主角面對凌空停滯的行刑子彈,活在時間之外,《藍老虎》中分裂又無法計數的石子同樣如此。這些內容甚至太過玄妙,墮入不知所云的玄虛感中。這些故事如今已經變成我對博印象里的背景,只是屬于他個人的自娛自樂,要說毒性癮性,這些只是第一口便能嘗出的糖衣味道。

看得多了,神秘主義很容易解毒,相比而言,完全擺脫博的那種言之鑿鑿的論斷的誘惑,則要困難很多。

“一個毫不通融的時代如今籠罩著世界。造就這個時代的是我們,已經成為時代犧牲品的我們。讓英國當錘子,我們當砧子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讓暴力占統治地位,不能讓基督徒的奴顏媚骨的怯懦得勢。如果勝利、不公平、幸福不是為德國所設,那就讓別的國家去享受吧。讓天堂存在下去吧,即使我們的去處是地獄也無所謂。”

這是一段博在《德意志安魂曲》中模仿納粹軍官的大段獨白,給出一個覆滅合理而高傲的解釋。在《永生》中論述更令人贊嘆:

“死亡(或它的隱喻)使人變得聰明而憂傷。他們為自己朝露般的狀況感到震驚;他們的每一舉動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張臉龐都會像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間一切都有無法挽回、覆水難收的意味。與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間,每一個舉動(以及思想)都是在遙遠的過去已經發生過的舉動和思想的回聲,或者是將在未來屢屢重復的舉動和思想的準確的預兆。”

這里講述成為不朽的永生者之后,對諸多將朽的普通生命的評價,對人和歷史隱匿哲理的概括,濃縮人類古今,甚至超越人類存在的論斷。這樣的哲理讓我迷戀過很長一段時間

“只有少數幾個親密朋友注意到那場微妙的決斗……在黑暗中運行的歷史將在黑暗中結束。”

上面故事是兩個女畫家之間的暗自較勁,在《決斗》中博將其歸結為這最后的一句話,讓我記憶了多年,不斷刺激我,誘惑我,處處想制造出箴言名句,回想起來就像從空皮牙膏里再擠出來大段牙膏一樣的困難,擠出來了也徒有灌頂之表,實則空泛。我用博的筆法改編過一篇契訶夫的短篇(漫長的賭局),那時我對哲理的渴望已經將我變成一個投機主義分子,四處填塞煞有介事的論斷,期冀有一句能切中世間的要害,然而得到的故事卻透著空泛和傲慢,令故事失去了親和力,我想看的人一定惶惶不知所云,更談不上對故事的體驗。

我那時以為如果無法像博那樣,同時坐擁現實和想象的圖書館來引經據典,那么是無法制造出他令人信服的金句名言的,但我依然認為故事是用來闡述大智慧的,是用來挖掘隱藏的真理的,而這層毒,現在看只是博最外面那層。幾年后,讀到博的談藝錄,博自己揭示論斷只是故事的一種煙霧彈。

“我傾向于以語言和隱喻的方式而不是以理性的方式來思考問題,這是我的看家本領。當然我不得不時而做一些笨拙的推論,但我更偏愛做夢。”

博批判自己是“笨拙的推論”,小說故事在博眼里不是講道理的論據,更像夢,不像昆德拉那樣,形而上學的內容只是博的手腕、伎倆, 而他偏愛的“夢”是個什么形式?



- 夢 與 美 -

博對夢可以說念念不忘,在《七夕》這本談藝錄中專辟一夜談論夢與夢魘(《關于夢魘的演講》)。博的一個奇妙而荒唐的夢如下:


我跟一個朋友在一起,不清楚是哪位朋友:我見到了他全變了樣。我從從來沒見過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的臉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他全變了,顯得很憂傷。


他的臉充滿著沉重、疾病,說不定還有罪孽的痕跡。他是右手插在西服口袋里(這一點在夢中很重要)。看不見他的手,在心臟一邊,被遮住了。于是我擁抱了他,感覺到他正需要我幫助他:“但是,我可憐的某先生,你怎么啦?你變得多么厲害呀!”他回答我:“是的,我確實變了。”他緩慢地抽著手。我看到原來是鳥爪。


