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雅敏,甘肅省隴南市成縣人。筆名:涼子姑娘。
1、
十六歲那年,我做了一個決定。
不再依靠母親,自己去超市買衛(wèi)生巾。
那時小,只知道胸部前日漸膨脹的生物,它們像兩棵嫩芽,在我身體里生根發(fā)芽。
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源于內心突然間爆發(fā)的小怪獸作祟。
我穿一雙人字拖,站在超市貨架旁,七度空間和舒爽綿柔透氣這些字在我腦海迸發(fā),相繼撲來。
那是一包紫色的,有著干爽,網狀,廣告吹噓夜不漏,睡的香的衛(wèi)生棉。
我在一堆衛(wèi)生紙貨架前跺著腳來回轉了好幾圈,環(huán)顧四周無人,伸手去夠時,有個小孩走過來,墊著腳去夠濕巾,我瞬間縮回。
我在超市半個小時,見過胖媽,隔壁三單元的李二。
這些熟人,我沒法下手。
出超市,我站在超市大門處,玻璃門從里面推開,走過來一個男孩,穿著體育隊的籃球服,胸前是一大“11”號,大紅色。
他站在我跟前,在褲兜里掏出黑袋子,塞我手里,說,盯你半小時了,還以為是賊呢,原來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我在他身后打開,黑色的袋子中間,溫柔的擺著一包紫色的衛(wèi)生巾。
上面寫著“七度空間”。
2、
十幾歲,會因為電視上帥氣的男孩,在床上做著公主抱的白日夢。
會把偶像的大頭像貼在筆記本上,會坐在教室里,轉動的鉛筆,畫出自己幻想的世界。
女孩的世界,永遠是粉色的。
也會因為某個人,突然想讓自己強大。
母親第N次在家里打麻將時,我逃了。
走在昏暗的燈光下,巷子口有只黑貓,鉆進惡臭的垃圾桶,嘴里叼一只死魚,它把魚擺在地上,肚皮朝上。
然后瞪我一眼,示意我別去搶,接著就是嚼的骨頭炸碎的聲響。
我開始往家跑。
一把推開那扇門,母親裹著毛巾,頭發(fā)剛洗過,她斜靠在椅子背上,桌面上擺著幾百塊錢,她手里搓著麻將,開始察言觀色。
我喊她一聲。
她沒應。
我又提高分貝喊了一聲。
只聽得對面坐著的女人高呼,胡了胡了!來來來給錢!
日你爹的小祖宗!
母親朝我撲過來,揪著我的發(fā),斜扯在地上,她將我往麻將桌底下拉,然后在我身上掐,早已青紫的皮膚,在她的惡毒行為下,變得更加狼狽不堪。
喊喊喊,喊個球啊,老娘這一輸就六百塊錢沒了!你個小王八蛋,當初咋不跟你爹一起死了呢!
所以你看,我從不指望她保護我,或者說,給我買衛(wèi)生巾。
她的遭遇和落寞,來源于男人的背叛,她把那種憤怒,在每個噩夢醒來的早晨全部發(fā)泄給我。
她受夠了別人的冷言冷語,那些稀數(shù)的言語,在婦人談笑間流出,于是她憤恨,憤恨背叛,憤恨我。
那時候,在你們被接送上下學,寵成公主時,我的雙手泡在碗筷中,一點點認真洗著生活的污垢。
我想強大。
我想,在某天睡醒時,變成一個男人。
體育課結束時,老師唯獨喊了我一個下課去辦公室。
我站在走廊處,走廊兩旁貼著名言警句。
李老師站在中間,他推一下掛在眼眶的黑眼鏡,和我說,張喬,縣體院來咱們學校選拔尖子生,人家體院特意交代要個姑娘,你呢,個子高腿長,平時不咋說話,但這蹦跶的勁倒是比其他人強點。
你怎么想的?
