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塾師

塾師,就是舊時的私塾先生,說得更“新潮”些,就是往日民辦教育機構里的老師。塾師是是舊時教育體系中執(zhí)掌教鞭者之一,在整個教育體系的師資隊伍里,應該算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在我們這個泱泱大國里,教育不僅具有悠久的歷史,且一向是官辦、民辦并存的。《禮記·學記》載:“古之教育,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意思大約是,百姓人家子弟教育,通過私塾的形式,鄉(xiāng)黨的教育機構,叫做“庠”,某類專業(yè)教育機構,稱之為“序”,國立辦學機構才有資格稱為“學”。《漢書·儒林傳》就說得更明白些了:“聞三代之道,鄉(xiāng)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當然,這主要指是遠在幾千年之前的夏、商、周時代,就有官辦的學校教育了。夏商時代,文字記載還不是很發(fā)達,西周時代,相關的文字記載就比較明確了:那時官辦的學校教育分成國學和鄉(xiāng)學兩種,具體而言,設在王郡的諸侯國都城內的學校叫國學,那時專供貴族子弟進去學習的,大致可以理解成貴族學校罷。與之對應的是個地方設立的鄉(xiāng)學,鄉(xiāng)學也是供地方貴族子弟學習的場所,非小民百姓子弟可以進去的。當然,那時節(jié),國學、鄉(xiāng)學里的教授內容,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復雜,多以傳授宗教祭祀和作戰(zhàn)技能經驗之類為主。因為,那時王侯重視天命祥瑞,且諸侯間征戰(zhàn)連連,以培養(yǎng)祭祀人才和戰(zhàn)爭人才為主,也算是定向培養(yǎng),很有針對性的。隋唐以來,朝廷對官學加強了管理,設立專門管理官學的機構“國子監(jiān)”,學習內容也相應豐富多了,除重視為科舉選拔官吏人才的經學之外,還開設一些諸如書學、算學、律學、醫(yī)學之類很實用的科目。

與官學并存的,是大量存在的私學。當然,舊時的私學亦即民間辦學機構,多沒有官學那般的條件和規(guī)模,辦學方式也相對靈活得多。有塾師自己在家里收徒辦學的,有鄉(xiāng)黨集資在某處香火不甚旺的廟觀里辦學的,有宗祠族長牽頭集資,族長拿大頭,族人出些散碎銀子,請個塾師,以宗祠為學校課堂,以族人子弟為教育對象辦學的。至于都市里,私塾多半以商會、同鄉(xiāng)會牽頭,請個把塾師,學校課堂就設在會館里,同鄉(xiāng)子弟讀書和行會行商議事一攬子事都解決了。私塾辦學,畢竟規(guī)模有限,規(guī)模小的,也就是一個先生在自己家里收幾個鄰里街坊的孩子課讀而已,比不得官學又有管理層又有教學分工什么的那般細密。

就我們這座城市而言,雖然時代更迭,但私塾教育這種形式,一向很受重視,到清代則更趨完善了。以漢口為例,清代的私塾就多種形式并存:一類是紳士富商人家聘塾師到家里來教學,這類塾師的上班,就被稱之為“教館”或“坐館”;另一類是塾師自己設館,街坊鄰里的孩子就近入學,這就是典型的私塾,在我們武漢,也稱之為“泥巴館”。這稱謂很有些詼諧意味。或許是這類私塾大多設在泥巴糊墻的的簡陋棚屋里罷,或許市井小民送自家小伢來私塾,不做望子成龍蠻大的指望,有個人管教著,哪怕是帶孩子們和泥巴玩呢吧。