博為夢中突如其來的創造感到驚嘆,他認為“夢乃是最古老的美學活動。”這個說法我也揣摩了很久。

美學這個很大很哲學的定義,不易理解,好在博一向不善于扣概念,他依然是用了語言和隱喻這些感受性的方式來解釋。他搬出同是詩人的柯爾律治:他說我們做什么夢沒關系,反正夢會去尋找解釋。然后舉了一個例子:說這里出現一頭獅子,我們大家都很害怕,這是獅子形象造成的。這就是說,我躺著,醒來看到一個動物坐到了我的身上,我很害怕。但是在夢中,情況會相反。我們會感到一種壓抑,這壓抑便會去尋找解釋,于是我會荒唐而又活生生地夢見一座獅身人面像壓在我身上。獅身人面像并不是恐懼的原因,而是在解釋我們感受到的那種壓抑。

聯系其他關于夢的解釋,我理解這里是指“夢的產生是反向的”,不是夢里出現的事要反著看,而是夢的內容產生的順序。醒時是看見外界事物,然后有所思所感,夢里則是先有某種混沌的感受,可能是來自頭腦最原始的那部分,然后這種感受再去點燃更上層的神經網絡,為這種感受添磚加瓦,產生更具體的景象,提取有牽連的記憶,整個過程從混沌到具體。這無疑是一種塑造的過程,博引用艾迪生的話:在夢中我們既是劇場、觀眾、演員,又是情節和我們聽到的臺詞。如此無意識下瞬間生成連續的劇情,又有著栩栩如生塑造。不提學術,只說感受,我也認為夢應該算種美學活動。

睡夢中混沌未知的感受也許很容易觸動恐懼,如柯爾律治所言的“壓抑”,于是很多印象鮮明的夢從中幻化,化作千種萬種恐懼的形象。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做被追又邁不動腿的夢,兒時的小院在夢里趁夜色漆黑中常有恐龍和怪物從院外路過,越害怕它們,它們就越會想方設法踏進院子,一切都是頭腦追尋懵懂的恐懼感塑造的形象。

博那些記憶猶新的夢,則有出人意料的形式,像是掏出手變鳥爪的夢,奇妙的重組了現實的素材。更加精巧的夢,情緒也更微妙,夢中不單是快要溢出來的恐懼感,形式同時觸發很多形象,產生多重的效果。博用詩記錄過另一個夢:

房間里,天快亮了(有可能是夢中的時間),床頭站著一位國王,一位很古老的國王,夢中我知道那是北方挪威的一位國王。他并不在看我,只是瞎眼盯著天花板。我知道他是很古老的國王,因為今天不可能有他那樣的臉。于是我感到非常害怕。我看得見國王,看得見他的寶劍和他的狗。

揣測一下,這夢是噩夢,有人突然站在床頭,可那是一位古老的國王,恐懼尋找到威嚴和古老散發出的那種特定的恐懼,進而又塑造出瞎眼盲目的臉——博喜歡用盲目面貌,荷馬也喜歡,最后瞎眼的國王一動不動,產生沉默莫名的壓力,進而化作寶劍和他的狗的形象。

請允許我毫無依據的揣測以上夢的產生過程,如果夢確實是最古老的美學活動,對夢的揣摩就是對所有美學過程的探索。博從《神曲》中但丁拜訪地獄中高貴城堡里大人物的篇章找到噩夢的味道,明顯他認為文學帶有夢的性質,他說莎士比亞更是直接說過:“我們是用我們的夢相同材料做成的。”(暫未找到莎翁原文出處)我們的行為和活動與夢中相仿,當然也和文學藝術相仿。

博將一個他認為最完美的夢魘放在他關于夢魘的演講的結尾。

他在巖洞里睡著了,面對大海,周圍是海灘金黃色的細沙。夢中一個撒哈拉的黑色沙漠包圍著他。沒有水,沒有大海。他在沙漠中心——在沙漠中總感到自己是在中心——他在想著能用什么辦法逃離這茫茫沙漠時,心中害怕極了,這時他看到身邊有一個人。說也奇怪,是阿拉伯貝都因家族的人。這個人騎著駱駝,右手拿著一支長矛,左臂下夾著一塊石頭,手中拿著一個號角。這個阿拉伯人說他的使命就是拯救藝術與科學。他把號角湊近他的耳朵;那號角非常之漂亮。華茲華斯(“用一種我不認識的語言,但我還是懂了”)說他聽到了預言,一種激情橫溢的頌歌似的,預言著地球正要被上帝的暴怒所指派的洪水摧毀。


