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明示錄(一)

青天明示錄

青山有忠骨,風(fēng)雪夜行人

如果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這個雪夜對于葉橫來說可能不會有任何不同。

那一夜,年復(fù)一年如期而至的大雪,紛紛揚揚,鋪滿營帳前那一片凍的生硬的土地。帳里青燈,帳外明火,燒灼著夜里沉重的空氣。

營帳里生著爐,并不很冷。葉橫的氣力卻仿佛被連日的酷寒消磨的一干二凈。他坐在行軍案前,輕輕揉著太陽穴,眼里是前線傳來的戰(zhàn)報,邊關(guān)告急,哀聲四起。衡關(guān)之外烽火狼煙,像是已燃到了幾千里開外的葉橫帳前。

葉橫嘆了口氣。

空氣的流動仿佛被葉橫的吐息吹亂了分寸,不安地攪動著。葉橫被晃動的燭光擾的心煩,隨手捻滅了燭火,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

夜未深,卻也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只能早早入眠來打發(fā)時間。

然而便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也并不容易。闔眼之后,卻遲遲未能入眠。葉橫心里越發(fā)煩躁,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一般。

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不安,帳外守夜的弟兄一聲厲喝將葉橫僅有的一絲睡意也驅(qū)的一干二凈。他也說不出自己是該為突如其來的驚擾而憤然還是該欣喜于百無聊賴中驟然而來的驚喜,只是下意識一般坐起身,提起愛刀,走出了營帳。

“葉將軍!”守夜的士兵有些惶恐地喚著,葉橫治軍以嚴(yán),卻從不虧待手下,在軍中還是很有威望。守夜人咽著唾液,不知如何向他報上方才的異狀。

“軍中如無異狀,不得大聲喧嘩。”葉橫刀刻一般線條堅毅的眉眼在風(fēng)雪中仿佛也柔化了一般,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守夜人心知這件事是絕對瞞不過去的,只能從實報來:“報告將軍,方才有個小孩闖到此處來,已經(jīng)凍的神志不清了,但是嚷嚷著要見將軍……”

葉橫挑眉:“他認得我?”

守夜人搖頭:“好像是不認得,問他將軍的姓氏名諱,他只說不知。但是那小孩說有什么東西要交給將軍……”

葉橫打斷了他:“他人呢。”

守夜人長槍一挑,槍頭直指軍醫(yī)帳:“已經(jīng)昏過去了,屬下看那樣子,他手里的東西恐怕干系重大,不敢怠慢,便交給梧姑娘照料了。”

梧姑娘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年歲尚幼,卻是一位世外神醫(yī)的得意門生,醫(yī)術(shù)了得。一介女流,從軍日久,不見有分毫怨言,能忍得軍旅苦行,在葉橫麾下頗有威望。此時她帳中燭火熠熠,榻上躺著一個瘦削的少年,看來年歲和梧姑娘相差無幾,正昏睡著,身上裹得很嚴(yán)實。梧姑娘將手巾投入銅盆揉搓著,擰得半干,拿去給他擦汗。見葉橫入帳,皺起了眉:“將軍,莫讓風(fēng)漏進來了。你身上有寒氣,別靠近他。”

葉橫本不以為意,還要走近,然而梧姑娘停了手顰著眉瞪著他,才妥協(xié)一般掖緊了帳簾,在靠近帳口的地方盤腿坐了下來。

“這小子怎么樣了?”,葉橫將長刀橫置于膝上,指尖輕輕的叩在刀上,發(fā)出深沉而厚重的低鳴。

梧姑娘動作很輕,卻也很快。她摸摸少年的額頭,低聲說:“不太好。他好像走了很久了,饑寒交迫,可能還受了什么驚嚇,脈象是遲脈,陽氣虛損,無力運行氣血,脈遲而無力,恐怕是虛寒。”

葉橫聽不懂。他雖然也識文斷字,卻并不研習(xí)醫(yī)道。然而即便是聽不懂也知道病情不大好。他手下動作頓了頓:“那又如何?這年頭人命便是草芥,哪怕就這么死了也是再平常不過了。”

梧姑娘坐直了身子看著他,語氣間似乎是對他大為不滿:“葉將軍,入了我的帳子,便是我的病人。既然是我的病人,我就該讓他好好活下去。”

梧姑娘雖然一介弱質(zhì)女流,卻是掌握著全軍將士的命脈。葉橫不敢得罪她,只得賠了個不是。梧姑娘哼了一聲,不再和他說話。葉橫有心問她少年何時能醒,卻不敢再隨意地向她搭話,頗有些怏怏的。

突然梧姑娘一聲驚呼,葉橫驚得身子一僵,忙問:“他醒了?!”