說起私塾教育,這張之洞還是很有些貢獻的。就是在廢除科舉廣設學堂之后,他還不忘加強私塾教育的建設和管理。在他的倡導下,1890年,當年湖北當局為了使貧家子弟“知學明理,安分守己,不犯上作亂”,普遍設置了一種短期(兩個月)的“義塾”——“簡便小學義塾”,經費由政府提供,專一招收貧家子弟入學受教。1892年,又設立一種專門針對15——20歲的成年人的“普及學塾”。光緒二十八年(1902)11月,張之洞頒布了《鄂省普及教育及學塾章程》,在省城內東南西北、城外上下各地段,由政府出資,建立塾舍,聘請塾師,設置普及私塾30余所,并告示各地:“民間有志愿興辦學者,能設此學堂,愈多愈有益”并承諾,有此辦學善舉者,只要形成文案,“隨時報知學務處,即發(fā)辦證”。張之洞督鄂多年,辦洋務,建工廠,奠定了湖北武漢工業(yè)重鎮(zhèn)的基礎,這是有史可鑒的。興辦了大量的近代學堂,奠定了武漢武昌一帶乃至今日的高校云集的基礎,也是有史可鑒的。他在花大手筆的同時,眼睛向下,對芝麻綠豆般小事的塾學教育也如此下力,提及的不多。張之洞對塾學的重視和作的努力,成效如何,可以先撇開,但其表現(xiàn)出來的膽識度量,的確非同一般。張之洞當年的努力沒有白費,直至1929年,漢口特別市延張總督辦教育要兩條腿的思路,制定了《私塾注冊規(guī)則》十五條,在這“規(guī)則”指導下,一些熱心教育的群眾團體有志之士,紛紛集資辦學,一時間,漢口的塾學教育發(fā)展得很有些蓬勃的樣子了:當年,登記合格、可以掛“塾”牌執(zhí)教的,僅硚口至劉家廟這一狹長的街區(qū)內,就興辦起180多所塾學館,這些塾學館,有義塾,私塾仍占多數(shù)。有趣的是,當時的外國教會學堂加上地方官辦的市立初、高小學,總共只有89所,不足塾學的二分之一!有一份當年從硚口至劉家廟的塾學分布資料,資料很細,文字也就比較長,這里就恕不援引了。不過,從資料中可以看出,近200所分布在下街小巷里的塾學——私塾和義塾,既沒有要國家配備師資,又沒有要國家提供經費,還沒有要國家建筑校舍,更沒有伸手向國家要什么教學設備,就憑著塾師們的敬業(yè),憑著有志之士的熱心快腸和慷慨解囊,承擔了公立小學無法承擔的掃除文盲、普及社會文化、提高漢口市民素質的任務,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當然,中華民族的教育史,自隋唐以來,實行開科取士制度——通過考試考察人才,根據(jù)人才授以相應的官爵責任,這初衷,估計不會壞到哪里去。正面的效果,也不乏其例。歷史上歷朝歷代那些有作為的清官廉吏,包括在我們湖北做了好多年最高長官、把我們湖北盤弄得各方面都有模有樣的張之洞,到他撒手歸西的時候,家人連給他安排一個稍微像樣一點的葬禮的錢都沒有,還是他的學生們湊份子解決的。這等有作為的廉吏,也是科舉制度選拔上來的。可問題是凡事做到絕處,弊端就遠遠地大于利端了。多的不說,一部《儒林外史》,就讓人在可啼可笑無限傷感了。我們本地的竹枝詞里,很有幾首頗帶偕噱味道的作品,從幾個側面把舊式的教育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私塾而今尚許多,任他隨意自分科。但求酒食先生饌,識得之無便且過。