這個阿拉伯人對他說,洪水真的要來了,但是他的使命是拯救藝術和科學。他拿出石頭給他看。真奇怪,那石頭上居然是歐幾里的幾何學,卻仍然是一塊石頭。接著他又給他看號角,那號角也是一本書:正是告訴他那些可怕事情的那本書。那號角同時也是全世界是詩句,包括(為什么不呢?)華茲華斯的詩。這個貝都因人說:“我必須拯救這兩樣東西,石頭和號角,兩者都是書。”他向后轉過臉去,一時間華茲華斯看到那個貝都因人的臉變了,充滿著恐懼。他也朝后面看去,看到一道強光,這道光已經吞沒了半個沙漠。這正是即將摧毀地球的洪水發出那道光。貝都因人走開了,華茲華斯看到那個貝都因人也是堂吉訶德,那頭駱駝也是羅西南特(堂吉訶德的坐騎)。


就像石頭是一本書,號角是一本書一樣,貝都因人也是堂吉訶德,而不是兩者之一,而是同為兩者。這種雙重性正好就是夢中可怖之處。這時,華茲華斯一聲恐懼急叫,醒了,因為大水已經追上他了。


華茲華斯說他很擔心藝術和科學所面臨的危險,它們正聽任宇宙災難的擺布,于是這種擔憂化作了從意象從圣經而來的大洪水,更奇妙的是擔憂讓科學——歐幾里得的幾何學——化作石頭,讓藝術——圣經和詩歌——都化作一具號角,陌生的貝都因人拿著這兩樣。

“是不是拯救錯了?”他的憂慮愈發強烈,在夢中的表現也愈發奇妙,貝都因人關鍵時刻變身堂吉訶德,兩個不靠譜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令憂慮到了不堪忍受的程度。洪水將至,華茲華斯看那貝都因人背影,強烈的懷疑他究竟能否拯救得了藝術和科學?他們是不是找錯了的器物?這會不會是上帝故意要降下諷刺性的毀滅?

這里我添油加醋,為的是強調噩夢最后層層遞進的急迫與焦慮。夢里你憂慮什么就來什么,化作具體形象后又制造著更多恐懼。外界現實創造的恐懼遠趕不上頭腦的精準創造。在嚇人這件事上果然還是自己更懂得如何嚇唬自己。以此類推,像做夢一樣編故事,記錄夢中神來之筆,那也應是美學的正途。

夢的屬性包含著唯心、私人、自我的屬性,一旦接受就將與現實、主義、辯論產生隔閡,并且終將分道揚鑣。我覺得這是博的毒性開始深入骨髓的第一步。



- 驚奇與傳誦 -

博的哲理旨在制造感觸和氣氛,他是用無法考證的道理來他撥弄讀者心理,而這些句子實則發源于隱喻和美感,博根本不在乎論斷理性上的對錯,這些道理說是夢中所得也沒錯。人也是夢的同樣的材料所塑造,那么任何所想都可以是美學的創造,可我們蕓蕓眾生卻依然是平凡眾生,編造些文字和故事也無法進入歷史的清單。為什么經典永遠了了?說來蹊蹺。

博有一篇不太像樣的小說《阿維羅斯的探索》,阿維羅斯在科爾多巴的居室中研究何為“悲劇”與“喜劇”,故事結尾博草草收尾,有點自暴自棄顯示作為一個故事有點寫不下去。重要的內容只需看故事中阿維羅斯和同仁坐而論道的內容。博表達過他的故事中的人全是他來扮演的,阿維羅斯的話也可代表了博的話。

阿維羅斯或博爾赫斯反駁在比喻方面要創新時,作了如下回答:


雖然不那么雄辯,道理是一樣的。亞歷山大城有人說過,只有犯過錯誤并且悔改的人,才不會再犯;我們不妨補充一句,為了避免錯誤,最好是有所認識。祖哈伊爾說,經歷了八十年的痛苦和光榮之后,他多次看到命運像一頭瞎眼的駱駝那樣突然把人們踩得稀爛;阿布達馬立克知道,那個比喻已經不能令人拍案叫絕。對于這種責難,有許多答復。