梧姑娘匆匆起身挪開地方,葉橫也不顧身上寒氣逼人,道了一聲“得罪”,便擠開梧姑娘坐在了少年身邊。

少年雙眼睜的艱難,聲音也微弱的嚇人。他看著葉橫,氣若游絲地喚道:“將……將軍?”

葉橫皺眉:“你認得我?”

少年微微地動了動脖子,似乎是要搖頭:“不……不認得……將軍……我身上……明示錄……”

明示錄……?

葉橫聽的一頭霧水,想要細問,卻被梧姑娘攔下了。梧姑娘搖著頭指指耳朵,示意葉橫聽著便是。

葉橫耐著性子聽少年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著,聽少年的說法,他帶來了一份文書,事關(guān)平叛大業(yè),是他從叛臣常熙大軍中帶出來的。葉橫如聽天方夜譚,難以置信,心中不斷冷笑,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少年畢竟體力不支,重又昏了過去。梧姑娘見他如此,匆匆將葉橫趕了出去,不許他再來盤問。

直拖了足足三日,聽聞少年終于神智清明能與人交流,葉橫當(dāng)即拋了手中軍務(wù),一頭撞進了梧姑娘帳子里。

少年此時正端坐在榻上,臉色依舊慘白,卻已經(jīng)添了幾分生氣。他見葉橫入帳,側(cè)著身子彎下腰去權(quán)作行禮,梧姑娘見葉橫面色不善,忙在一旁打圓場道:“將軍,他身體虛弱,恐怕不能起身給將軍見禮,將軍你……”

葉橫擺手:“我?guī)讜r圖過這些虛禮!不礙。”

梧姑娘卻未肯罷休,挑眉道:“將軍不圖虛禮,小女子這里可要拘禮了。他可是我的病人,望將軍盤問的時候別太欺負人家。”

榻上的少年平靜地微笑著,并不插話。看他氣度,頗有大家公子的風(fēng)范。葉橫本也無意為難這可憐人,心中自有定數(shù),若是他老實,哪怕隨軍養(yǎng)個吃白飯的也不是問題,等到了哪個和平地方就把他安置下來。可是如果不老實……如今戰(zhàn)火紛飛,一兩條人命也算不得什么罪過了。

打定了主意,葉橫如往常一般盤腿坐下,將長刀橫在了腿上。

“哪里人?”葉橫開口問道。

少年開口,言語間不疾不徐,聲音清亮:“白澗人。”

白澗?!若是軍報無誤,白澗城早已經(jīng)淪陷了才是。葉橫看少年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少年似乎有所覺察,嘆息道:“不錯,白澗確乎已被攻破了,不然家父也不會如此急著讓我離開。”

“令尊是……?”

“家父是叛臣韓汝壽麾下……”少年面帶猶豫,似乎難以啟齒,“軍師胡修。”

只聽一聲鐵器錚鳴,葉橫面不改色將長刀一揮,架在了少年頸邊,刀刃緊緊地貼著少年的皮膚。梧姑娘大驚,怒喝道:“將軍!你這是何意!”

葉橫目光冷冽,眼神中隱隱閃過恨意:“叛臣之子,來此間作甚!”

少年卻冷靜的出人意料,似乎頸邊利刃只是玩物一般,竟不以為意,繼續(xù)說著:“在下是胡氏庶子胡鯉,奉家父之命,前來為將軍奉上一份大禮。”

葉橫冷笑:“葉某以為,最好的大禮就是令尊的人頭了!”

胡鯉黯然道:“恐怕將軍要失望了。家父的遺體,已歸了韓氏所有。此時大約已被啖肉食骨,一無所剩了。”

葉橫一驚,心下惴惴,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道:“叛臣,該殺。”

胡鯉卻驟然冷笑:“可不知將軍說的叛臣,叛的是誰呢?”