我的眼睛含著光,用力點頭。
他又說,嗯……不過你媽……就得你自己解決了。
那是我內心深處無法逾越的一道鴻溝,我站在門口看著母親,她日漸消瘦且張嘴臟話的品行,成了驅使我離開的最后一道籌碼。母親說的云淡風輕,“去去去,趕緊去投胎,老娘懶得再理你。”
蟬鳴聲蓋住的夏日,街道四周散發(fā)讓人周身不痛快的汗液味道,體校被一睹紅墻圈住,紅墻外是一條水泥路,正對著一條三叉路口。婦女們穿短袖盤坐成一堆嗑瓜子,人群褪去時,地上只有殘留的瓜子皮,還有映在水泥路坑洼上閃著紅光的“香煙酒水”、“大閨女澡堂”。
這是青黃不接的夏天,也是熱得像螻蟻爬滿周身的夏日。
我透過體校籃球場圍欄,再一次見到了穿著藍色球服,背上寫著“11”號的少年。
我和他第二次正式見面,是我來體校的第一堂課,老師在操場教新動作,他幾步從男生隊里躥過來,繞到我身后,拿鉛筆戳我的背,我轉身,抬頭,看著他。
他小聲問我,還記得我不?幫你買過......那個?
我羞紅的臉點點頭。
他又蹲下,單手扶著跟前的男同學,喂,你膽子那么小,跑來體院干嘛啊?這群老師都是幫不要命的。
那是種怎樣的感覺,我不懂。十幾歲的年紀,遇到男孩,腦子里能想到的大概不是什么愛或者喜歡,或許只是單純覺得他對你有所圖謀,或者只是想成為朋友。
我進了柔道班,再沒碰見過他。我的性格太沉悶,時常蜷縮著身子躺在飄窗前,要么跟著學姐去操場練習散打。當拳頭揮霍著汗水在操場上四溢放縱,很多鏡頭的剝離下,我像極了一個老者般的少年。
一個月后,我剪了短發(fā)。
也是這個月,我知道11號少年叫喬茳。
3、
喬茳在跆拳道班,我在柔道班。
兩班第一次練習對打,是在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課上。
喬茳又像第一次躥過來那樣,從后排躥到我身后,拿著鉛筆戳我。我沒轉頭,好像是等待他的發(fā)湊在身后。
咱倆對打?
可以啊。
我和喬茳站在同一場子上,他穿一身黑色,我穿一身白色。多余的動作不想做描述,最后的結果就是,喬茳倒地,是我,三下五除二把他撂倒的。
那個夏日風沙很大,操場上時常伴隨著忽來忽走的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喬茳躺在操場中間,張著雙手,做出騰飛狀。他喊我的名字,抬頭對著染過的天空喊。那時候年輕,什么都不懂,我單純的把這種感覺,歸根為朋友。
喬茳愛蹦跶,也愛跟著我。和我并排走在一起,他會捏我的胳膊,捏捏我的脖子,然后納悶的說,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當初到底是怎么把我撂倒的呢?
他講他的父母,坐在學校的食堂里講,手里拿著校門口新買的棉花糖塞給我時也講,在他的世界觀里,父母的寵愛讓他窒息,他逃到這體校時,就做好了以后遠走的準備。
我告訴他,我來體校,是不想凌晨兩點去砸小賣鋪的門買煙,也不想放學時聽見我媽打麻將的聲音,也不想因為麻將輸了她揍我的疼痛。所以你看,你過得多幸福。
我有件白色短袖,上面印著路飛畫像。喬茳說,這是誰,我說這是路飛,它的橡膠手臂像雷達,掃描一切地雷般的兇狠角色,他的胃能裝下一頭牛,他的伙伴是一群海賊。
喬茳就不講話了,他走在我一米處站定,半天,他說,不看動畫片,那你會打麻將嗎?