第一,如果詩歌的目的在于使人驚奇,用來計算驚奇的時間就不是世紀,而是日子、小時、甚至分鐘。第二,著名的詩人不應是創造者而是發現者。贊揚貝爾哈詩人伊本一沙拉夫時,人們一再指出,唯有他才能想到拂曉的星星像徐徐飄落的樹葉那樣的比喻;如果屬實,只能證明這種形象不值一提。一個人所能提出的形象與任何人無關。世上的事物千千萬萬;任何事物都可以進行類比。把星星比作樹葉是毫無根據的,同把它們比作鳥和魚相差無幾。與此相反,誰都不會想到,命運是強大而笨拙,單純而冷漠無情的。誰都會產生這種短暫或者持久的想法,但是唯有祖哈伊爾把它寫成了詩。誰表達的都不及他好。


此外(這也許是我思考的實質),可以使城堡銷蝕的時間,卻使詩歌更為充實。祖哈伊爾當初在阿拉伯寫詩時,是把老駱駝和命運兩個形象加以對比;如今我們重提,是為了紀念祖哈伊爾,并把我們的悲痛和那個亡故的阿拉伯人加以混淆。那個形象原先的兩項成分現在變成了四項。時間擴大了詩歌的范圍,據我所知,有些詩歌譜了音樂已經廣為流傳。幾年前,我在馬拉喀什苦苦思念科爾多巴,不由得吟誦阿布杜拉曼在盧扎法的花園里對一株非洲棕櫚的傾訴:


棕櫚呵,你和我一樣,


也是身在異鄉……


這就是詩歌特有的好處;一個懷念東方的國王所說的話被流放非洲的我用來抒發我對西班牙的思念。


只是作者一個人能想象到的比喻再神奇也沒有太大意義,而瞎眼的老駱駝與命運的聯想卻歷久彌新,跨越了幾個世紀。星星像徐徐飄落的樹葉那樣的比喻,獨一無二,卻只能按日子、小時、甚至分鐘存在。是什么決定了一方流傳另一方很快被遺忘?

博在多個場合贊頌過翻譯的力量,他認為譯者的理解和重建是在幫助故事增長;博在故事中經常使用類似“流水磨光的石頭或者幾代人錘煉的諺語”的比喻;博也經常贊頌史詩和民謠都是他所不及的成就。也許同樣是時間在我頭腦中起到作用,關于文字的傳誦、磨礪,讓我從中漸漸拼湊起博的這些話的含義:

時間不是指日常的時間,而是在流傳中口口相傳的時間。故事文字要經受這種時間的打磨方可光滑凝練。

故事文字要經過其他人理解、感受和復述才能流傳下去,而偶發的一個比喻,或者夢中一次光怪陸離的景象,可以制造獨一無二的驚嘆,但如果沒有觸及讀者聽者心中的根基,他回想起來的次數會越來越少,也不會有強烈的訴求去講述傳播給別人。故事文字流傳千年是因為各時代的人皆可理解。人共同的感受,產生夢的源頭材料構成了故事流傳的渠道。

所以博時常貶低自己的作用,故事需要眾人不斷的貢獻和磨礪,自己只是傳誦故事的一環。他就重做了一回的傳誦者,重述了《一千零一夜》中的一篇《雙夢記》。現代媒體制造了一種單向傳播的優勢,可以更長時間、更確切的承載文字內容,削弱了復述時重塑和修正的作用,但是能被集體記憶接納的依然是少數。

我自己編過些故事,發覺文字和語言確非任性之地,需要揣摩自己和閱讀文字的人的感受,不光是抽象思維的結果。博爾赫斯在《七夜》中說每個詞都需要體會其美感,如果將下筆前需深切的體味也算作一種毒性,那這也是一副苦口良藥。



- 隱匿的激情 -

故事隨著時代的節奏也發生著變化,小說、電影、電視劇每天都制造著新的東西和概念,但是在新奇景象的背后依然是那些基本的套路:生存、愛情、正義、榮譽、成功、成長、親情、自我實現、恐懼等等,發達的故事產業中自然分化出來的這些類型更是證明這些是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東西,層出不窮的新故事都是一脈相承的一類故事的分身,雖然技術和時代加入很多新穎的東西,但在故事中人的行為與選擇這個層面基本上是保守的。博故事里雖然常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潘帕斯草原的老舊人物,但是在人的行為和選擇上博卻在大膽的尋找人不尋常的情感本能。