葉橫聽他此言,手中長刀微偏離了幾分。他是個聰明人,能聽的出胡鯉言下之意。既然死于韓汝壽之手,那必不會是背叛朝廷之故。只怕……叛的正是韓汝壽吧……

胡鯉見他有所松懈,神色一緩,輕輕將他長刀推開寸許:“將軍,利器傷人,還是小心些。”

葉橫冷冷哼了一聲,收起了刀重新置于膝上。梧姑娘一直緊繃著神經(jīng),此時也終于是松了口氣。

葉橫心中仍有郁結(jié),胡修畢竟是十三年前震驚朝野的“青天詔”一案中干系重大的人物,讓他心無隔閡實在很難。雖然十三年前的葉橫也不過是個無名走卒,但是因為那份名為《青天詔》的文書,叛臣韓汝壽野心敗露,革職三年之后便伙同西葉胡虜起兵,少年參軍的葉橫在懵懂中被帶上了戰(zhàn)場,過早的經(jīng)歷了死亡和戰(zhàn)亂的殘酷,故而對這件事即便談不上了如指掌,也是知道一二。

所謂《青天詔》,是一份作者不詳?shù)乃乐G書,書中列名朝臣都被控為有謀逆之心,有理有據(jù),字字肺腑。傳聞其作者上書之前便早已自盡,將其托與江湖知己避過重重耳目悄悄送上朝堂示于天下,在送達京師的途中便已連累多條人命。

書中逆臣之首便是韓汝壽,余者還有其下屬同僚四十余人,胡鯉之父胡修便是其中之一。當(dāng)朝弘光帝迫于輿論,罷免了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盛極一時的韓汝壽及其部分同黨。而韓汝壽圣眷正濃,一夜之間便由從一品大將被貶為庶人,一腔野心毀于一旦。絕望之下遠赴西葉,僅三年之后便在衡關(guān)外大舉起兵,進犯中原。而此時便有明眼人看出其蓄謀已久,唏噓不已,才知《青天詔》絕非空穴來風(fēng)。弘光帝匆匆清理朝中剩余殘黨,然而為時已晚,韓黨要人早已脫身,留在朝中茍延殘喘的都做了棄卒。

如今韓黨要人胡修之子便在眼前,莫說真相如何,即便胡修真的是迫于形勢委身韓黨,如今依舊心向朝廷,葉橫也恨不能立時將他斬于刀下,放他熱血飲祭沙場,以告慰戰(zhàn)死的諸位弟兄。

然而他終于沒有沖動。

胡修已經(jīng)死了,胡鯉也只是個庶子。十三年前的大案,與他一點干系都沒有。

胡鯉清亮的少年嗓音忽然之間壓的很低沉,他很是落寞地說道:“先父將明示錄托付與我之前,已經(jīng)預(yù)料到如今的結(jié)果。韓汝壽安插在胡家的眼線早就把先父的底牌摸了個清楚,為了保證明示錄能被送到將軍手里,先父他……”

冷靜了許久的胡鯉忽然抽噎了起來,葉橫和梧姑娘都是一驚。只聽他哽咽著道:“先父他……將明示錄交給了我,卻讓家兄沿衡關(guān)道往南獨行,以嫡長子身份去混淆試聽……如今胡家上下百余人,唯獨我逃了出來……我的家人都如同十三年前的棄卒一樣被留在了衡關(guān)外……”

梧姑娘心下惻然,抬頭去看葉橫,那張戰(zhàn)場風(fēng)沙雕琢了足有十年的堅毅面容埋在深邃的陰影里看不出心思。胡鯉終于慢慢平復(fù)了心情,仰起頭來盯著葉橫:“先父既然用全家人的性命把我換了出來,我絕不能辜負他的信任。將軍,請呈明示錄!”

葉橫張了張嘴,只覺得喉頭發(fā)干,連帶著聲音都干巴巴的:“準(zhǔn)。”

胡鯉顫抖著拉開衣襟,自貼身的衫子里摸出幾寸錦緞,展開來,恭恭敬敬地遞上。葉橫沉默著接過錦緞上的文書,只覺得沉重異常。細細翻閱,看的他膽戰(zhàn)心驚。文書中所載,俱是韓汝壽軍中機密要事,糧餉人事,行軍路線,甚至連韓黨與西葉往來的文件都抄錄在其中。葉橫匆匆將書冊幾眼掃過合上,遞回給胡鯉。胡鯉低聲道:“將軍……如今可相信我了嗎?”