我和喬茳在體校三年,形影不離的生活,讓他成為我唯一的依靠。練習對打、考試時偷讓我?guī)渍校黄鸱瓕W校大門出去買雜糧煎餅吃。那三年我的性格也改了很多,以前堅信如石頭般的性格也變得多話,愛笑起來。
體校門口的三叉路口,有一條是古街,前不久拆遷,紙盒子里包裹著一群狗仔,蜷縮著身子唯唯諾諾的探出頭,望外面的世界。有人說,埋了,有人說,流浪得了。只有喬茳像一個勇士,懷里抱著一件舊衣服,跪在地面上彎腰夠到紙盒,一把扯出來,把里面放著的五只狗仔放在舊衣服上裹住。之后,他跟著閱報欄的背面,偷偷溜上女生宿舍。
然后呢,我光榮成了狗主人,養(yǎng)活著五只狗仔。
來年秋天時,落葉鋪滿整個小道,林蔭小道落寞起來。上躥下跳的狗仔變成了圓嘟嘟,跟在喬茳身后,他拿著相機,把這秋景定格在瞬間。
4、
體校畢業(yè)后,我和喬茳進了一所高中。
那時候,母親已經麻將成癮。她的生活墮落至極,在日復一日的碰撞聲中,靠著香煙度日,我回去過幾次,推開厚重的門,進屋就看到她的不屑一顧。清晨濃霧挨著密密麻麻的電線桿醒來,推開窗戶就看到喬茳騎著一輛腳踏車在樓下,朝我揮手,手里拿著一瓶擠到變形的牛奶瓶。
我背了書包下樓,喬茳吸著鼻子,凍通紅的手塞進包里,之后他遞給我一瓶牛奶。
呶,還是熱的!
你在哪放著呢?這么燙?
喬茳裂開嘴笑,嘿嘿,在暖寶寶底下藏著呢。
我們穿過一條條巷子,抬頭就能看到鴿子成群問候早晨的美景,天線壓得濃霧分散四周,整個巷子都籠罩在一團云霧中。偶有黑貓竄出,上了他的腳踏車,他輪子飛快,朝前飛跑,我跟在身后,穿過被他甩開的一條條巷子,以及屬于他的整個青春年少。
顯然母親的麻將并不是她唯一消遣的動作,她靠父親外出打工寄來的錢度日,有人告訴她,父親在外有女人,干嘛還養(yǎng)著你,她憤恨,氣得牙癢癢,但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多年前我在巷子口見到的那條被黑貓叼著的死魚,命皆是定數(shù),由不得誰左右。
所以她討厭女人,比如說我。
某天我穿了裙子出門,她手里搓著麻將,嘴里喋喋不休的說,穿成那樣,跟大街上的狐妹子差不多。
喬茳在冬天鋪著厚積雪難行的巷子口出現(xiàn)時,腳踏車栽進雪里出不來。他在樓下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這是一棟舊筒子樓,總共六層,墻面水泥早已隨著年月的磨損變黑,掉著漆皮的門外是一條長走廊,上面擺著灶臺和垃圾桶,在連串的喊叫聲中,他們從這筒子樓的舊門里傳出不耐煩的聲音,有人探出頭望,有人扯著嗓子喊大清早還要不要人睡覺。
我迅速穿了棉拖,披一件羽絨服準備下樓,就看見母親手里端著一盆洗臉水,搶在我前面下樓,她的動作飛快,幾步從樓上到樓下,拐了彎就到了喬茳不遠處。
隨之,她開口大罵,喊喊喊,喊祖宗啊!
她把一盆洗臉水,皆數(shù)潑到喬茳身上,他的整個身子頃刻間葬身在冰海中,哆嗦隨之而來。
我一把推開她,搶過她端在手里的盆扔到地上,你干嘛!我朝她吼。
你最近天天收拾是出去干嘛,是見這小崽子嗎?我告訴你,你給我把品行放端正,現(xiàn)在還沒到你早戀的時候,還有你小子,天天騎一輛破車在樓下獻殷勤,別以為我沒瞅見!
喬茳抖著身子一言不發(fā)。
我站在那里,活像鬼。
母親上前拽我,我不走。她直接扯著我的頭發(fā)往樓梯口處拉扯,然后我看到喬茳,像踩著云彩的英雄,他上前幾步,把母親的手從我頭發(fā)上撕扯下來,之后他把我別在他身后,我摸到他的衣服,我知那里早已是寒氣加霜般的冰冷。
喬茳對著母親說,阿姨,有話好好說啊,拉扯頭發(fā)的戲碼是韓劇歐巴桑才會做的。
你你你,我教訓女兒,管你球事!
喬茳依舊不動,他預備好接母親甩下來的一巴掌。我推開他,那巴掌落在我的肩上。
你先回去!
喬茳搖頭。
你先回去,我喝住他,沒你什么事!
張......張喬......
回去!