在博眼里值得傳誦的故事和人物,多偏激又反常理,初看時我只為那些奇人軼事驚奇驚嘆。博爾赫斯的小說集開篇多是博早年諸多惡棍的列傳,兇狠乖張,行事詭譎,下場也符合他們的身份;《小徑分叉的花園》里的間諜為通報炮陣所在城市的名字,不顧自己死活,不顧漢學家對他家祖先著作的研究,依然舉槍殺了他;警察可以為公平對決,站到他追捕的逃犯身邊,與他并肩作戰;走江湖的兄弟二人,為了重歸于好,守護他們的情誼,殺掉了另他們心生嫌隙的女人;叛徒對陌生人講述叛變的經過和臉上恥辱的疤痕的緣由;一個毛紡廠的女工,以為自己舉槍懲罰她心目中害她家破人亡的罪人時能義正言辭,而實際毫無證據,處理得慌張錯亂,把事情搞成一場泄憤謀殺。

這些人一意孤行的活著,他們的行為離理智很遠,仗著一腔的沖動行事。我后來買的小說集中第一次看到一篇不知名的短篇《武士與女俘虜》,故事一半講述從黑森林入侵意大利城邦的野蠻人中一位,見到亞平寧半島的文明的城邦之后,居然背叛自己的宗教和部族倒戈;另一半講一位英國約克郡的女人在阿根廷被土著酋長殺了雙親,劫掠為妻,博的祖母勸他不要再回荒漠,卻被拒絕了,之后也再沒來過雜貨鋪。她們也只再照過一次面:


我祖母去打獵;低洼地附近的一座茅屋里,有個男人在宰羊。仿佛在夢中似的,那個印第安女人騎馬經過。她翻身下馬,伏在地上喝那還是熱的羊血。我不知道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還是故意斗氣的表示。


……


兩人都為一種隱秘的激情,一種比理智更深沉的激情所驅使,兩人都順從了他們無法解釋的那種激情。我講的兩個故事也許只是一個故事。對于上帝來說,這枚錢幣的正反面是一模一樣的。


順從于無法解釋的隱秘的激情,同樣是人的激情。我當時隱隱約約感到人本源的東西,和《阿維羅斯的探索》里可以跨越時代的是同一種能被另一個時代人理解的東西。在一個工科生有限的閱讀里,人因為語文課本和諸多名著的塑造,永遠是一個大寫的存在,最可貴的是崇高獻身,人總是在與自己的“低劣”本能作斗爭,總是向著戰勝自我,成就事業前進。

博卻調轉方向,讓人肆意妄為的循著本能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激情行事,繼承了史詩、薩迦里的那些前現代英雄的身姿,沒有矛盾和分裂,剔除了功名大義,這些人雖難以被常人理解,但這些故事多年后回想依然鮮活,可能正是因為人人心中“都會產生這種短暫或者持久的想法”,而博將它們冶煉提純。到現在我還羨慕潘帕斯文化中有那么多特立獨行的奇人可寫,而我對歷史、傳說鉆研太少,也可能中國的傳統不宣揚那些瘋癲異類。

博消融了那些人的主流的行為動機,引入了人非理性的行為,明確這些同樣是人的可歌可泣一部分。我認為借此博讓“人”回歸平常的狀態和大小,主流塑造光鮮高大的英雄和成功者,而他則塑造和歌頌人類隱匿的另一部分。嘗試考慮人類這部分隱秘的激情是種危險的誘惑,仿佛在尋找人性模糊的邊界,難以每次都摸準,就連博爾赫斯也無法給故事中他塑造的偏頗人性合理的解釋,然而他讓你看到了那部分人性的世界,種下毒,讓你念念不忘。



- 來自世界的詩意 -

博對我的毒性還不止于此。當我坐在那里要寫第一句,一個有意境的開始時,頭腦中經常蹦出這句話:

“這是我先輩的土地,”鄧拉文一揮手說。他那豁達的手勢不排斥朦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偉而破敗得像是荒廢馬廄的建筑。

當我擺脫掉這些字詞的實體時,我發現卻又擺脫不了那種韻律,剛剛寫完的一句只是在重新填詞而已。當故事里移步換景時,經常浮現出這句格律:

列車在一個寂靜的貨運站停住。倫羅特下了車。那是一個像黎明一樣荒涼的下午。茫茫平原上的空氣潮濕寒冷。倫羅特信步在田野上走去。他看到狗,避讓線上有一節車皮,看到地平線,一匹白馬在水塘邊飲水。

并列的名詞也常常成為我的習慣,但我還是經常冒出想法和沖動,在寫下名詞堆時塞入“一匹白馬”,但是意境總也不及這句,而《南方》中的火車上眺望的段落,雖美妙卻也具備對語感的毀滅性的重塑:

他瞌睡了一會兒,夢中見到的是隆隆向前的列車。中午十二點的難以忍受的白熾太陽已成了傍晚前的黃色,不久又將成為紅色。車廂也不一樣了;不是在孔斯蒂圖西昂離開月臺時的模樣:平原和時間貫穿并改變了它的形狀。車廂在外面的移動的影子朝地平線延伸。漠漠大地沒有村落或人的跡象。一切都茫無垠際,但同時又很親切,在某種意義上有些隱秘。在粗獷的田野上,有時候除了一頭牛外空無一物。孤寂達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敵意,達爾曼幾乎懷疑自己不僅是向南方,而是向過去的時間行進。

這段看過很多遍,博的句群抑揚的擠進你的腦海,第二段先是實情,然后描述和感覺,緊接著三句遞進,孤寂和敵意產生奇妙的效果,而下一次讀,在頭腦中又是另一種感受組合,斜陽斜影一直延伸邊長,一切也都跟著漫長,漫長拓展了廣博,對比出現一頭牛,讓更廣漠,從轉化成達爾曼時間空間不分的感受。這一段沒多少字,反反復復,卻感覺很難把所有感受完全裝進裝進頭腦,似乎這一團句子總悄悄的變換著姿態,讓人徹底分解吃透。這種毒性就是上癮,重復卻產生不厭倦的愉悅,無形中寫自己的句子也時常勾引出癮性,試著重復這幾句的快感。

在《南方》這篇中,博還散播一種無望之毒,整篇將詩意和意境做核心,結局時想象中的南方變成真實的南方,男主選擇了接受這個真正南方。

他們出了店門,如果說達爾曼沒有希望,他至少也沒有恐懼。他跨過門檻時心想,在療養院的第一晚,當他們把注射針頭扎進他胳臂時,如果他能在曠野上持刀拼殺,死于械斗,對他倒是解脫,是幸福,是歡樂。他還想,如果當時他能選擇或向往他死的方式,這樣的死亡正是他要選擇或向往的。達爾曼緊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這種形與神的美甚至不需要過多的形容詞,靠著名詞的喻像和時間里的積累,便可抵達精煉和永恒的彼岸。這時會想到《烏爾里卡》,一共兩千兩百字,最后一段寫到:

我到了樓上,發現墻上按威廉·莫理斯風格糊了深紅色的壁紙,有水果和禽鳥交織的圖案。烏爾里卡先進了房間。房間幽暗低矮,屋頂是人字形的,向兩邊傾斜。期待中的床鋪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鏡子里,拋光的桃花心本使我想起《圣經》里的鏡子。烏爾里卡已經脫掉衣服。她呼喚我的真名字,哈維爾。我覺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鏡子都不復存在。我們兩人中間沒有鋼劍相隔。時間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烏爾里卡肉體的形象。

鏡子、鋼劍、沙漏、肉體讓烏爾里卡和北歐神話重疊,連通進磅礴的神話中去。

我有時覺得博的詩意不是來自某個人個體的心胸,而是整個世界的心胸,在這里人和人的歷史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人從類似地心說的中心位置回歸到某個平凡有限的位置上去,就像《結局》中的結尾兩人在荒原上械斗:

傍晚有一個時刻,平原仿佛有話要說;它從沒有說過,或許地老天荒一直在訴說而我們聽不懂,或許我們聽懂了,不過像音樂一樣無法解釋……雷卡巴倫躺在小床上看到了結局。一次沖擊,黑人后退幾步,沒有站穩,佯裝朝對方臉上剁去,手腕一轉卻直刺過去,捅進對方肚子。然后又是一下,雜貨鋪老板沒有看清,菲耶羅沒有起來。黑人一動不動,似乎守著他痛苦的垂死掙扎。他在草地上擦凈那把染血的尖刀,緩緩向房屋走來,沒有回頭張望。他完成了報仇的任務,現在誰都不是了。說得更確切一些,他成了另一個人:他殺了一個人,世界上沒有他容身之地。

博馴服了我這個讀者,文字鋪開的過程既讓內容和美感融合一體,不再讓我著急的奔赴結尾了解結局,而是更愿意徘徊其間,看完意猶未盡不覺結束。博也是詩人,而我對詩一竅不通,他可以帶來純形式的美感,我只能透過文字來欣賞,只能欣賞我能感受和理解的那部分,更難以模仿塑造,最后這副無望的毒藥不會有解藥。


博爾赫斯與瑪麗亞·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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