葉橫心中疑慮卻并沒有打消。畢竟是叛軍中傳出的文書,真假莫辨,且前線戰(zhàn)況他也是一知半解,并不能判斷書中所載是否屬實。十三年前的《青天詔》案畢竟干系重大,胡修本人的身份已經(jīng)足夠?qū)擂危淖铀酶恢档眯湃巍8螞r“胡鯉”的身份只是面前少年的一面之詞,誰能保證他的身份真的如自己所說那樣?

胡鯉冷眼看著葉橫,知道他心中仍有懷疑,忽然一抖衣袖,露出腕子來,又將袖子褪至手肘,瞇起眼睛看看葉橫又看看自己手臂:“葉將軍可識得此物?”

葉橫與梧姑娘雙雙順?biāo)抗饪慈ィ灰娚倌晟n白的手臂上紋著精致而艷麗的圖案,九團以一點為中心放射狀的花紋,如同火藥爆發(fā)后迸裂的焰火一般。兩人望之俱是大驚,葉橫更是激動得一把拽住了胡鯉的腕子:“這是哪里來的!”

胡鯉苦笑:“果然只有如此,將軍才會相信我吧!”

葉橫哪里還顧得他什么身份,一雙眼瞪的連血絲都根根分明:“快說!”

胡鯉手腕被葉橫死死箍住,蒼白的手腕泛著瘆人的青紫色,他卻并無半分痛楚溢于言表,只是看著葉橫說道:“家父,也是將軍與梧姑娘的同道中人,更是兩位的先輩。他早知道不能輕易取信于人,便為我刻下這個紋身,指名讓我來尋葉將軍。”

葉橫只覺得他所說字字誅心,自己一個字都不想相信。可這“焰花紋”絕不能作假,筆法紋理都自成體系,實在由不得他不信。梧姑娘已驚得說不出話來,掩著嘴死死地盯著胡鯉的手臂。胡鯉嘆道:“葉將軍,別人不曉得,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九紋焰花’啊……”

葉橫怎么能看不出來。焰花紋是他與梧姑娘背后的江湖勢力“盛世堂”的紋樣,是堂中子弟確認身份的明證。一紋最低,九紋為尊。胡鯉身上的九紋焰花,在堂中已是極尊,身份地位僅次于堂主。如果胡修真的是將自己的紋身轉(zhuǎn)紋到了胡鯉身上,那胡修的身份就不言而喻。如果他不是叛臣,又是盛世堂的人,那么他就很可能是十三年前盛世堂放到韓汝壽身邊的一枚棋子,或者自愿投靠韓汝壽的臥底,那么明示錄的真實性將不容置疑。盛世堂早在前朝大澤年間便已成立,存在至今已有兩百余年歷史。便如其名一般,這股勢力以維護盛世為己任,堂下成員滲入三教九流,盤根錯節(jié),魚龍混雜。更有甚者入朝為官,身居要職,在朝野之中編成一張錯綜復(fù)雜的大網(wǎng),幾乎要到只手遮天的地步。盛世堂不維護任何一代帝王,他們維護的只有帝王統(tǒng)治下的人世。如果真有堂下長老做了有辱門風(fēng)的事情,哪怕他身份再如何尊貴,盛世堂也會想辦法將其鏟除吧。

葉橫終于緩緩地松開了攥著胡鯉的手,認命一般長長的出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就送你去見堂主吧。”

胡鯉拱手見禮:“多謝將軍。”

葉橫正色道:“我并不是相信你。”

胡鯉微笑:“我知道。”

葉橫哼了一聲,起身向帳外走去。梧姑娘在他身后問道:“將軍,你還要去支援邊關(guān),如何送他南行?”

葉橫足下一頓,頭也不回地應(yīng)道:“明日行軍,三日之后可到蕪鄉(xiāng)。”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胡鯉道:“你的名字肯定是不能再用了。這幾天,你好好想想路上要用什么名字吧。”

“蕪鄉(xiāng)?”梧姑娘頓悟,“你是想……”

然而葉橫已走出了營帳,帳里燭火一閃,仿佛是被葉橫漏進帳中的寒風(fēng)帶進了帳外的冬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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