——諷刺塾學教學缺乏計劃性,塾師有些混日子的意思。

莫說招生考認真,姓名錄出豈無因。八行條子私相授,不是同鄉(xiāng)即使親。

——這似乎是在揭露招生黑幕;其五是諷刺學堂教師和學生教與學態(tài)度都有問題,

銅鈴搖得響啷當,教習翩翩上講堂。五十分鐘敷衍過,忙將課本袖中藏。

——也是意在諷刺教師缺乏敬業(yè)精神。

每編功課費心思,講義由來只自知。別字雖多君莫笑,東洋原來有這字。

——這一首有些特別,是諷刺留學歸來執(zhí)教鞭者滑稽嘴臉的。

這些竹枝詞,雖然通俗如白話,卻頗耐咀嚼,可咀嚼多了,容易聯(lián)開來,聯(lián)想多了,滋味就很是一言難盡了。

在科舉時代,流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那個“高”,無非也就是希冀一個“金榜題名”從而光宗耀祖的結果。細細品來,也實在是狹隘得很。其實,人類學習知識,提高自身素質,從而拓展生存空間、改善生存狀態(tài),有數(shù)不清的學習方式,讀書,只是諸多方式之一。在人與人之間相處缺乏平等、人與社會之間缺乏自由的年代和制度下,讀書——做官——發(fā)財——幸福,這是制度規(guī)定的唯一的出人頭地之路。一旦政治昌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發(fā)展到平等自由無須作為口號標語、無須人們用生命和鮮血去爭取去捍衛(wèi)的時候,平等和自由就像你在自己家里從客廳走到廚房、臥室那般自在的時候,讀書肯定會從沉重的受制于制度的桎梏下解放出來,成為社會每個人自身成長的自覺的必需,讀書上學,對讀書上學者來說,就不會是一種負擔了。

當然,舊式塾學里的塾師,很難說都很有事業(yè)心和敬業(yè)精神。畢竟,當塾師的,雖然也算是“儒”,但在那個時代,總是被科舉制度淘汰下來的“儒”,所以,科舉不進做塾師,就被視為那個時代讀書人的末路。而這些末路之人,多年青燈苦讀,大多自以為滿腹經綸,雖然養(yǎng)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卻揣了個眼高于頂心性,面對眼前那些頑皮無知的孩子,常產生一些兒懷才不遇的落魄的惆悵,也不算是蠻不正常。

不過,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教育史上,倒是真正產生過一位偉大的塾師,那就是在家排行老二、被世人尊稱為孔子的孔丘先生。這位生于春秋時期的教育家,只是個塾師的身份,可他對中國教育的貢獻,恐怕不是一本書兩本書能說得完的。不說別的,“禮、樂、書、數(shù)、射、御”,孔子在自己的教學實踐中,把這“六藝”作為教學內容,僅就教育體系而言,實在是開了素質教育的先河。孔子的一部《論語》,本質上是一部集古代教育學理論和實踐之大成的精華,“半部論語治天下”,后世政治家們的這類評語,雖是贊詞,對《論語》,對孔子博大精深的思想而言,實在是太膚淺,也太實用主義了。

作為最有成就的塾師,孔子被后世尊為萬世師表,其影響,早就超越了國界,從文化學的角度,乃至有學者將東亞至南亞一帶,歸之為“儒家文化圈”。后世的數(shù)不清的塾師們,學問人品有沒有高過孔子的,沒有考究,名氣和影響至今的確沒有出乎其右的,這也是事實。但是,一個孔子總不能完成一個民族的教育事業(yè)吧。所以,千百年來,并沒有因有孔子高高在上,其他人就不敢去干塾師這行當了,事實上是,因為塾師在教育中的幾乎不可或缺,所以,就是科舉制度結束了,廣興學堂了,塾師這行當還大有人干。即使眼下,生意很不錯的各類家教,以及各類生源很不賴的培訓班,不都還在延續(xù)承繼著先輩塾師們的事業(yè)么!只是,聽著“素質教育”、“德智體能全面發(fā)展”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滿世界看到的,卻盡是十來歲的孩子,背著碩大沉重的書包,每天早晨六點來鐘就趕到學校,一堂課接一堂課地坐在教室里聽,下課鈴聲響后,老師基本是無一例外地拖堂,剩下的幾分鐘,就是孩子們用最快的速度朝廁所跑、然后又朝教室跑的時間了——這奔跑,或許就是孩子們一天中唯一的體育鍛煉了。如此上課到下午六七點鐘,暮色低垂了,孩子們才能回家,匆匆吃完飯,還要做作業(yè)到十一、二點鐘甚至轉鐘!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星期天了,家教和各類培訓班、培優(yōu)班,那里的塾師們正等著呢……

如果孔子泉下有知,他絕對會捋髯長嘆:天耶天耶,此乃教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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