整個筒子樓炸了,我成了放蕩的高中女學生。在母親天天掛嘴邊念叨的日子里,圍在一起織毛衣的婦女逮著我就問,和小哥發(fā)生關系了沒,年紀輕輕的,得愛惜自己啊。那些話,就像長了針尖扎在我內心深處,它們似一個個在心底無限放大的洞,無限放大的同時,那所謂的青春,早沒有伎倆可談了。
喬茳的腳踏車從樓下經過時,他抬頭望一眼窗口位置,然后低著頭輕拉衣服鏈,緩慢推著車子,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咯”的聲音,順著巷子口,消失不見。
也是那年四月,張國榮抑郁癥病情失控,自殺身亡。行道遲遲的歲月,并沒有給這位歌手留下什么,他離開的時候,小區(qū)樓下開滿海棠花,喬茳抱著十幾盤磁帶,坐在樓下哼著那首《當愛已成往事》。
梅艷芳死的時候,喬茳去了新疆。
他寄來的信厚厚一沓,落筆處的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5、
二十幾歲,會把生活當做一種游戲,把擠地鐵當做一種方式。
會認不得昨晚走過的街道,會錯意用金錢衡量的愛情。會坐在辦公室里,手按鍵盤,敲出被生活壓迫的自己的模樣。
成年人的世界,永遠是黑色的。
也會因為某個人,突然想讓自己強大。
喬茳的部隊生涯,一去就是幾年時光。我從高中畢業(yè)到大學畢業(yè),再到為自己某一份能混下去的職業(yè),在這座沒有溫度的城市生活,遇到很多人,也被很多人遇到。一份能吃飽的盒飯,不奢求會配一碗湯,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地鐵成了最好的消遣模式。內心深處,不敢說別的,也不敢去思考別的。
喬茳成了我若有若無的一部分,我談過幾場戀愛,也都以失敗告終。
我們會偶爾接視頻,他信號不好,有時候正講著,手機就黑屏。那些僅存一絲的幻想也變得破碎不堪。部隊生活的方式,以頑抗對頑抗的忠貞我不懂,喬茳去新疆的這幾年,只回家探親三次,有一次我在,剩余兩次我被公司安排出差。有時候想想,瞬間的心角生疼是為的什么,或許,只是偶然間記起,那些過去的少年時光中,有個少年,一直在雪中前行,不曾回過頭。
若干年后,我還是孤身一人。不是找不到,是不想找,亦或許是等待,但是等待什么我不知道。
和喬茳電話失聯(lián)的半年后,他用內蒙的座機給我打來,在電話那頭他說,現(xiàn)在被調到內蒙了,這邊太冷,還說家里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他沒時間回來。
我的心五味陳雜,和喬茳剩余的半小時說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掛電話時,他那邊風很大,吹得電話筒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他重復好幾遍的話,我一句沒聽清,最后就是那句吼破電話筒的一聲,張喬!這么多年,你想我嗎!想過嗎!
我沒出息的就哭了,我說想,扯著嗓子的喊,電話筒傳出“嘟嘟嘟”的聲,最后,戛然而止。
6、
二零零八年八月七日,奧運會開幕式的前一天。
我去了曾經待過的體校,它換了新地址,這里拆遷后會被開發(fā)商蓋成旺鋪出租。我到門口時,三叉路口抬頭就能看到的婦女們穿短袖盤坐成一堆嗑瓜子,人群褪去時,地上只有殘留的瓜子皮,還有映在水泥路坑洼上閃著紅光的“香煙酒水”、“大閨女澡堂”的情景,早已沒了蹤影,有的只是冷風吃過的蕭條罷了。
邁著步子進門,門衛(wèi)室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頭發(fā)微卷,眼睛像頭蒜那么大。我邁出第一步,他突然一聲喝下,阿姨別踩!螞蟻在搬家!
我對這小不點產生了興趣,蹲在他不遠處的臺階上,歪著頭問他在這干嘛呢。
他答,跟我爸爸一起來的!
小不點站起來,陽光灑在他身上,透過樹杈,像五線譜。我看到,他穿的短袖胸前,印著海賊王路飛,他如勇士般沖開圍攻,把那雙手砸向大地。
小不點看看短袖,又抬頭看我,驕傲地說,我爸爸說這是路飛,它的橡膠手臂像雷達,掃描一切地雷般的兇狠角色,他的胃能裝下一頭牛,他的伙伴是一群海賊。
本故事純屬虛構,請別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